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背影
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一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貼;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麽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兩三回勸他不必去;他隻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一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坐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隻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麽?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桔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台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台, 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一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隻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麵,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桔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桔子一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
from 冬天
說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鍋”(鋁鍋)白煮豆腐,熱騰騰的。水滾著, 象好些魚眼睛,一小塊一小塊豆腐養在裏麵,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鍋在“洋爐子”(煤沒不打氣爐)上,和爐子都熏得烏黑烏黑,越顯出豆腐的白。這是晚上,屋子老了,雖點著“洋燈”,也還是陰暗。圍著桌子坐在是父親跟我們哥兒三個。“洋爐子”太高了,父親得常常站起來,微微地仰著臉,覷著眼睛,從氤氳的熱氣裏伸進筷子,夾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們的醬油碟裏。我們有時也自己動手,但爐子實在太高了,總還是太高了,總還是坐享其成的多。這並不是吃飯,隻是玩兒。父親說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們都喜歡這種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著那鍋,等著熱氣,等著熱氣裏從父親筷子上掉下來的豆腐。 |
from 兒女
你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麽?我的便是那一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們你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裏查看,一麵催我或妻發“開飯”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腳步,夾著笑和嚷,一陣陣襲來,直到命令發出為止。他們一遞一個地跑著喊著,將命令傳給廚房裏傭人;便立刻搶著回來搬凳子。於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 ”我給他們調解,說好話。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著叱責了,叱責了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於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麵才算定了。接著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幹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卜;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著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我是個暴躁的人,怎麽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將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著淚捧起碗了。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塊花花綠綠的地圖模型。吃飯而外,他們的大事便是遊戲。遊戲時,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堅持不下,於是爭執起來;或者大的欺負了小的,或者小的欺負了大的,被欺負的哭著嚷著,到我或妻的麵前訴苦;我大抵仍舊要用老法子來判斷的,但不理的時候也有。最為難的,是爭奪玩具的時候:這一個的與那一個的是同樣的東西,卻偏要那一個的;而那一個便偏不答應。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論如何,終於是非哭了不可的。這些事件自然不至於天天全有,但大致總有好些起。我若坐在家裏看書或寫什麽東西,管保一點鍾裏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麽,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也有過的。我常和妻說,“我們家真是成日的千軍萬馬呀!”有時是不但“成日”,連夜裏也有兵馬在進行著,在有吃乳或生病 的孩子的時候! |
from 說揚州
揚州最著名的是茶館;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滿滿的。吃的花樣最多。坐定了沏上茶,便有賣零碎的來兜攬,手臂上挽著一個黯淡的柳條筐,筐子裏擺滿了一些小蒲包分放著瓜子花生炒鹽豆之類。又有炒白果的,在擔子上鐵鍋爆著白果,一片鏟子的聲音。得先告訴他,才給你炒。炒得殼子爆了,露出黃亮的仁兒,鏟在鐵絲罩裏送過來,又熱又香。還有賣五香牛肉的,讓他抓一些,攤在幹荷葉上;叫茶房拿點好麻醬油來,拌上慢慢地吃,也可向賣零碎裂的買些白酒--揚州普通都喝白酒--喝著。這才叫茶房燙幹絲。北平現在吃幹絲,都是所謂煮幹絲;那是很濃的,當菜很好,當點心卻未必合式。燙幹絲先將一大塊方的白豆腐飛快地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放在小碗裏,用開水一澆,幹絲便熟了;逼去了水,搏成圓錐似的,再倒上麻醬油,擱一撮蝦米和幹筍絲在尖兒,就成。說時遲,那時快,剛瞧著在切豆腐幹,一眨眼已端來了。燙幹絲就是清得好,不妨礙你吃別的。接著該要小籠點心。北平淮揚館子出賣的湯包,誠哉是好,在揚州卻少見;那實在是淮陰的名產,揚州不該掠美的。揚州的小籠點心,肉餡兒的,蟹肉餡兒的,筍肉餡兒的且不用說,最可口的是菜包子菜燒賣,還有幹菜包子。菜選那最嫩的,剁成泥,加一點兒糖一點油,蒸得白生生的,熱騰騰的,到口輕鬆地化去留下一絲兒餘味。幹菜也是切碎,也是加一點兒糖和油,燥濕恰到好處;細細地咬嚼,可以嚼出一點橄欖般的回味來。這麽著每樣吃點兒也並不太多。要是有飯局,還盡可以從容地去。但是要老資格的茶客才能這樣有分寸;偶爾上一回茶館的本地人外地人,卻總忍不住狼吞虎咽,到了兒捧著肚子走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