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夏日。我坐在園子裏喝咖啡，聽著收音機裏播放的Johnny Cash 的老歌。大篷大篷盛開的玫瑰，搖曳在午後白炙熱烈的陽光裏。我眯著眼睛環顧周圍，嗓子眼裏忽然湧起訴說的衝動，或許是因為這首歌，也或許夏天原本就是告別的季節。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花了很多時間去尋找一個女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了解她的過去，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曾真實存在，但我卻執拗地四處尋找她，在烈日烘烤的羅馬城。
我那時候在意大利已經整整一年，帶出來的錢幾乎已全部花完。有一天，我在地鐵裏偶然發現一份適合自己的招工廣告。因為沒帶筆，我舉著手機湊近過去，想拍下聯係電話。站在車門前的女人猛一甩頭，我們幾乎同時叫出聲來。
我不知道你是否在夏天去過羅馬。千年古舊的廢墟，坦坦蕩蕩地暴露在大日頭下麵，象是沙漠中升騰起的海市蜃樓。那天下車以後，恍恍惚惚地在烈日裏走，後麵靴子踏步的聲音夢幻般地跟了我很久。終於，那個女人鼓足勇氣走上前來對我說：可不可以把剛才那張照片刪掉？她的嗓音柔弱清細，碩大的銀色耳環在黑色卷曲的長發裏晃動。我問她為什麽，她明亮的眼睛從披垂下來的發間認真看了我一眼，說：因為沒人知道我在這裏。這是個年輕的女人，眉眼間卻爬滿上了年紀人的疲憊和冷漠。在羅馬讓人抓狂的酷熱裏，她卻穿著吉普賽人的豔麗長裙。
那時候，這世上也沒幾個人知道我混在羅馬。我想，誰也沒有真正關心過我的行蹤。我拖著箱子從一個地下室搬到另一個地下室的時候，從前的通訊錄永遠是第一個被扔掉的累贅。
我後來找的工是做導遊，從羅馬中央火車站出發，陪團坐地鐵 A 線到梵蒂岡城。這條線路上，我常常見到那個女人，那個中國麵孔的吉普賽女人。她總是獨自一個人，總是抱著本書，總是背對車門漠然而立。那張照片我沒有刪，她也從沒有再問起。有時，在車廂裏和她的眼神相遇，她淡定的目光穿透我的身體，停駐在另一個不知名的空間。我想，對她而言，我不過是從背景色中偶然跳出來的小插曲，接著又迅速重新消融進虛空。而這，其實恰恰確切反映了我當時的生存狀態，是幾乎不能承受的輕描淡寫的存在。
在和五個男生合住的地下室裏，夜深人靜的時候，我躲在被子裏悉悉索索地安慰著自己。我有時候會想到她：緊握著欄杆的一雙小手，纖細的手腕上掛滿叮當作響的鐲子；緊身背心裹著的花蕾初放的胸脯；瘦削冷漠的臉龐上雙唇的緊閉的柔軟弧線。在顫栗和壓抑的低吼中，曇花一現的熱情爆裂成粘滯的萎頓和空虛。我的眼前浮現出那張照片，雖是無心之作，確是奇怪地鑷人心魄。一張模糊的麵部特寫，突襯極為清晰的一雙驚慌眼睛，象是突然從夢中被喚醒，不知身在何處的茫然和恐懼。
我想過邀她出去。那年夏天，寂寞象是陰潮床鋪上爬動的虱子，讓人渾身痛癢難當，又無處抓撓。帶著團隊跋涉在空曠又擁擠的羅馬大街，我常常以為要不再有所行動，有所改變，哪一天，白花花的烈日會將我石化成古羅馬廣場上又一尊長了綠蘚的柱子。那個女人鮮豔的衣裙每天跳動在我的眼角，是窒息的蒼白中唯一一點悅目的顏色。
她從中央火車站上車，在西班牙宮那一站下車。有幾次，擁擠的車廂裏我們站的那麽近，我幾乎觸摸到了她的衣衫，大團清澈的藍和讓人眼盲的綠。她蓬亂的發絲騷癢著我的鼻翼，讓我忍不住想打噴嚏。可是我捕捉不到她的眼神，更別提心領神會的暗示。我也聞不到她的氣息，就算咫尺之遙，在汗流浹背，各種氣味穿梭往來的擁擠車廂裏。除了那團被她染上濃烈色彩的空氣，她似乎並不真的存在。
我後來輾轉到了美國，學到的第一個美式俚語就是jerk off. 也就靠著這股子暗夜裏時時升騰起的衝動，我才確信自己還活著，還想著愛戀，還想著將來。在欲望如噴著火的車頭，羅旋攀升，至達頂點之時，整個羅馬城都臣服於我，跪拜在白花花的土地上，仰望我釋放的雄心和歡呼！而在盛宴過後的沮喪裏，照片上的那雙眼睛再次俯身凝視著我，依舊莫名驚恐，莫名無依。我躺在那裏，擱淺的魚一般喘息著，聆聽誰在夢中咯支咯支磨著牙齒，廁所裏滴答滴答不斷的水流。我生命中的又一天被我自己，jerk off.
那個夏天已經過去了，我最慘淡經營的一段時光。也許是有意為之，有關它的記憶被我壓縮成一枚黑色橄欖的體積，我再不想回去。而那個中國麵孔的吉普賽女人，定格在我已永遠告別的夏天。
夏天快過去的時候，有一天，從梵蒂岡城回來，我心血來潮，決定提前下車，到西班牙台階那裏坐坐。我一眼看見她坐在那裏，穿鮮紅的薄衫，係墨綠的長裙，蓬亂的頭發直垂到腰際，低頭在看一本書。真是奇怪，這樣誇張耀眼的吉普賽裝扮下的沉默內斂的中國女人，從沒有引發那些喜歡問東問西的旅遊團員的疑問，好象這世間隻我看的見她！那個女人抬起頭，顯然，她也看見了我，並且拍了拍身邊的空地。
羅馬我再也沒有回去過，卻是在以後的日子裏常常跌落回去那個夏天。夢中，我在空曠的廢墟裏拖著腳步，四處徘徊，太陽烘烤著後背，我到了熔化成仙的臨界點。那個神秘的女人，從蓬鬆的卷發後麵露出淡然的微笑，對我說：後會有期。她手中抱著的書，我第一次看清封麵，一頂黑色的圓帽被看不見的手甩升在空曠的街上，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台階下麵的噴泉旁邊，有人在賣熱炒栗子。炒鍋旁邊的錄音機裏，Johnny Cash 蒼老悲哀的歌聲懶散地蜷縮在栗子香甜溫軟的氣味裏。女人銀色的碩大耳環在夕陽下反射著血紅的光芒，她曾經驚慌圓睜的雙眼眯扯成兩道長長的黑線，她仔細看著我說：嘿，小孩。不論你去哪裏，我們都將再次相見。
如今，我早就過了把承諾真當回事的年紀。一諾千金已變的不再重要。在我抵達美國，收拾行李的時候，我發現了昆德拉的那本書。這個細節也並不重要。我給後來的女朋友展示那張照片，她驚呼著說我有一模一樣悲傷的眼睛，這個事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年夏天我曾經努力找尋過她，走遍了酷暑下的羅馬城。從來沒有人見過那個中國麵孔的吉普賽女人。我成了她存活過的唯一證據。
而她是對的。坐在自家花園裏，距離那年夏天十萬光年後的今天，我在豔陽下閉上眼睛，歌聲中試圖回憶那不能承受之輕的，被我自己jerk off 的過去。陽光下那叢豔紅的玫瑰被一雙手撩撥開來，那個中國麵孔的吉普賽女人穿著曳地的綠色長裙向我緩緩走來。她朝我伸出套滿銀鐲的手臂：hey, kiddo. No hard feelings. We’ll meet again. *_______^
Johnny Cash ----> We’ll meet again
We'll meet again
Don't know where
Don't know when
But I know
We'll meet again
Some sunny day
Keep smilin' thru
Just like you
Always do
'Til the blue skies drive
The dark clouds
Far away
And will you please say hello
To the folks that I know
Tell'em that I won't be long
And they'll be happy to know
That when you saw me go
I was singing this song
We'll meet again
Don't know where
Don't know when
But I know
We'll meet again
Some sunny day
[spoken]
Yeah we'll meet again
I don't know where
I don't know when
But I do know
That we'll meet again
Some sunny day
[spoken]
So Honey
Keep on smilin' thru
Just like you always do
'Til the blue skies
Drive the dark clouds
Far away
And would you please say hello
To all the folks that I know
And tell'em I won't be long
They'll be happy to know
That when you saw me go
I was singing this song
[with choir]
We'll meet again
Don't know where
Don't know when
But I know
We'll meet again
Some sunny 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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