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風的女兒》-- 配文《殘春》--致老朋友














殘春   那時候我很喜歡糖果,很喜歡一個老人自己做的糖果。可我的家人在知道我的喜好後卻不準我去碰它,他們說那東西髒,但我卻覺得它很好吃,可我的感覺是沒有用的,沒有我家人的支持我就無法得到它:那老人分給別人糖果時是要收錢的。可那時的我,除了賣掉上學用的書包之外再沒有別的辦法能弄到錢。我確實喜歡他的糖果,他做的糖果裏所包含的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甜,還有一絲淡淡的苦澀,正是由於這一絲 絲的苦澀才讓我對他的糖果產生了無比的熱愛。   為了能得到他的糖果,那個冬天裏我不得不聽從那個老人的意見,去撿一些廢紙或是廢塑料什麽來做他換。終於有一天,我在一處已經被掀掉頂的房子裏撿到了一塊銀元。那塊銀元沉甸甸的,比我當時眼中最大麵額的五分錢要沉得多。當時我不知道這銀元能不能當錢用,也不知道能不能換到比五分錢更多的糖果,於是我把它交給了那個賣糖果的老大爺。結果,我不僅換到了很多糖果,而且還換到那個老大爺的一個埋藏了很久的故事。                 一     我出生在一個被別人叫做“少爺”的家裏。在那個家裏,我的名字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根本就不管用:從我一生下來那天起,別人就隻叫我“少爺”而不叫別的名子。這讓我覺得很不公平,別人家的孩子都有其它的名子,例如“狗崽子”、“兔崽子”、“小*****”等等。這些名子在那些每年往我家裏交租子的農民的孩子中是通用的,每天都有很多人在用這些名子稱呼著他們,可卻從來沒有人用這些名子來稱呼我。   除了這點之外,當“少爺”還是有很多好處的,比如可以不用學做飯,不用學種地,不用學怎樣學穿衣服係鞋帶等等。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別人,(這別人當然是指比我們家錢少的人)別人都對我這個身高不到他們腰的“少爺”點頭趴腰尊敬之極。   這一切就是因為我家裏有很多很多塊銀元的緣故。   我住的那個大院在那個冬天裏敲鑼打鼓忙活了好一陣子,說是給我娶了一個媳婦。說實話,我並沒有看到我的那個媳婦,我隻是看到一個用紅布蓋著頭的女人走進我的屋裏。我真不懂她為什麽要用紅布蒙著頭才敢走進我屋裏,我屋裏並沒有鬼呀,假如有鬼我也早就蒙上紅布了,難道她這是在和我捉迷藏?   在被別人稱做是洞房花燭夜的那個晚上,我很不客氣的摘下她的紅布蓋在我的頭上,和她捉起了迷藏。她也很不客氣,不但上了我的床而且還把我擠在了一邊。後來我把那塊紅布還給了她,她也和我平分了床上的地盤,但這還是讓我睡的很不舒服。於是第二天我讓她走,可她說“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她不走。   我媳婦叫春婉,是上穀村一個窮鬼加酒鬼的女兒,是我爹用三十塊銀元給我換來的。我爹說她爹雖然是個酒鬼加窮鬼但卻是個聰明人:她爹如果不把她賣給我當媳婦,那她就會被要債人拉走賣了抵債,與其被賣進妓院還不如給我當媳婦。她爹也是為了她好才不得不把她賣到我們家來的。不過我實在是不懂爹拿三十塊銀元換一個搶我床的女人幹什麽?我問爹,可爹不回答。我讓爹把她給我趕出我的屋子,可爹說這媳婦是我的,他不趕。於是我又去找了很多對我點頭趴腰的人,在我說我有事要他們幫忙時,他們都繼續點頭趴腰說好好好。可我說出讓他們幫我把媳婦趕走時,他們都麵露難色說不不不。   以後我才慢慢發現我的媳婦長得很好看:水靈靈的大眼睛,粉撲撲的嫩臉龐,還有一張嘴就露出的小酒窩,象極了鎮上畫師畫的觀音娘娘 。可能觀音娘娘就是照著她的模樣長的,也可能鎮上的畫師是照著她的樣子畫的觀音娘娘。我發現她長得好看以後,就沒有再竄出趕她走的念頭。   我爹和我那些後娘交給春婉最重要任務就是要讓我高興。這一點她做得非常好,她常常給我講一些從來沒有聽過的故事,比如有人活到七十歲還沒吃過肉,有人活到十七歲還沒有穿過新衣服等等。這些稀罕的故事讓我聽起來很高興,可她講起來總是愁眉苦臉,有時甚至還能落淚。我實在是不懂就問她,為什麽有人那麽不願意吃肉?為什麽有人那麽不願意穿新衣服?肉很好吃呀,新衣服也很曖和呀!她告訴我,她知道肉很好吃,也知道新衣服很曖和,可她的爺爺這一輩子還是從來沒吃過肉,她在十七歲以前還是從來沒有穿過新衣服。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家裏沒有銀元的緣故。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銀元的用處:銀元可以讓人吃到肉,可以讓人穿上新衣服,還可以讓人娶到漂亮的媳婦。   春婉是我的媳婦,是一個每天給我洗臉,每天給我擦背的女人;是一個夏天給我趕蚊子,冬天給我曖腳的漂亮女人。她的職務也就是現在咱們所說的童養媳。   那一年我七歲,春婉十七歲。            二   春婉很快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這主要是她和我待的時間最長的原因。她不僅給我講她爺爺沒有肉吃的故事還給我唱歌聽。她的嗓子是那麽得甜,從她嗓子裏竄出來的歌聲是那麽得清脆,我常纏著她在半夜三更給我唱歌聽。做為聽她唱歌的報答,我也常去廚房裏偷一些肉讓她帶回去給她的爺爺。可她每次都是哭著說用不著,她說她根本就離不開我家的大院,每次還沒走到院門口就會有人叫住她審問,他們怕她逃跑。   就在那年,農民向我們家交租子時,一個農民告訴她說她爺爺已經快不行了,讓她趕快回家看她爺爺最後一眼。   那個晚上,她哭著求我讓她回一次家,讓她回去看看她那年邁的爺爺。我說那不行,她走了就沒人給我講故事,沒人給我唱歌聽了。我剛說完她就在我麵前跪了下來,死命地給我磕頭,直磕到滿頭都是血還在磕。那時候我可害怕見到血了,手指頭上出一點血我都要哭半天,何況見到這麽多的血,雖然那血不是我身上的,可我還是害怕。於是我就大哭,我一哭,就有人告訴了我的那些後娘們(我從來沒見過我的親娘,聽別人說她一生下我就走了),平時最疼我的三娘第一個衝進了我的屋子。她看到裏麵的情景後,二話不說照著春婉當胸就是一腳,把春婉踢倒在了一旁。   我看見三娘踢倒春婉哭得更傷心了。   三娘邊哄著我邊罵著春婉,“什麽玩藝?我讓你好好侍候少爺,你就這麽個侍候法?別哭別哭,是三娘不好給你媳了個壞媳婦,咱明天換個新媳婦好不好?”   我說不好不好,我就要春婉,她會唱歌。   那晚上春婉沒有和我在一個床上睡,她被三娘帶了出去。那晚上沒有她在我身邊,我怎麽睡也睡不著。於是就出門問了一些對我點頭趴腰的人,他們告訴我春婉被三娘關到了柴房裏,等著明天的發落。   那晚,我發現了自己並不困,我偷偷的跑到柴房外,讓那個對我點頭趴腰的守衛把我放進去。進了柴房,我發現春婉的額頭仍在流著血,我對春婉說我答應讓她回家看她爺爺了,說完後我問她:“這樣你就可以不再流血了吧?”   她衝我笑笑,說我是個好孩子,還說她恐怕是見不到爺爺了。我說我也從來沒見到過我的爺爺,我還說如果她能讓我把她的爺爺當成我的爺爺,我就和她一起回家。說完我就扶著她往門外走,這時我發現她的臉上又有了光澤。   門外的守衛對我要帶走春婉很是麵有難色,他說這是三娘讓他看著的,人走了他明天就沒法交差。我對那個守衛說,要是他不放春婉走,那我就大聲哭,說他打我。雖然他並沒有打過我,但我卻從他眼睛裏發現了他要殺我的心。他就抱著這樣的念頭讓春婉離開了柴房。   我扶著她出院門的時候,大院的守門人對我隻是點頭趴腰,除此之外什麽表示也沒有。於是我們輕易的就離開了那個大院。   她的家是那麽的遠,我從來沒有走過那麽長的路,很快我就走不動了。她就背著我,背累了就抱著我,抱累了再背著我,背累了再抱著我。也不知道這樣重複了多少次,我們才到她家的那個小村莊。這時,我已經躺在春婉的懷裏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沒有褥子的硬床上,身上蓋著春婉的那件花秋襖。她自己則跪在另一張沒有褥子的硬床邊上,眼淚汪汪地看著床上的那個骨瘦如柴的老人。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瘦的一個人,我也從來沒有想到一個人竟可以瘦到那種地步。我跳下床來。走到那個老人麵前問他:“你怎麽這麽瘦呀?”老人那時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隻是朝我虛弱地眨了眨眼。春婉告訴我,她爺爺這麽瘦都是因為兒子不孝的緣故,她爺爺靠鄰居們的施舍才活到今天。   她正說著,一夥人便闖了進來。其實說“闖”是冤枉了他們,這間房子連個門都沒有,怎麽能說他們是“闖”呢?   “嗬,這漂亮妞兒是誰呀?怎麽那麽長時間不見了呀?是不是也和你爹一起去躲債去了?”他們邊嘻笑邊圍在了春婉的身邊。這時那個老人的咳嗽聲忽然加劇,他指著那幾個人,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們要幹什麽?”春婉緊張地問他們。   “幹什麽?收債!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老東西,你以為你跑了兒子就完了?”他們幾個邊朝老人喊邊上下打量著春婉,“告訴你老東西,你兒子欠下的債你還不了就拿你孫女抵。”他們說著就上來拉春婉的胳膊,拉著她的胳膊就往外拖。   這時我在旁邊氣憤極了,陪我睡覺給我唱歌的女人,我怎麽能眼睜睜地看著讓別人搶走?就在他們把春婉往外拖的時候,我衝了上去,照著為首那個的胳膊就咬了一口,咬完之後我又用腳踢他,可那個家夥的勁兒比我大得多,他一扒拉就把我摔倒在了硬床邊上。春婉在那個家夥看胳膊上傷口的時候掙脫了他們,她跑過來把我扶起來,問我有沒有事?按照以往的慣例,我這時候早就該哭得一塌塗了,可這次我沒有,隻是氣衝衝地朝他們喊:“她是我的媳婦。”   這時,那幫家夥都開始注意我了,有人和為首的那個家夥小聲嘀咕了幾句什麽後,那個為首的家夥衝我點頭趴腰起來,他開始喊我“少爺”了。按照以往的經驗,凡是叫我“少爺”的人都是怕我的人。於是我和他們說,春婉是我的老婆,她隻能給我唱歌,不能給他們唱歌。他聽後點頭,說人他不要了,可欠他的錢他可不能不要,說著就把她爹寫的借據拿了出來,利上加利可是二百多塊大洋呀!   我那時並不知道二百塊大洋究竟是多少錢,我對他們說:“我沒有大洋,可我有這個。”我就把脖子上的一個玉佩摘了下來遞給他,其實這個玉佩我早就想摘下來送給別人,可我無論把它送給院裏的什麽人,他們都不敢要。這個玉佩是我三娘在我五歲那年送給我的,已經戴了兩年,它雖然漂亮但是太沉,讓我越戴越難受。那個家夥接過玉佩立刻露出了驚喜的表情,當時我也和他一樣高興:那麽沉的玉佩終於讓我給送出去了。   那個家夥把借據交給春婉,對我點頭趴腰再三道謝後走出這間屋子。他們一出去,那個老人就要掙紮著起來給我磕頭,可他起了半天還是沒有起來,他就讓春婉替他給我磕頭。春婉聽話地給我跪下,剛擺出磕頭的姿式,我就嚇得哭了起來。我以為她又要弄成滿頭是血的樣子。   我的哭聲讓老人抖動不止哆嗦不已。在我哭聲還沒有結束的時候,老人就已經停止了呼吸,春婉也就陪著我一起哭,直哭了個天昏地暗才算完。她怎麽埋葬的爺爺,我是一點兒印象也沒有。我哭累以後就睡著了,睡醒後我對她說:“我餓。”至於以後吃的是什麽東西我也不知道,我隻知道那是在我出生以來吃到的最難吃的東西。   下午的時候,三娘帶著一大幫人來到了這個村子。我那時正纏著春婉給我唱歌聽,春婉不知唱了一首什麽歌,唱著唱著她自己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越哭眼淚流地越多。春婉看到三娘就跪了下來,我看到她跪下就哭了起來,我以為三娘會再踢她,可三娘沒有踢她,隻是把我抱起來安慰我。   我對三娘說:“我媳婦是個好媳婦。”三娘笑了,春婉仍在哭。   沒過幾天,那個玉佩又帶在了我的脖子上。玉佩是那個家夥自己給我送回來的,他送來的時候給我又跪頭又做揖還求我饒了他,放他一條生路。我當時很是不高興,玉佩你拿走了還給我送回來幹什麽?那麽重的玉佩怎麽非要戴在我的脖子上?我推辭,說那玉佩我不要,送給他了。他聽了更害怕,開始不住地抽自己的耳光,說他該死他混蛋,他還說他家裏有個八十歲的老娘。我說那正好嘛,把玉佩送給他娘嘛。他一聽,愣嚇暈了過去。   以後我才知道,那個家夥是三娘找到的,三娘在方圓幾十裏威風凜凜的大名在他的眼裏簡直就象惡魔一般。就算這樣他也沒有必要求我呀,我並沒做什麽呀,隻不過是在三娘問我玉佩讓我弄哪去的時候,說了一句“讓壞蛋給搶走了,那個壞蛋還踢了我一腳,好痛好痛。”               三   就在我娶媳婦後的第二年,我爹不知怎麽開始喜歡上了鎮上的一間大房子。他常帶著我去那間大房子。那間大房子裏好象永遠都有很多人,那些人好象永遠都不知什麽是疲倦。   我每次去那間房子裏都能看到很多人在比賽扔木頭。他們扔一種方方塊的小木頭,木頭的六個麵上都有一些小紅點,有一個的,有兩個的,還有六個的。我爹就特別喜歡拿這些木頭扔來扔去,另外還有一些人也在陪著他扔來扔去。他們扔完之後就比誰扔得好,誰扔得好的就張開口袋,扔的不好的就把自己口袋裏的銀元扔到他的口袋裏去。幾乎每次都是我爹朝別人的口袋裏扔銀元,他扔銀元的本事比扔木頭的本事還要大。   漸漸的,我知道別人為什麽比我爹扔得好的原因了:他們每次扔的時候,都先在手心裏把那小木頭擺成一定的形狀,不同的形狀就能扔出不同的花色。可我把我的這個發現告訴爹時,他卻說我是小孩子,不懂事。   以後,我也漸漸喜歡上了那間大房子,也漸漸喜歡上了扔木頭,有時不用爹領我自己就去。此後幾年裏,我爹發現家裏開飯找不到我時,我準會待在那間大房子裏。為此爹常在我那些後娘麵前誇我這孩子有出息,是塊料。   對於我常去那間大房子,春婉很不高興,她說那不是什麽好地方,讓我不要去,她還說遲早會有那麽一天,我會恨極了那間大房子的。我說她不懂,扔兩下木頭,別人就會往我的口袋裏扔銀元,這有多好呀。   不過我扔木頭老是扔得不如別人好。   當我扔木頭比鎮上所有的人扔得都好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喜歡春婉晚上睡在我床上了。   就在這一年,春婉紅著臉告訴我,我已經算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了。   那時候,我已經有些明白為什麽能享受到榮華富貴了:我有錢,我爹給我留下的錢。我也明白我爹為什麽可以享受到榮華富貴了,他也有錢,我爺爺給他留下的錢。對於那些享受不到榮華富貴的人,我想到了一個解釋:他們的爺爺沒有給他們的爹留下錢,他們的爹也沒有給他們留下錢。   於是,那些錢多了沒地方用的人和那些想錢想瘋了想找地方弄的人,都集中到了鎮上的那間大房子裏。我爹特別喜歡帶著我和他一起去,他往別人口袋裏扔的銀元我都能再讓那個人往我口袋裏扔回來。這樣,我和爹忙碌一天下來,基本上都是帶多少塊銀元去,再帶多少塊銀元回來。   我說不清那間大房子裏究竟有什麽魔力,為什麽那麽吸引人。我隻知道它裏麵所包含的刺激和快樂是我以前在任何地方都沒有享受到的。為了那種刺激和快樂,我整天都泡在那裏。為此,春婉勸過我也攔過我,不過都沒有用。她到那間大房子裏找過我也拖過我,還是沒有用,我當時跟她走,可一轉眼,我準會又待在那兒和人比賽扔木頭。   春婉為此氣過,也為此哭過,她甚至還想出和我比賽扔木頭的主意。她說如果她扔木頭贏了我,就不準我以後再去那間大房子;如果她輸給了我,她就同意我去那間大房子。我怎麽能和一個女人比賽扔木頭?這要讓那間房子裏的其它什麽人知道非得恥笑死我不可。我告訴她不用比了,就當我輸了,於是那一天我沒有去那間大房子。第二天我們沒有比賽,於是第二天我就去了那間大房子,不過多玩了一些時間,把昨天的沒玩的時間補了回來。   這一年我十七歲,春婉二十七歲。              四   就在這一年,時局動蕩得沒完沒了。一會兒是袁世凱當皇帝,一會兒又是孫中山做英雄。   最終我們得到的消息是:日本鬼子來了。   那一年我才知道窮人們的好處,全部的家當一隻手就能拿著走。可我的家,那麽大個家怎麽舍得離開它?我三娘舍的,我二娘舍的,春婉也舍的,可我舍不得,我爹也舍不得。於是我們給那些曾經對我們點頭趴腰的人一筆可觀的安家費讓他們離開了我們,我們靜候著日本人的到來。   日本人到我們鎮的那一天,天灰蒙蒙的。那天我們為了歡迎日本人的到來,做了不少準備,我二娘、三娘和春婉都把一整鍋的鍋底灰擦在自己的臉上,一一個都象年畫上畫的小鬼似的。一個會講中國話的混在日本隊伍裏的家夥把全鎮的人都集合到了在廣場上,給我們訓話。他說了半天我也沒聽明白他要幹什麽,隻知道他扯著嗓子喊了一通“日本人大大的好,日本人好的大大的。”   最後,連我們家在內的幾家大戶被日本人集中到了鎮上的那間大房子裏。這是我第一次發現大房子的壞處,它在此時看起來,怎麽看都是那麽陰森那麽恐怖。   在這間大房子裏,一個嘴上有很多胡子的日本家夥讓我們把藏起來的財產都捐獻給皇軍,說這樣他們不但感激我們還給我們發一個獎章。我摸了摸那個獎章,是銅的,連一塊銀元沉都沒有。我說不行,我們的財產是我和爹還有爺爺一點一點賺起來的,不能獻給皇軍。   我剛說完,一柄長長的刺刀便指到了我的眼前,另一個嘴上也有胡子,但胡子沒有他多的家夥拿著刺刀在我胸口來回的蹭,嚇得我褲襠裏濕漉漉的,不由自主就哭了起來。我一哭,春婉就頂著一張黑鬼臉擋在了我的麵前。那個嘴上胡子多的日本人見狀製止了那個胡子少的日本人。我這時才知道日本人官級的大小原來是由嘴上胡子的多少來劃分的。他把春婉推開後拿出了兩個我很熟悉的小木頭,他要和我們比賽扔木頭,他要一個一個的和我們比賽,他贏一個人就殺一個人,他輸一個人就放一個人。   我沒想到那個日本人也是一個賭棍,我答應了,我爹也答應了,可那幾家大戶人家卻沒有答應。於是他們都被拉了出去,隨後我們聽到了幾聲清脆的槍聲和幾聲淒涼的慘叫。   比賽在那幾聲慘叫聲之後開始。在那個日本人向我們一家人挑戰的時候,我三娘第一個衝上前。她扔了第一把木頭,很不幸,她輸了。日本人朝她抽了一記耳光,說殺了,可三娘毫不示弱,也回敬了日本人一記響亮的耳光。也許是這一耳光把日本人給抽傻了吧,日本人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說他很敬重勇敢的人,三娘可以等一會再死,等我們都輸了的時候一起死,大家有個伴兒。   二娘第二個出場,她也輸了,待到一邊兒等死去了。我爹第三個出場,不用說,他也輸了,也到一邊兒去等死了。到我的時候,我已經有些傻了。我問那個日本大胡子,如果我把我們家藏的財寶都交給皇軍,皇軍能不能饒了我們。日本人搖頭,說我這個決定下得太晚了,他還讓我快點扔木頭,輸給他後大家一起去死。   我已經渾身哆嗦起來,抓木頭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發著抖。那一次我扔木頭的刺激程度無疑蓋過了以前的任何一次,扔出的花樣也是質量很高的一次。輪到那個日本人扔的時候,他冷笑了一聲,在他的冷笑中,我已經從他扔木頭的手法、眼神和表情上發現了他是此道中的高手!而且是一個絕頂高手!   我們的比賽第一次是平局。第二次也是平局。在第三次的時候,由於我手抖得太厲害,結果我輸了。可我不服,我衝著那個日本人大喊: “這次不算,這次不算,重來,重來,你的明白?”於是我們又有了第四次比賽,這一次我又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我隻有走到一邊安安靜靜的等死了。   最後一個參加比賽的是春婉,她拿過木頭後在手裏掂了掂,很平靜的在桌子上扔了開來。這時,緊盯著木頭的那個日本人臉上第一次有了驚訝的表情,他臉上的表情就象火山口噴發出熔岩在瞬間凝固了一般。等了有好幾袋煙的功夫,日本人還是沒有扔,他拿著小木頭在手裏掂了又掂,又過了一袋煙的功夫,他對春婉說:“你可以走了,”我們對他做出這樣決定的驚訝程度,要比他能說出那麽標準的中國話大得多,他根本就沒有扔呀!   春婉並沒有走,她指指我,對日本說:“我要救他們,咱倆再賭一次,我贏了就放他們走,我輸了就殺我。”日本人搖了搖頭:“再賭你一定會輸,你很有本事,我不殺有本事的人,我殺他們。”   春婉驀地從身上掏出一塊手絹,在日本人的茶杯裏沾了沾後往臉上擦。隻一會兒,她的秀麗麵孔便呈現在了大家麵前,那個日本大胡子幾乎看呆了。春婉對他說:“用我的命換他們的命,你現在放他們走,我留下和你再賭一次,我輸了就做你老婆,你輸了就放我走。”   “放他們走。”大胡子答應得毫不拖泥帶水。   春婉對我笑了笑,滿臉的慘白。   我對春婉笑了笑,滿臉的淚水。   她走到我身旁,俯在耳邊對我說:“一個真正的男人是不應該在別人麵前流眼淚的。”   我對她說:“我要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她對我說:“你放心,我輸不了,我爺爺從我小時候起就教我怎麽贏別人。”   我對她說:“我要和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她對我說:“你要答應我,永遠別再碰這種小木頭。”   我對她說:“我答應你。”   沒等我和她做最後的告別,一些嘴上幾乎沒有胡子的日本人就用帶著刺刀的長槍攆走了我們。   在那間大房子門口,我扭頭看了她最後一眼,她秀麗的麵孔和我一樣,上麵全是淚水。   我恨極了那間大房子。                五   我們離開那間大房子後,我再也沒有見到我的媳婦,我的春婉。   很多年以後,我才從知情人嘴裏知道,那次她和日本大胡子比賽的扔木頭,是她輸了,但她發了賴,把隨身攜帶的一把剪刀插進了自己的胸膛。   她死後,那個日本大胡子在春婉的屍體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禮。                六   老人還要往下講的時候,我已經把所有的糖果都吃完了。我聽地直發困,就對那個老人說:“你再給我一些糖果吧,要不我就不聽了。”   老人緊緊盯著手裏的銀元衝我揮了揮手說:“糖果沒了,你回家去吧。”   那是一個春天就要來臨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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