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藝術到了最高點是屬於全人類……傅聰談音樂



藝術到了最高點是屬於全人類…… (周惠娟)

前言:
人情練達皆文章,人們往往愛用「象牙塔裏之人」來形容藝術家,是耶非耶!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傅聰在他兩埸六十歲壽辰音樂會演奏完畢之翌日,我在他下榻酒店進行了差不多兩小時的訪問。藝術家總有點兒脾氣,開始訪問時並不太順利,筆者有點像考生接受麵試。往後,深慶聆聽了一位感情飽滿的鋼琴家,以言語代替手指,奔流出如泉靈感和對生命與藝術的看法,限於篇幅隻能忍痛取舍━━

聊聊罷!不要做訪問了。

對於藝術家的言語思維,我希望能下筆準確,如演奏家之演奏「忠於原作」。

這幾十年來寫我的文章很多,很多都是道聽途說,亂編一通。「人」就是喜歡編故事,他們從不去尋找真實,真的不應該。(聲浪逐漸增強,我看到了傳聰的憤怒。)

驅使我訪問你的原因是:第一次喜歡你的音樂,尤其第二埸演奏,我深受感動。

說來聽聽,為甚麽從前不喜歡我的音樂?現在為甚麽又喜歡了?

打一個譬喻,有些詩本來很美,多加注釋就膩了,如美人,美得過分令人受不了。你的音樂無論彈及演繹都很好,但我覺得多了些東西……

唔……(從鼻子裏哼出來的回應,麵容寬和與台上演奏完畢的傲慢判若兩人。)

偶然聽到港台播出你在記者招待會的訪問錄音,很多人生哲理,同時亦流露了藝術家的抱負和情懷,(他離開座位,取了一枝煙鬥,並沒有馬上燃點。)在另一方麵,我在想,從前你的音樂很美,現在多了很多道理,會不會太多東西彈不動呢?

你繼續講罷。(唉!我的天,他隻是笑而不語。)

第一天的音樂會,我聽了,冷下來。第一首是史卡拉蒂的奏鳴曲,我不大喜歡,覺得未入境,但很新鮮很實在,有人說你彈舒伯特不像舒伯特。可是甚麽才是舒伯特!

他們知道甚麽是舒伯特,哈……

傅雷家書也提到你對舒伯特的理解,他有點像莊子的氣質,但莊子的瀟灑並非不痛苦。

瀟灑是不痛苦,這是很膚淺的講法,蘇東坡不是很瀟灑嗎?他嚐盡了人間不少艱苦。

舒伯特的G大調幻想奏鳴曲,我覺得你彈出舒伯特心靈的另一麵━━不安。同時亦感覺你在樂句與樂句之間自由馳騁,我不知怎樣說,也許用「進入藝術」來形容罷,就憑這份感情來到這裏。

告訴你,我們搞音樂的,就以自己來說,所有的人生經驗,一舉一動及思想等,當然存在於我的音樂,這隻是一部分。而大部分,我是花功夫花時間去研究作曲家的心靈,他們的內心世界。音樂是很具體的學問,一般所謂批評家,他們到底把譜子看過沒有?知道不知道譜子裏說些甚麽?(他手中的煙鬥一上一下往玻璃桌上錘,嗓門子很響,我暗地舒一口氣,他開腔了。)一埸音樂會完畢,彈的讚的,很容易虛無飄渺的說一大堆甚麽甚麽。可是拋離了音樂的具體學問。對於這一切,我根本不當作一回事。隻有我的同行,我尊敬的同行,正如中國有句古語,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這就是古代鍾子期與伯牙,失去知音,寧願琴聲不再。所以真的懂音樂,真的內行人,才是我所關心的,願意切磋的對象。

藝術家往往是主觀而執著的……(我的話還未說完,被打斷了。)

不是無根的執著,我可分析,可以解釋每一個句子為甚麽這樣,不同意見一定有的,我常跟我很多好朋友一起討論,大家有不同的發現和見解才有意思。譬如我父親對一首詩的看法與錢鍾書的看法有時不一樣,但他們常常互相啟發。

你滿意自己的演奏嗎?

偉大的音樂,沒有一個演奏者能達到音樂作品整體,絕對不可能,真正偉大的作品永遠比所有最偉大的演奏家更要偉大,永遠都是如此。

很多評論文章或介紹文章,都說你放進很多意象的東西,如詩書畫……在你的音樂裏麵。

我都沒有刻意去「放」,這些都在我的文化,我的血液,也就是內涵。這東西是看不見的,更不能夠懷著目的去「挑」。

一切都是自然而就的藝術素養,所謂「料子」。

是呀!而且他們總愛圍繞著中國文化來講我,他們忘記了我在西方生活了四十年,我對西方文化的了解,看來比一般的中國人要多,要彈奏西方的音樂,當然要對西方文化了解,真正的了解。

完全忘我投入西方的音樂境界?

藝術到了最高點是屬於全人類的,我是說西方音樂有西方文化背景,要表達她的藝術,就必須知道其由來,最後無分國界。

可否請你談談一些音樂美學的心得。

所謂美呀!方正的不是美,美總是帶點不規則性的,這在美學上講最基本的道理,完全對稱的都不會美。

需要一點兒的缺憾?

不是的,我意思是指在不平衡裏頭的平衡,才產生美,不然的話是「死」的。

不規則衍生色彩!

生活本身就不是方正,它是活的東西,不是規則性的物體,是說不規則當中自有它的和諧,甚至表麵看來不協調的東西,卻融洽了。

你彈的蕭邦前奏二十四首,作品二十八,我掉落了眼淚。

昨晚一位不是搞音樂的,是一位演員,說話頗有深度,他說很喜歡我彈蕭邦的音樂,不光是感受到蕭邦,而是音樂裏的思想世界,他說他亦流眼淚,這是他從來沒有的經驗,對我來說,這就是我最大的成功,如果聽的人感覺到樂曲偉大,我的目的達到了,至少一部分達到了。我就如一位傳訊的人。

藝術裏的感性與理性如何析辨之?

感性裏麵有很多理性,感性是經過理性的不斷磨煉,理性被火燒煉過之後,才是有感情的藝術,才能與人產生心靈上的共鳴。蕭邦的前奏曲,上次在記者招待會說過,二十四首前奏曲包羅萬象,非常悲慘,很有宇宙性,凝重悲壯。一般人覺得蕭邦的音樂總是風花雪月,但真正的蕭邦比這種境界深得很多很多,而且一般人所喜歡的蕭邦並不是真正的蕭邦,真正聽蕭邦音樂是須要下功夫,是心靈與心靈之交會。

享受至高至美是痛苦的,可是從痛苦卻又得到滿足。

對,蕭邦很苦,他的苦不光是苦,是對生命永恒發出悲鳴和感概,前奏曲裏麵的變化,有時像地震,有時像山崩,內心的風暴,命運的風暴和大自然風暴結合起來的樂句。

昨晚我很仔細聆聽整場演奏,我知你在發掘作曲家的內心世界,很「真誠」。

我想問問你對舒曼大衛同盟舞曲有甚麽感覺?

沒有蕭邦的感動,可是嘛,從舒曼這首音樂想起你彈舒伯特的G大調幻想奏鳴曲,舒曼欣賞它,而且很理解舒伯特在樂曲中所表達的性格,通常說舒曼與舒伯特是兩種性格,但舒伯特這作品的「不安」,他了解。

是兩個性格,絕對的兩個性格。唉。這些大藝術家甚麽都了解。

大衛同盟曲,這作品不是很完整,有時很片斷,你的琴聲有時淩亂不安,有時狂妄,有時很沉思默想,轉瞬間卻又熱情起來,非常片斷。

Yes,Yes,他最後是發瘋死的,當時他真的有點瘋,他那想入非非,就是他最美的音樂境界。這作品又長又複雜又難掌握,一般人都不喜歡彈這作品,蕭邦說舒曼的音樂根本不是音樂,蕭邦的胸懷較窄,舒曼這人又即興又開闊,最能欣賞同行的人。舒曼這首樂曲,我認為非常好。

你滿意人家稱你為鋼琴詩人嗎?

沒有所謂,人家愛怎樣說就怎樣說,跟我要搞的學問是兩回事。

亦有這樣子說;六十而不惑的傅聰,浮過了藝術之新領域。是否跳出了鋼琴詩人框框?

怎麽?我現在就不是鋼琴詩人?去判斷一個藝術家,不能單憑彈了一個作品就冠他一個標簽,應該談的是作品「本身與演繹」,不能以一個藝術境界去貫通所有的作品,就是同一位作曲家,他的作品風格內涵很多時都不一樣。判斷他們不能天馬行空,要有「本」。

這就是忠於原作精神,可是如莊子所說 ━━ 子非魚……

是呀!話是這麽說,但說得玄之有玄。

子雖非魚,但可以知魚性,這點可以理解。

還有,除了具體精神去分析作品,所有藝術家都要有直覺,沒有直覺就不必談藝術,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講的藝術三個境界,一是強烈的感受和直覺,二是開闊而忘我地追求精神,第三境,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就是說藝術這東西,追求了一輩子,好像永遠找不到,忽然找到了。

第三境界是 ━━「悟」然後有所「得」罷!

我覺得這三句話講藝術,講美學,講絕了,沒有人講得更徹底,更真誠,更具赤子之心。年紀越長離赤子之心越遠,生活整天教你怎麽怎麽做人,就是說你怎麽假裝。「苦笑」可是失去了赤子之心,人的情操亦告毀滅,所以藝術家的赤子之心是必需要的。

擁有赤子之心難,保持赤子之心更難,如何處身俗世而能清者自清!

對呀!所以紅樓夢講賈寶玉是塊頑石,在大觀園這所俗不可耐的府第,寶玉就是寶玉,沒辦法把他汙染,徹底赤子之心。

後記:

本來答應編緝把訪問過程精要寫出,結果發覺不可能,因為每段談話轉接都有起點與止點及層次感,而且談話內容豐富得很,處理不當會令整篇訪問變得「浮」、「滑」,甚至出現如音樂「炫技」的味道。於是決定順著寫。

前半段的訪問多是談音樂藝術及修養,後半部是縱論宇宙、人生。其中包括國情、人情及他對愛情的看法。最後他重申一句語,他說:「很多人都把我的說話理解錯了,我是說六四事件未『解決』之前,不會回到中國。他們把話說成,六四事件未『平反』之前,不會回中國。『平反』與『解決』是兩種不同的解釋呀!」

最後我對傅聰說,甚麽時候他回中國演出,甚麽時候我一定坐飛機專誠去聽他的音樂。

方正的不是美,美總是帶點不規則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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