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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手上的這把小提琴是一位三年前逝去的朋友韓的遺孀轉送給我的。
第一次見到這把琴是98年的時候,朋友韓全家剛從外州搬來不久,我們去看望他們。
見麵後的話題東南西北甜酸苦辣長長短短。朋友韓說他曾在路州一個上海人開的小
提琴製造廠裏打過一段時間的工,後來覺著沒勁,辭了。他的太太張在一旁笑諷他
不老實幹活,做出的次品被商家退了回來,老板對他也不感冒。朋友韓在國內是學
機械的,對這種工匠活完全不屑一顧。他道:“哎,我給你好說,那種打來磨去的
活首先本人不感興趣,第二誰有心思給他好好幹,過得去就行了。嘻嘻。”我聽了
卻非常來勁道:“在美國還有這樣的中國店?可惜太遠了。有機會我真想學學小提
琴製作的工藝。”在文工隊的時候,曾見到過一位書生氣十足的上海知青自己在偏
僻農村空餘時間利用當地材料製作的大提琴,沒有上油漆,全身白刮刮的,看上去
就象一顆還沒熟透的生果。當時覺著製琴的工藝一定很有意思。女主人說:“人家
老板對他還挺好,說你好好幹,學會這門技術走到那裏都有飯吃。”女主人又道:
“老板聽說我學拉過小提琴,他臨走時人家還送了一把未完工的小提琴給我們。”
說著,她從小儲藏室裏拿出小提琴給我們看。這確實是一把未完工的小提琴,沒琴
盒,用一個塑料口袋裝著,上麵沾滿灰塵;琴身沒有弦板;弓毛和弓還是兩家人;
看上去白木盒子一個,沒漆。不過看得出麵板和 腹板的用料很好,木質清秀,紋理
流暢,腹板的虎紋分布和走向很勻稱。我反扣中指沿琴身四周輕輕敲擊,聲音有咚
咚厚實之感。暫時隻能說琴身材料和沾固還好,至於發聲及音色如何得將來裝起來
看。弓杆很差,完全是拉郎配的作為。女主人說準備將來讓孩子學琴用。回家的路上
我在想琴的事:如果他們把琴送到專業店裏請人加工裝配,說不定還是把好琴。
時光如水,幾年之後朋友韓的太太張在紐約找到了很好的工作並且已買了房子定居
下來。張幾次來電話要我們有機會去玩。
那是一個殘酷的夏天,殘酷得讓你的心都冰縮起來!
夜裏十點多鍾左右,小手想和多日未話的朋友張聊聊,於是就撥通了電話
“哈羅,請問張小姐在家嗎?”朋友張最喜歡小手打電話時專用的台灣普通話腔和
稱她為“小姐”的幽默感。
對方回話:“這裏沒有張小姐!”啪,電話掛斷。語氣急促而語態粗魯。
小手一臉糊塗____ 傻了!
我問小手:“你的電話號碼有沒有撥對?”
小手道:“怎麽會?而且是張的口音。”
小手又認真撥了一次,通了。
“Hello,Who is this?"這回是個男人接的電話,他說英語,小手一時辨別不出
這男的可能是誰?我們又懵了。
“Is Mrs Zhang there?"小手用英文問道。
那男人答道:“Hold on.”
過了一會,張來接電話了:“Hello,是小手啊。”
小手道:“我說你是怎麽回事?”
張道:“小手,現在我們有點事,我等一會給你打電話。”聲音是僵硬艱澀的。
小手道:“你不會有問題吧?你現在說話方便嗎?”
張道:“方便,沒什麽問題。”
電話掛斷。
我們猜測張家一定出什麽事了。那麽那男人是誰?張現在會不會有什麽危險?因為
我們知道張的先生已經帶孩子回國探親去了、、、
是我們製造了緊張空氣,還是緊張空氣製造了我們,總之我們越發焦急起來。
電話鈴聲終於響了______
一切都清楚了。那男的是韓,他的英語口音小手沒 聽出來。是張電話把韓從國內
緊急招回來的,因為張接到了韓回國之前在紐約一家醫院做的檢查報告:韓得的是
肝癌,已經到了晚期。醫生要韓馬上入院治療。張泣不成聲地說完這段話。我們這
邊也淚水盈眶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們和張電話不斷,我們給他們出主意,共同商量最佳處理方案。
最後他們決定接受我們的建議馬上送韓回國治療。我們又給在上海的親戚打電話要
他們幫助接機和做所能做的其它。
一切都在按預定的進行著____ 我們的旨意,上帝的旨意。而上帝的旨意是誰也無
法違抗的。
四個月後,在西安一家醫院裏,韓走了。
“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我們可憐著,我們無助著,我們宿命著、、、
我們電話著,我們關愛著,我們在聖誕節相聚著、、、
韓是那年年初走的,小手和我商量好,那年年底的聖誕節說什麽也得去紐約和張和
他們的孩子穎穎一起過。我們啟程的那天天下著小雪,車窗外一路上四處陰沉沉地;
車內一路上也失去了往日一家人坐在車裏的歡樂,一路上也是陰沉沉地。我們緊趕
慢趕十一二個小時,等進了張的屋子已經是深夜二點多鍾了。我第一眼就看到蓋著
被子睡在客廳沙發上的穎穎。因為我們的到來,她得把床讓出來。我走近前去看時
她睡得正香呢。我仔細端詳著孩子的臉,那是朋友韓的考貝。當年張認識韓的時候,
張的朋友說韓長得英俊如周恩來。一股子酸楚突然向我湧來____ 命運對這對母女怎
麽如此不公啊?
前年夏天,張說上高中的女兒放暑假,她也有半個多月的假可休。小手要她到我們
這裏來度假,我們也才買了房子,吃住都方便。她們又聊到韓。張說韓的遺物已經
清理得差不多了,她得從韓的陰影裏走出來。在清理過程中女兒不理解,譬如說韓
用過的被子女兒死活不讓張拿走,非要拿來蓋在自己身上。小手忽然想起那把未完
工的小提琴,問張琴怎麽處理了。張說還在,穎穎學的是鋼琴,再說那琴還都是散
啪啪的,也不能拉。所以也不會有人再去碰它了。張說要是我要的話可以乘這次機
會帶過來。
我們的客人到了,瞧,母女倆笑盈盈地走進來了____ 她們是我們買了新房之後接
待的第一批客人。瞧,那把未完成的小提琴也走進來了,它笑盈盈地來到了我身邊。
捧在手裏,我把它視作天賜的神物____ 第一次看到它時我仿佛就有一種感覺,有一
天它會來叩響我的門,問我說願不願意成為它的朋友?它將化作我們和朋友張一家
友情的美好旋律,它也將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韓傳達我們親切的問候。琴聲是直
通神靈的。一篇誄文,滿紙辛酸,最後也隻能付之一炬,轉化為嫋嫋青煙。冥界能
辨認陽世的青煙麽?琴聲是雙重性質的:即是實在的又是虛無的; 你可以聽見它的
存在,但又無法看到它的存在。它不需要借助筆墨紙張詩詞媒介,也不需要火焰灰
燼青煙翻譯。它就象溝通陰陽兩界的隧道:這邊的能聽到那邊的,那邊的能聽到這
邊的。
我得感謝朋友張。我又回到了少兒年代,我又重新拾回少兒時的天真。我無論如何
也沒想到幾十年後我還會有一次機會來動手加工製作小提琴。我買來細沙紙小心翼
翼地打磨琴身,在沾固弦板時我發現還缺一個弦枕、、、在安裝弓毛時我又一次陷
入了困難之中、、、我不願意在原始杉木白的琴身上再去塗抹任何色彩,隻是用綢
緞裹上棉球,微蘸清漆薄薄地揩抹琴麵、、、自然____ 是最真最美的!每做到一步
我就連想起少兒時做弓子的情景,一幕幕就在眼前。在車庫裏,坐工作台前,麵對
這把附著著魂靈的小提琴,有時,我獨自一人哭了;有時,我獨自一人笑了。我曾
想花錢請專業琴行幫我完成這項使命,但我怎能放棄自己動手的樂趣____ 那是一種
說不出來的快感____ 乃至我告訴我自己說,嗨,夥計,琴行的人不見得幹得比你好!
我又怎能舍得它給我帶來的那一串串像珍珠般閃爍著五彩的美好回憶呢?
大工告成,我長長吐了一口氣。我調好琴弦,給弓毛喂飽了鬆香,把弓搭在弦上,
拉響了第一個音符____ 琴比我想象的還要好____絕對是一把優質的琴。
於是,我撥通了朋友張的電話,道:“聽著______”
“ 聽著____ ”此時此刻,我的心底深處也在輕輕地呼喚著:“韓,你也在聽嗎?”
4-23-2006
(全文完)
眾網友及版主在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