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我做這樣的自我介紹：我叫魏書兵，38 歲，已婚。國內來的人，但凡熟悉宋丹丹小品的，聽到這裏都會忍不住笑起來。我從來不笑，是的，這樣說是為了逗個樂，可我自己卻樂不起來。
巴黎今年的秋天來的早，薩納河兩邊的樹葉已開始飄落。走出公司大門的時候，我臨時決定步行回家。今天，輪到妻子接孩子，難得有點空閑，我想走一走。
從 rue Cardinal Lemoine 走到薩納河有很多條選擇路線，我決定沿街往下，橫穿St.-Germain 大街。不過下午六點鍾，街景已經開始有點模糊，襯著遠天青色凝重的雲彩，有點象馬奈的一幅油畫。我其實對這些一竅不通。我在 IT 行業做事，來法國十多年了，畢業，工作，結婚，有一雙乖巧可愛的兒女，老婆也漂亮能幹，錢比我掙的還多。可是這樣走在街上，我覺得自己仿佛還是多年前初來巴黎時一無所有的那個小子。悄悄降落的夜色或許會遮掩些我臉上的倦色，而身上這件Armani 的米色風衣近乎完美地遮住了我微微發福的將軍肚。
快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紅燈正好轉綠，她從靜止狀態開始跨步橫穿熱鬧擁擠的 St. Germain 大街。我後來反複思考當時的細節，隔了近10 米的距離，我那時的心不在焉應該很難捕捉到任何焦點。但我發誓，那個背影跳入眼簾的瞬間，我身體裏某個零件咯吱一聲響，運作流暢的程序被一隻五彩斑斕的bug 嚴重侵擾，讓我不由自主，呆頭呆腦地停住了腳步。
那個女人個子不高，穿了件灰色的束腰薄呢短大衣，頭上歪戴著頂黑色貝蕾帽。她走路的姿勢有點僵硬，步子邁的很大，頭抬的極高，匆匆忙忙，似乎有什麽要緊事趕著去做。她的姿態從後麵看過去，像極了易凡。而易凡的背影，我跟在後麵整整看了六年，實在是熟悉的如同自己的手掌紋一般。從頭到尾，我沒有叫過易凡的大名，我總是喊她：小玩鬧，或者叫她小丫頭。其實易凡跟我同歲，若論生日，還要比我大上幾個月。
我站在那裏，身體裏無數日複一日，緩慢運行的編寫程序，忽然間如綠色流淌的雨滴，帶著逝去歲月的氣息和味道加速滑落下來。那個女人穿過馬路，四下裏漫不經心地掃視了一眼，然後一個左轉彎。我瞥到她的側影，潔白恍惚的臉。暮色裏居然帶著副寬邊墨鏡，遮去了半邊臉。我滿腦子空白，提步開始追趕。我記得小丫頭也喜歡這樣在街上東張西望，然後比比劃劃，張牙舞爪地向我形容匯報著她眼裏的世界。
這是在巴黎，我就算恍惚到這個地步也沒有忘記。擦身而過的人們講著溫婉卷舌，我花費多年的時間才找到些感覺的另一種語言。咖啡苦澀的香氣，從穿黑色西裝，匆匆下班回家的男人手中端著的紙杯裏飄出來。還有香奈爾香水的味道，從精致打扮的女人身上飄散過來。這個牌子的香水是我唯一能辨別出來的，因為我的妻子用著同樣的牌子。
小丫頭的身上卻是淡淡的奶香。學校自習樓的底層常常有忘記上鎖的教室，我拉她摸黑進去，把她頂在黑板旁邊的白牆上，悄悄卷起她白色的 T 恤衫，頭埋在她柔軟的頸窩裏，喘不過來氣似的拚命呼吸。那股淡淡的嬰孩般天真的味道，把飄在黑暗剪影裏的課桌椅邊緣，都染上層夢幻般的乳白色。丫頭咬著我的耳垂，越來越用力，等我忍不住疼，從她 T 恤衫裏撤出手來，她就得意地發狠道：胖，你鬥不過我的。從一開始認識，她就毫無道理地叫我胖。天知道，大學的頭兩年，我 176cm 的個子，還不到 130 斤的體重。但小丫頭叫我胖。她在一切自己喜歡的東西前麵都自作主張地加上一個胖字。她說我的胖拖鞋，胖枕頭，她喜歡吃食堂的胖紅燒排骨，喜歡坐教室裏那把吱嘎作響的胖椅子。她說，胖，你過來看啊，那個女人，我知道是你心裏想要的吧。胖，你想要她，老實承認吧。看她多好看，穿的衣服有多美。她指給我看的那些女人，現在想起來，或多或少都有點我現在妻子的影子，優雅迷人，挺著天鵝般高傲的細長頸項，微抿著塗抹鮮豔的嘴唇。
我快步穿過馬路，也往左拐，步上摩肩接踵的 St. Germain 大道。多年以後，我果然如丫頭預料的那般娶了那樣的女子為妻，我認識了一些時尚的品牌，天天呼吸著香奈爾的芬芳，觸摸柔軟輕薄的衣料。我的外在穿著，從裏到外，也不再歸自己管理。我理所當然感激並愛戴著我的妻子。小丫頭的話什麽時候錯過呢？丫頭在我緊箍著的手臂裏費力扭動著身子，轉頭過來麵朝著我，雞啄米般親著我的嘴唇，得意洋洋地說：胖，等過些年你就知道了，我說的話都會實現的。我是小靈通一號。
前麵的女人在一家櫥窗前停下腳步。我有點措手不及，隻得在相隔幾間的店麵前也停了下來，隔著人群對她細細打量。幾縷絢爛的晚霞從雲彩裏跳躍出來，給她戴著的貝蕾帽鑲上圈粉色的邊。她挺直的身子一動不動，似乎在想著心思。遠遠看過去，那潤澤光滑的側臉，下巴俏皮的弧線，多麽象我的丫頭。如果把墨鏡摘下來，後麵是不是也藏著雙眨呀眨的細長靈活的眼睛？可是，這個女人纖細挺拔的身姿看起來如此的年輕，那十數年的歲月隱藏到了哪裏？我的鼻子有點發酸，竭力睜大眼睛，看著晚霞下時光倒流中的剪影，那首歌輕輕回蕩在耳邊：
Pretend you’re happy when you are blue
It is not very hard to do.
畢業前的最後一個學期，我和丫頭提前返校。在空蕩蕩的女生宿舍，我第一次進入了她的身體。我小心翼翼地動作著，丫頭隻是一眼不眨地盯著我看，黑色眸子上蒙著層水汽，沒有了往常的頑皮，隻是汪著兩潭比海還深的信任仔細瞧著我，緊張冰涼的小手撫摸著我微微抽搐的臉頰。Nat King Cole 的歌在零亂的宿舍裏柔和婉轉。
後來，和丫頭在還沒開始供暖的宿舍裏擁被而坐，我們久久沒有說話。冬天的晚霞照進來，丫頭小巧的五官在我包著的手掌中輕輕跳動。她掉頭去看窗外的雲彩，輕聲說：胖，將來要是你覺得不快樂，就記住這首歌。那一天，是我真心誠意覺得最快樂的一天。我知道一部分的我永遠留在了那一天，留在了那首歌裏麵。這些年過去，也沒有能夠回轉。
櫥窗前的女人忽然扭頭往這邊張望。我急忙掉轉頭，裝作認真地去看店麵。這一家的櫥窗裏擺放著些不倫不類，有點 S&M 感覺的內衣。有孩童三三兩兩地在身後走過，好奇地回頭打量我。我有些羞慚。我想起和這些路過的孩子差不多年紀的，我的那一雙兒女。此刻，我強烈地想念著他們，想把他們摟進懷裏，聽聽他們無邪的歡笑。我問自己，我在這裏做什麽？我這步入中年的男人，裝模作樣地穿著名牌的風衣，日漸稀少的頭發用發油塗抹成假模假式的背頭，站在毫無格調的店麵前，莫名其妙跟蹤著一個年輕女人。我在想些什麽？我在這個歲數，已經偶爾需要色情雜誌的幫助，卻在這裏大言不慚懷念著年輕的歲月，年輕的愛情。若她果真是我的丫頭，我怕是連跑都來不及。她不可能認出我，我也決不能讓她瞧見我現在的模樣。我寧願隨著這首歌，一遍遍返回到從前，假裝往事重演。
那一天，我神駛鬼差地跟著那個女人，在 St. Germain 大街拐了很多彎，然後一直下到薩納河畔。那個女人走一陣子就會停下來，靈活地轉動著身子打量四周。有時，她會抬手摸摸帽子，撥撥頭發；有時轉動下手臂，把手背在後麵。我堅持不懈地跟著她，心裏沒有任何企圖，我隻是想再多看一眼，丫頭當年也習慣做的這些小動作。自從她去了美國以後，我再沒有機會見到了。我打電話到美國，聽到她在那邊用英語接起來說：晚上好。她打電話到巴黎，我睡眼朦朧地用法語說：早上好。最後一次，丫頭在電話裏隻輕輕叫了一聲：胖。。。可是，她那些頻繁的小動作，古怪的小表情，嘴角牽起的小笑窩，她清脆的聲音，卻用了我好幾年的時間，才擦掉些它們繽紛的顏色。我29歲結了婚。現在這個時候，我那溫柔美麗的妻子該是已經褒好了湯，在家等著我吃晚飯了。
薩納河邊的風陡然變大起來。夜色緩慢爬升。前麵這個女人要去哪裏？她這樣大踏步地，不管不顧地往前走，似乎下定決心要把我帶回到老時光裏去。可是薩納河嘩嘩的流水啊，又何嚐調轉過方向？
橋那邊就是Notre-Dame 。聖母院輝煌聖潔的大門已經關上。穿灰色衣服的女人站在橋頭，低頭望著河水，顯然在猶豫。隔著些距離，我幾乎想象的到她臉上的微笑。我的心砰砰地跳。丫頭，是你嗎？女人揚起手臂，一輛黃色出租車遠遠開過來。我大步往前衝，我想無論如何，這些年我的聲音不會有怎樣的改變，我要大聲叫一嗓子試試看，叫一聲丫頭，我醒裏夢裏，過去現在叫了無數次的名字，是的，也是我女兒的小名，我一定要叫叫看。我的丫頭也這樣歪戴過帽子，頭發也是這樣披在肩上。丫頭拉著我的手得意地笑：胖，你將來想忘也忘不掉我，不信試試看！我大聲咳了一嗓子，是最後的機會了，我要叫一聲試試看：丫頭，果真是你嗎？
那個女人打開車門，鑽進去的那一刻，她把墨鏡摘了下來，回頭看了我一眼。巴黎聖母院的鍾聲緩緩敲響，鉛色天空劃過一群南歸的大雁。
Nat King Cole -----> Pretend
Pretend you’re happy when you’re blue
It isn’t very hard to do
And you’ll find happiness without an end
Whenever you pretend
Remember anyone can dream
And nothing’s bad as it may seem
The little things you haven’t got
Could be a lot if you pretend
You’ll find a love you can share
One you can call all your own
Just close your eyes, she’ll be there
You’ll never be alone
And if you sing this melody
You’ll be pretending just like me
The world is mine, it can be yours, my friend
So why don’t you pretend?
You’ll be pretending just like me
The world is mine, it can be yours, my friend
So why don’t you pret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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