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西從凳子上站起來,在畫架前出了會兒神。畫布上形體扭曲的女人還坐在椅子上等待著,扭頭望著她發呆。畫麵背景上的幾大塊單純色塊,推排出三維的狹窄空間。秦西覺得被四周的牆壁排擠的也有點喘不過氣來,索性把染了油彩的手在抹布上隨便一擦,大步走出家門。
2017 年的紐約,夜空裏哪裏還看的見星星。人造的恒定的光亮慈悲地普照著大地,車輛無聲無息地匆匆駛過,四處看不見一個人影。
義東正在電腦上操作關店門,遠遠看到秦西在夜色裏晃悠著走過來,紫色的裙子照舊拖在地上打掃著路麵,象是拖著團形影不離的霧氣。義東暗地裏搖了搖頭。做了十年的鄰居,這個奇怪的女人也算是這飛速變化的世界裏唯一一點不變了,就連身上這條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也是常常見她穿的。
秦西進來對義東點了點頭,也不說話,轉身趴伏在賣香煙的櫃台上。她新染的烏黑微卷的頭發隨意紮成兩把刷子,掃拂著光潔冰冷的櫃麵。街區幸好保留了這家古董式的書報亭,在這裏總歸還是能碰到個把人的,買不買煙倒在其次。秦西想到這裏,由不得抬了頭,對義東有些感激地補上個微笑。她一張窄細的臉在櫃台熒光的反照下,顯的青白縮皺,襯著比夜要濃黑許多的頭發,象是從電腦遊戲裏走下來的鬼魅,隻兩張飽滿生動,線條潤澤的唇微微開啟著,溫潤的氣息輕輕流淌出來。
義東的手敲擊著櫃台玻璃。他注意到的,是掃著台麵的刷子辮上,那兩條捆紮的紅頭繩。義東楞怔了一會,才注意到這個女人今天莫名其妙有點討好的笑。義東習慣性地抬手摸了摸左耳上穿著的銀製耳環,搭話道:“今兒心情不錯啊。還在畫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係列嗎?”
秦西用手觸摸屏幕,選了包新出品的香煙,心裏想,這煙好奇怪的名字,居然叫做擁抱。她的眼風掃上來,略過義東含著笑,卻顯得堅硬滄桑的麵部,停留在他左耳閃爍的那圈溫暖亮光上:“嗯,畢加索那群坐在椅子上的各色女人,夠我仿畫一陣子的。這會子國內倒是對這批臨摹畫有點市場。說到底仿製油畫摸在手裏,質感比電腦上打印出來的要好的多。”
那叫做擁抱的香煙,正慢慢悠悠順著傳輸帶傳遞過來。秦西想不出,怎麽短短十年的時間,科技竟然發展到連買個香煙都找不到跟人接觸的機會了。這叫做義東的男人,此刻骨結粗大的手掌慢條斯理地敲著玻璃,手腕上上長長一圈汗毛在燈光下微微抖動著。秦西知道他不是在等她付錢。錢的交易在2017 年的紐約,早已不再是手和手之間的推出與接納了,計算機已經接管了一切。
秦西再望一眼義東左耳上造型別致的耳環,忽然女孩般挑起眉毛,揚聲說道:“明天對我可是大日子。我要去赴十年前訂好的一場約會呢。”
義東有點吃驚,交叉了胳膊在胸前,咳了一聲,忍住絲笑說道:“真的嗎?怎麽回事?為什麽要等十年?是男朋友嗎?”
秦西沒立刻接話。她低頭扯了扯裙子的下擺,擁抱牌香煙已經靜悄悄地擺到她的麵前。秦西伸手用力抓住,染了油彩的手顯得有些迫不及待。她黑色靈活的眼睛斜過去看了義東一眼:“有點好笑吧,是我以前在網上談的一場戀愛。這場約會我等了有十年。”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說話。電腦噝噝作響,等著閱讀掃描秦西的信用卡。秦西倒是不急,撕了香煙的包裝紙,抽出一根來,就了旁邊的點火器點著了煙,然後對著明亮的夜空噴了口煙,細長的脖子從寬大的黑衫裏掙脫出來,裸露出一片坦誠的皎潔。
義東無端覺得有些煩躁,想著收攤回家,又不忍催促麵前這吸著煙沉思著的女人。他四下裏望了望。遠處,重新拔地而起的世貿大廈,頂樓的燈光正對他眨著戲諧的眼睛。2017 年的紐約早已不是他十年前搬過來時的樣子,如今更為龐大,現代,清潔,也更加安靜。但好歹,他算是安頓了下來,也就順理成章地把這裏當作了家。
秦西眯細了眼睛,饒有興趣地研究著夜空中四處飄散的煙霧,紅頭繩隨著她頭部的擺動,在發間忽隱忽現。義東早就習慣了這畫畫的女人,各種奇形怪狀的衣著和發式,但還是忍不住又盯了一會那兩條奇特的紅頭繩。他瞟一眼眼前四十歲女人,秀挺的鼻間堆砌出來的明顯紋路,有些替她心酸,他想:那個人還會記得她呢?義東親眼見證了秦西十年間,走馬燈般更換著男友。十年前他的小店才開張的時候,秦西還算是個好看的女人。
秦西不緊不慢抽完了一根煙,也不理會收款機的一再禮貌性提示,把信用卡掏出來,有點示威地直接朝義東的手邊推過去。她微咬了牙齒笑道:“信不信由你。可我是自他始,才學會愛人。他說過十年後會在這個城市安頓下來,那時他定會償還我一個擁抱。”
義東睡覺前,坐在床邊動手摘除他白天裏形影不離的心愛耳環。他為在這個國家安頓下來,幾年前娶進門來的金發嬌妻湊近過來:“別忘了,明天可是大日子。我們要到銀行配最後一筆錢,然後去拿房子的地契呢。”
義東把耳環隨手扔在床頭櫃上,笑道:“這可是頭等大事,我怎麽可能忘記?”
他的妻扭著裹在緊身衫裏年輕豐滿的身子,歪在他旁邊,磕磕絆絆念出串中文的拚音,問道:“hong tou sheng 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要用來做你銀行帳戶的密碼呢?”
義東伸手把眼前這團生動流淌的肉體一把抱在懷裏,手迫不及待地摸了過去,一邊口齒不清地說道:“用了快十年了,成了習慣。明天就去換成你的名字。”
秦西在畫架前重新坐了下來,她要熬夜把活趕出來。秦西心情大好地哼著 Sarah Mclachlan 古舊的情歌,心裏默念著那個十年前在網上談了十個月戀愛的男人的名字:我的左耳,我沒有忘記你。你還記得我嗎,你的紅頭繩?你放心,明天就算真能見到你,我也隻是想要一個遲到的,帶著你真實體溫的擁抱。隻是,我還有可能見到你嗎?
秦西的小屋裏,沿牆擺放著的一串畫布上,畢加索的女人們一個個沉默著,在夜風中等待屬於她們的時刻。淋漓的色彩已經曬的半幹,看的出顆粒狀的停留凝滯,和筆力的強勁粗獷。女人扭轉的頭正轉到半途。在與十年前完全相同,2017 年繁忙寂寞的紐約城穿梭的風裏,她們終究沒能推開椅子,站起身, 走進誰敞開的懷抱裏。
(圖:Picasso, Woman in an armchair)
Sarah McLachlan ---> I Will Remember You
I will remember you
Will you remember me?
Don't let your love pass you by
Weep not for the memories
I'm so tired, but I can't sleep
Standing on the edge of something much too deep
It's funny how we feel so much
But cannot say a word
We are screaming inside, but we can't be heard
But I will remember you
Will you remember me?
Don't let your love pass you by
Weep not for the memories
I'm so afraid to love you, but more afraid to loose
Clinging to a past that doesn't let me choose
Once there was a darkness, a deep and endless night
You gave me everything you had, oh, you gave me life
And I will remember you
Will you remember me?
Dont let your love pass you by
Weep not for the memories.
And I will remember you
Will you remember me?
Dont let your love pass you by
Weep not for the memories.
Weep not for the memo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