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好幾年前的舊事了。那時我還年輕，盲目地小資著，膨脹地自信著。我喜歡戴古怪的帽子，係各色各樣的圍巾，架大大的寬邊墨鏡。無論去哪裏，這三樣我必披掛其一。人們有時候會好奇地問：大夏天也戴圍巾不熱啊。我會忍著脖頸上爬行的汗滴，陽光下展開一個若無其事的微笑：Nothing is impossible.
那段時間，常來找我的是個比我大幾歲的女孩子。那時候，還遠在菲鵬戀引導潮流之前，比她小了好幾歲的男朋友，在兩人熱戀幾年以後，終於頂不住壓力，全身而退。我的這個女朋友陷入半崩潰的地步。在周圍的人對她的傾訴開始退避三舍以後，她找到我，說：Eva, 你不是喜歡聽別人的故事嗎？
那段時間我們總在一起。記得是個五月。我即使天天更換不同顏色的圍巾，她也頂多隻是瞟上一眼，然後就開始講述她的故事。我係黃色圍巾時，她以這樣的話作為開頭：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氣。我換了條粉色的，還是同樣的開頭。隔天再換成藍色，還是一樣，一個字都不會改變：你不知道我有多生氣。怎麽會不知道呢？在聽了百十遍她的故事以後，哪裏還可能不了解她的憤怒。
通常，我們坐在戶外的咖啡館裏交談。女朋友的兩隻手交握成拳頭，擱在木質咖啡桌上。因為忙著說話，她手邊總是一杯被冷落的冷咖啡。而我，手臂搭在椅背上，喝著咖啡的同時，製造些哼哼哈哈的象聲詞。我的任務是在她第101次地講述之後，第101次地勸她學會忘記，重新開始。我的勸慰動作永遠是拍拍她緊張握住的拳頭，然後來上一句我的招牌語錄：Nothing is impossible.
哪有這麽容易呢？也許忘卻一個人遠比在大熱天戴圍巾要難的多。一段時間以後，在她聲情並茂講述的時候，我在嘴角固定絲微笑的同時，開始躲在墨鏡的後麵，想自己的心事。那時候，我喜歡上一個從北京來的小子。原因嘛，除了因為自小對首都的景仰之情以外，還因為他會彈兩手吉它，會唱兩支曲子。更重要的是，我們喜歡上同一首歌時，他會說：If anyone in this world would like this song as much as I do, it is you! 為這樣千古知音的話，I fell and fell hard.
自然是沒有結果的事。那個男孩子要回國幾個月。在一切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外，我知道，主要是為了相親。我還隱約知道，他會將我忘記。
所以在那些五月豔陽高照的日子裏，我的女朋友在痛徹心屝地描述著不能遺忘的痛苦時，我在對麵的椅子上沉思默想著，怎樣才能不被他遺忘。
我在那些戴帽子，戴圍巾，或是戴墨鏡的照片裏翻撿著，把拿的出手的幾張，以介紹風景為由給他發過去；我在我的歌曲庫藏裏搗騰著，找出跟他品味相投的歌裝模作樣地討論著。我想過衝過去，象電影上那樣，在他的手臂上狠狠留一個永久的咬痕，但僅存的那點理智約束了我最後的瘋狂。
五月的陽光打在街邊寬闊的綠樹葉子上。這個城市飄蕩著我熟悉的槐花的香氣。若找的仔細，小院人家的牆頭會冒出三兩隻綴著白花的樹枝，顫顫悠悠地飄送著我童年的記憶。
那時畢竟年輕，人生的背囊裏沒有多少收藏進去的回憶。就算是一些逐漸淡忘的童年往事，兒時夥伴，我也以為是成長的必然。而膨脹的自我，信心十足地以為，在相遇的人裏多多少少能留下些印記。
大體上就是這樣了，是五月將盡，夏天蒸騰而起的時候。那一天，我戴的是條輕紗的紅圍巾，情緒低落地以同樣的姿態，聽著她同樣的故事。
那家咖啡館有個灑滿陽光的小院子，旁邊是一汪小池塘，開著些淡粉色嬌嫩的蓮花。我記得盯了一陣子對麵朋友陽光裏格外明顯的幾根華發，怎樣在風裏和著她說話的節奏抖動，然後又盯了一陣子她不停述說著的嘴巴。我的朋友是個好看的女人，但我在盯了幾分鍾之後得出了結論，她的嘴唇是臉上的敗筆，線條模糊，不夠圓潤。我接著轉移了視線，去看那幾朵蓮花。陽光折射進水裏，水底模糊的倒影在風裏輕輕蕩漾著，讓我聯想起古城廢墟的樣子，恒久的被遺忘。我看了看四周，在火熱又靜謐的咖啡館裏，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就在前一天，我看到了那個男孩子既定女朋友的照片，那樣甜美燦爛的笑容想來是擊中了他的心髒，也擊垮了我的自信。
從骨縫裏悄悄滋生的將被忘卻的恐懼，第一次五爪魚般，腥澀地攫住了我年輕的心。我扯了扯胸前的紅圍巾，感到這樣不耐煩。我發誓，我想忍住，但每一次轉移目光，看到池塘底部晃動的陽光下的廢墟，我的煩躁就增加一分。Something is impossible! 我站起來拍了桌子，對她說了髒話，大叫大嚷著遺忘比被遺忘要好受的多的瘋話。
到今天，能記得是我的朋友驚慌抖動的雙唇，楚楚可憐地劃出清晰的輪廓。在杯盤的破碎聲中，背景音樂是咖啡館裏正放著的歌曲，反複說著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我伸出去拍打桌子的那條裸露的胳膊，被裹著的熱烈的陽光愛撫著，無聲無息，輕柔無比。夏天還沒有正式到來。
自然而然，那一天是我和那個女孩子友誼的終止。那個人回到北京以後，果然也如我預料般失去了消息。後來的一些年，我學會了心安理得地遺忘別人，也心安理得地被別人遺忘。有幾次，曾經親密無間的好友重逢的時候，我看著她們掙紮著在舌尖上想滾落我的名字，卻隻是掙出滿額的汗珠時，我也隻是吃吃寬容地笑著，邊輕輕撫摸著我戴著的黑色圍巾。
是的，這些年我的裝束倒沒大變。我還是一年四季地批掛帽子，或是圍巾，或是墨鏡，或是全部。隻是，開始偏愛黑色。它們也不再成為我想樹立獨特外表的裝備。我隻是覺得安全，舒適，象是幾年前咖啡館裏的那束陽光，無聲無息，輕柔無比地與我渾然一體。
去年的九月我是在法國巴黎度過的。那點殘留的小資情調讓我在九月烏雲翻滾的天裏，雷打不動地坐在香榭裏謝大道上戶外咖啡館裏喝咖啡。那一天，我批掛著老三樣，戴著黑帽子，黑圍巾，黑墨鏡，黑著臉想心事。我的那個多年前的女朋友忽然天神下凡一般出現在我桌前。我張口結舌，已經徹底忘記了她的名字。
她顯然也忘記了我的名字，但還記得曾受過的不公正待遇。她沒有稱呼我，隻是裝模作樣地拍了拍我的桌子，說：wake up 吧，九月都快結束了。就算被遺忘也沒什麽了不起，別整天穿的象個套中人似的。
我坐在那裏，幾乎不敢眨眼睛，以為是幻覺。等我在墨鏡後麵潤濕了幹澀的眼球，眨動了第一下的時候，我的朋友已經跳開，挽住在街邊等待的一個男人的手臂，揚長而去。我不相信過了這些年，她連那句歌詞都記得住。或許是因為這家咖啡館裏恰好也在放綠天的這首歌，隱隱約約點綴著繁華喧鬧的都市: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我脫掉帽子，仰頭看了看天。夏天早就過去了，而第一場秋雨即將來臨，這最終會被遺忘的世界。
注：俺的故事全是瞎編~~ 若能或多或少給大夥解解悶，來點小啟迪，俺就樂的多啃兩饃了~~ :)))
畫：吹笛少年，馬奈（法國）
歌：Green Day ---->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like my fathers come to pass
seven years has gone so f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here comes the rain again
falling from the stars
drenched in my pain again
becoming who we are
as my memory rests
but never forgets what I lo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ring out the bells again
like we did when spring began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here comes the rain again
falling from the stars
drenched in my pain again
becoming who we are
as my memory rests
but never forgets what I lo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like my father's come to pass
twenty years has gone so fast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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