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二章:轉折
## 二零二一年九月二日
五十五歲生日。
早上醒來,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的一道裂紋。什麽時候有的,不記得了。這些年一直說要補,一直沒補。就像很多事情,說著說著就忘了。
陳同買了芝士蛋糕,六寸的,Whole Foods的。切開來,兩個人一人一半。他吃得很快,一邊吃一邊看手機上的郵件。我慢慢地叉著奶油,想起小時候過生日,媽媽會煮兩個雞蛋,再放一勺紅糖。那時候覺得雞蛋太難吃,現在想想,那種甜味再也找不到了。
"有什麽願望嗎?"他放下手機問。
"疫情快點結束。"
"還有呢?"
想了想:"學點什麽。畫畫,或者跳舞。"
晚上收到小傑的微信。一個蛋糕表情,說明年一定回來。看著那個卡通蛋糕在屏幕上一閃一閃,眼睛有點酸。去年他也是這麽說的。
關燈的時候,陳同已經打起了呼嚕。我側著身子,看著窗外的路燈。五十五歲了,人生還有什麽可能呢?不知道。但至少,明天太極課要學新動作了。
## 二零二一年九月五日
秋季太極班第一課。
陳教練教雲手,說要想象自己在雲裏穿行。我閉上眼睛試了試,隻看到廚房裏昨天沒洗的碗。李明在旁邊練習,手臂僵硬得像兩根木棍。不過比起春天剛來的時候,已經好很多了。那時候他站都站不穩,現在至少能跟上節奏。
課後去了社區中心旁邊的咖啡館。就是那家韓國人開的,咖啡一般,但是安靜。他點了拿鐵,我要了美式。
"感覺怎麽樣?"我問。
"好多了。以前心裏總是亂糟糟的,現在..."他停了一下,"現在能靜下來了。"
"我也是。"
他看著我,那種眼神讓我有點不自在。趕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太燙,舌尖麻了。
"Claire,"他說,"這幾個月,謝謝你。"
"謝什麽。"
"我是說..."他攪著咖啡,勺子在杯子裏轉了又轉,"我們的友誼,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麽?"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我盯著杯子裏的咖啡,褐色的液體上浮著一層細細的泡沫。
"朋友之間的相互支持,很珍貴。"
"是的,"他點點頭,"珍貴的友誼。"
回家路上,腦子裏一直轉著他問這個問題時的表情。有點緊張,有點期待,還有點什麽別的。算了,不想了。明天要去Costco買菜,雞蛋快沒了。
## 二零二一年九月十八日
中秋節要到了。
這幾天李明發信息越來越勤。早上發早餐照片,中午發他看的書,晚上發月亮。今天發了張社區中心的照片,紅燈籠掛了一排,旁邊的告示板上貼著中秋活動的海報。
"去年這時候,還和美華一起過節。"他說。
看著手機屏幕,不知道該回什麽。去年中秋,我和陳同去金龍餐廳吃的飯。點了烤鴨,一半都沒吃完,打包回家,在冰箱裏放到壞掉。
"今年你怎麽過?"
"不知道,可能就在家看電視吧。"
一個人的中秋節。想想都覺得冷清。
"社區中心有活動,可以去看看。"我打字,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人多熱鬧。"
"你去嗎?"
看著這三個字,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陳同肯定不去,他從來不喜歡這種活動。我一個人去?五十多歲的女人,一個人去參加社區活動,會不會顯得很奇怪?
"可能會去。"最後這樣回複。
其實心裏已經決定了。
## 二零二一年九月二十一日
中秋節。
早上陳同說今年就兩個人,簡單點,晚上出去吃飯。我說好。煮了咖啡,烤了兩片麵包,抹上花生醬。他一邊吃一邊刷手機,我看著窗外的樹,葉子開始黃了。
十點多,給李明發了條信息:"中秋快樂。"
"謝謝。你們過得愉快。"
"社區中心下午有活動。"
"我正準備去看看。"
下午兩點,我跟陳同說去超市買點東西。他在沙發上看球賽,頭也沒抬,嗯了一聲。
社區中心裏很熱鬧。華人家庭帶著孩子,老人坐在角落聊天。空氣裏飄著月餅的香味,還有某種中藥茶的味道。李明坐在靠窗的位置,麵前放著一盒月餅,看起來是自己做的,形狀不太規整。
看到我,他站起來:"Claire!你真的來了。"
"出來走走。"在他對麵坐下,"月餅是你做的?"
"可能不太好吃。"
拿了一個豆沙的,掰開嚐了一口。甜度剛好,豆沙很細膩。"很好吃。"這是真的。
他笑了,眼睛彎彎的,像個得到表揚的孩子。
我從包裏拿出帶來的月餅,是唐人街那家老店的蛋黃蓮蓉。"給你的。"
他接過盒子,愣了一下,眼圈突然有點紅:"很久沒人記得給我買月餅了。"
那一刻,我們都沒說話。窗外有孩子在踢球,笑聲傳進來。他低著頭,手指摩挲著月餅盒子上的花紋。我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心裏軟了一下。
"都會好的。"我說。
他點點頭,還是沒抬頭。
## 二零二一年十月八日
李明說他大學同學從休斯頓打電話來,那邊有個中文書店需要人打理。
"什麽樣的工作?"
"幫忙管理,選書進貨什麽的。他知道我以前在北京做過出版。"
"挺好的。"嘴上這麽說,心裏卻空了一下。
晚上陳同問:"最近經常收信息?"
"太極班的朋友。"我一邊folding衣服一邊說。
"哦。"他繼續看電視,是那個講房屋裝修的節目。
我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下午李明跟我說話時那種專注的眼神。什麽時候開始,陳同跟我說話都不看我了?十年前?二十年前?記不清了。
把疊好的衣服放進櫃子,T恤放一摞,長袖放一摞。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疊進櫃子裏,整整齊齊,平平淡淡。
可是為什麽,想到李明可能要走,心裏會有點慌?
## 二零二一年十月十五日
今天李明說要換個地方喝咖啡。
"平常那家有點吵。"
新咖啡館在一條小街上,門臉很小,裏麵倒是挺溫馨。牆上掛著黑白照片,放著爵士樂,那種很輕很慢的。
"Claire,"他點了兩杯咖啡,坐下來,"我想和你聊聊。"
心裏咯噔一下。
"這幾個月的相處,讓我覺得很充實。"他看著我,"自從離婚後,我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對生活有期待了。"
"你現在不是挺好嗎?"
"是的,但那不是全部。"他停了一下,"Claire,是你讓我重新燃起對生活的興趣。"
知道他要說什麽了。手心開始出汗。
"李明..."
"我知道我不應該說這些。"他打斷我,"但我必須讓你知道。我喜歡你,Claire。"
終於說出來了。咖啡館裏很安靜,隻有音樂在流淌。旁邊桌的老太太在看報紙,翻頁的聲音特別清晰。
"李明,我有丈夫。"
"我知道。我沒有想要破壞什麽。隻是想讓你知道我的感受。"
"我們是朋友,隻能是朋友。"
"我明白。"他點點頭,眼神黯淡下去。
"我需要時間想想。"站起來,拿起包。
"當然。"
走出咖啡館,秋風吹在臉上,涼颼颼的。路邊的楓樹紅了,落葉鋪了一地。踩上去,沙沙作響。
一路走回家,腦子裏亂糟糟的。
## 二零二一年十月二十日
這幾天沒去太極課。
跟陳同說身體不舒服。他問要不要看醫生,我說不用。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那道裂紋看。還是沒補。
李明還在發信息,都是些日常的事。做了什麽菜,看了什麽書。我隻是簡單回複,"不錯","挺好"。
下午Maggie打電話來。聽我聲音不對,追問怎麽了。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
"天哪Claire,"她歎了口氣,"我就知道會這樣。"
"他隻是表達了感受。"
"是啊,然後呢?"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慧慧,你知道我擔心什麽嗎?不是他會做什麽,是你會做什麽。"
"我不會做什麽的。"
"現在你這樣說。但感情這種東西..."
掛了電話,坐在客廳發呆。窗外的鬆鼠在電線上跑來跑去,尾巴翹得高高的。隔壁鄰居在割草,割草機的聲音單調又響亮。
## 二零二一年十月二十八日
Linda打電話來,聲音很溫柔。
"聽Maggie說你最近有些困擾?"
把事情又說了一遍。她靜靜聽著。
"Claire,你覺得李明是個什麽樣的人?"
"好人。誠實,善良,有些笨拙,但很真誠。"
"那你覺得他會傷害你嗎?"
"不會。"
"那你在擔心什麽?"
是啊,我在擔心什麽?想了很久:"我擔心重複三年前的錯誤。"
"三年前是錯誤嗎?"
"不是錯誤,是...太痛苦了。"
"所以你現在是在害怕。害怕再次受傷。"
"是的。"
"Claire,"Linda的聲音更輕了,"因為別人喜歡你,你就要把自己關起來?這樣公平嗎?"
掛了電話,她的話一直在腦子裏轉。是啊,這樣公平嗎?
晚上躺在床上,陳同的呼嚕聲很有節奏。我翻了個身,看著窗外的月亮。快月底了,又是一個月過去了。
## 二零二一年十一月三日
決定去上太極課。
一周沒見,李明瘦了。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變得小心翼翼。
"你好嗎?"課間休息時他問。
"還好。"
"對不起,上次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李明,我們需要談談。"
課後去了附近的公園。十一月的傍晚,天黑得早。路燈已經亮了,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在長椅上坐下,他坐得離我很遠。
"上次你說的話,讓我很困擾。"
"我知道。我可以收回那些話。"他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你收不回。說出來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
他更沮喪了。
"但是,"我轉頭看他,"我想清楚了。你有表達感受的權利,我也有拒絕的權利。"
他抬起頭。
"我拒絕你的感情,但我不拒絕你的友誼。"
"你的意思是..."
"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如果你能接受隻做朋友的話。"
"我能!"他急忙說,"我當然能!"
"但是有條件。不能再說那些話,不能再暗示什麽。我們就是普通朋友。"
"好的,我保證。"
"還有,我的家庭不能受到任何影響。"
"當然。"
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心裏的石頭落了地。公園裏很安靜,隻有風吹樹葉的聲音。
"那我們繼續做朋友?"他小心地問。
"繼續做朋友。"
他笑了。在路燈下,那個笑容看起來有點苦,但也有解脫。
## 二零二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奇怪的是,把話說開之後,反而輕鬆了。
沒有了那種緊張的試探,沒有了小心翼翼的暗示。李明還是會發信息,但都是很平常的內容。今天做了紫菜蛋花湯,按照我教的方法。拍了照片發來,賣相不錯。
"進步很大。"我回複。
"都是好老師教的。"
太極課上學白鶴亮翅。陳教練說要想象自己是一隻鶴,優雅,從容。我伸展手臂,感覺肩膀有點酸。李明在旁邊,動作還是有點僵硬,但比以前協調多了。
課後喝咖啡,聊起感恩節。
"又要到感恩節了。"他說。
"是啊。今年你怎麽過?"
"還沒想好。小宇說要和女朋友一起過。"
想起去年感恩節,他應該還和美華在一起。現在要一個人過了。
"我們家也簡單,就兩個人。"
"那也比一個人強。"他笑了笑,"至少有人陪著。"
是啊,至少有人陪著。可是為什麽,兩個人在一起,有時候比一個人還寂寞?
晚上回家,陳同在看足球。我坐在旁邊織毛衣,是給小傑織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給他。一針一針,像在織時間。
## 二零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感恩節。
早上陳同說去外麵吃,省得麻煩。我說好。
其實心裏想的是另一個人的感恩節。一個人在家,會不會連火雞都懶得做?
下午李明發來信息:"感恩節快樂。"
"你也是。"
"一個人在家,突然很想念以前的感恩節。"
看著這行字,心裏酸酸的。想回點什麽安慰的話,打了又刪,刪了又打。最後什麽也沒發。
晚上和陳同在餐廳吃飯。火雞很幹,土豆泥太鹹。旁邊桌是個大家庭,爺爺奶奶,爸爸媽媽,還有三個孩子,熱熱鬧鬧的。
"在想什麽?"陳同問。
"沒什麽。今天感恩什麽?"
"感恩我們都健康。你呢?"
"我也是。"停了一下,"還有感恩遇到的朋友。"
他點點頭,繼續吃他的火雞。
回家路上經過社區中心,裏麵燈火通明。想起中秋節的下午,李明一個人坐在角落裏的樣子。
有些人,就是這樣不知不覺住進你心裏的。
## 二零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感恩節後第一次太極課。
李明看起來有些消沉,動作也心不在焉。陳教練糾正了他兩次,他還是做錯。
"你還好嗎?"課間我問。
"有些想家。"
"想北京?"
"不是。想以前的家。和美華,和小宇在一起的時候。"
這種心情我懂。節日最容易勾起回憶,那些已經失去的美好時光。
"會好起來的。"
"會嗎?"他看著我,眼神脆弱得讓人心疼,"有時候我覺得,也許永遠走不出來。"
"李明,"看著他沮喪的樣子,忍不住說,"你已經很棒了。學會了獨立生活,學會了照顧自己,還學會了太極。這些都不容易。"
"是嗎?"
"是的。而且,你還有朋友。你不是一個人。"
說完這句話,自己都愣了一下。"你不是一個人",這話的分量比想象的重。
他看著我,眼圈有點紅:"謝謝你,Claire。真的謝謝你。"
看著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因為一句關心的話就感動成這樣,心一下子就軟了。
沒多想,伸手輕輕抱了他一下。就是朋友間的安慰擁抱,很輕,很短。但能感覺到他的身體微微顫抖。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在他耳邊輕聲說。
他回抱了我一下,很用力,像抓住救命稻草。
這是我們第一次擁抱。
放開的時候,兩個人都有點尷尬。他臉紅了,我也是。趕緊轉身去拿水瓶,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可是那個擁抱的溫度,在皮膚上停留了很久。
晚上躺在床上,我盯著天花板,問自己:這算什麽?
## 二零二一年十一月三十日
李明說他朋友又打電話來了,休斯頓那邊的事。
"書店的合夥人要退股,正好需要人接手。"
"你有興趣嗎?"
"有些心動。休斯頓華人多,中文書店應該有市場。而且..."他停了一下,"換個環境,也許能更好地開始新生活。"
心裏咯噔一下。"你想搬去德州?"
"隻是一個選擇,還沒決定。"
"為什麽要搬?"
"這裏的回憶太多了。"
是啊,到處都是他和前妻的回憶。搬走也許真的是好選擇。可是為什麽,聽到這個消息,心裏會這麽空?
"如果你覺得那樣更好,就去吧。"嘴上這麽說。
"你會想念我嗎?"他問,然後趕緊補充,"我是說,會想念一起上太極課嗎?"
"會的。"
他笑了,苦苦的,但眼睛是亮的。
回家路上,一直在想這件事。如果他真的走了,太極課會變成什麽樣?每周四的咖啡時間呢?那些日常的信息呢?
忽然發現,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就像早上的咖啡,午後的陽光,晚上的月亮。習慣了就覺得理所當然,直到要失去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那麽重要。
站在家門口,看著裏麵透出的燈光。陳同應該在看電視,一切如常。
推門進去,一切的確如常。
可是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悄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