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餘波
##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三日
萬聖節過了。街上的小孩子昨天還在鬧。
陽台上的楓葉紅了。去年這時候Tim在，我們做過南瓜燈。那個醜的，還在車庫紙箱裏放著。
前天收到他短信。"母親好多了。慕尼黑工作穩定。希望你一切安好。"
我回："謝謝。"
沒有然後了。
整理衣櫃時發現那條項鏈。小的，精致，上麵一個愛心。戴著看鏡子，眼角皺紋深了些。項鏈還是美的。
想收起來。戴了一天，晚上舍不得取。
陳同回來晚，我已經躺下。他洗完澡說："那條項鏈，我見過嗎？"
心跳快。
"很久前買的。"
"什麽時候？"
"記不清了。"
他沒再問，很快睡著。我聽他呼吸，想著如果他知道項鏈來曆會怎樣。
也許什麽都不會發生。
二十多年婚姻，我們習慣了不問太多。
但有些東西變了。我變了。Tim走了，夏天結束了，我回不到從前那個完全無知的自己。
知道了。另一種生活的可能性。50歲女人還可以被深深愛著。身體還可以有那樣的反應。心還可以跳得那麽快。
這些知識，沒人能拿走。
##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八日
Maggie約喝茶。
她在學太極，興致勃勃講各種招式。"慧慧，你也來學，對更年期有好處。"
"我不是更年期。"
"得了吧。"她白眼，"我比你小兩歲，都承認了。"
"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說不出來。怎麽解釋這幾個月來，我感覺不是在衰老，而是重新成長。像又活過一遍。
"你最近用什麽護膚品？"Maggie突然問，"氣色比以前好。"
"沒有。"
"運動？"
"也沒有。"
"奇怪。"她仔細看我，"你變了。"
"變什麽？"
"說不上來。就是...不一樣了。"
我低頭喝茶。
其實自己也感覺到了。照鏡子時，不再是疲倦的中年女人，而是曾經被深深愛過的女人。即使那份愛結束了，痕跡還在。
像光。很淡，但存在。
Maggie繼續說太極，我心不在焉聽著。窗外陽光照在茶杯上，金黃色，溫暖。
"Claire，你想什麽？"
"沒什麽。"
"不對。"她湊近，"你在想一個人。"
嚇一跳。"什麽？"
"女人想男人時，眼神都這樣。"
"胡說。"
"我沒胡說。"眼神嚴肅，"慧慧，你是不是..."
"我什麽都沒有。"打斷她。
"好吧，我不問。"舉雙手，"但要小心。"
"小心什麽？"
"小心自己的心。女人到我們這年齡，心特別容易動。"
想告訴她，我的心已經動過，狠狠跳過，也痛過。現在很安靜，像湖水。
什麽都沒說。
##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五日
感恩節前的周末。超市人多。
火雞區域選了很久。今年小傑不回來，還是買了隻小的。習慣了。
排隊結賬。前麵小女孩跟媽媽撒嬌要巧克力。媽媽說："太多糖，對牙齒不好。"小女孩撅嘴。
想起小傑小時候。每次超市都在糖果區賴很久。我和陳同輪流哄，最後投降，買一大包。
那時我們年輕。二十八歲的我，二十九歲的陳同，推購物車，後麵跟著胖嘟嘟小男孩。會為洗衣粉牌子爭論半天，為省十塊錢開車到另一超市。
現在有更多錢，更好車，更大房子。
那種簡單快樂找不回來了。
付賬，開車回家。收音機播感恩節歌曲。想起Tim說過，愛情讓人變好。即使結束，美好留在身上。
路過小傑小時候常去的公園。秋千架落滿黃葉。幾個孩子玩滑梯，媽媽們坐長椅聊天。
車裏看了一會兒。想起二十年前的我，也坐長椅看小傑和別的孩子玩。那時覺得日子很慢，現在想來快得像夢。
也許這就是Tim帶來的改變。學會珍惜。觀察生活中細微的美好。
##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感恩節。我和陳同兩人。
做了火雞，蔓越莓醬，土豆泥。陳同說："這麽多，我們兩人吃得完嗎？"
"習慣了。以前小傑在都這樣。"
"明年他也許回來。"
"也許。"
餐桌前安靜吃飯。外麵下雨，打窗聲讓屋子更安靜。
"你做的火雞還是好吃。"陳同說，"二十多年，沒吃膩。"
心裏有點暖。很久沒聽陳同誇我。
飯後客廳看電視。感恩節特別節目，家庭分享感恩事。
"我們感恩什麽？"陳同突然問。
想了想。"感恩我們還在一起。"
"是的。還在一起。"
"你知道嗎，"我說，"有時候覺得，能平平淡淡過日子，其實是幸福。"
"你以前不會這樣說。"
"以前不懂。以前總覺得生活太平淡，沒激情。"
"現在呢？"
"現在知道了。激情是一瞬間，陪伴是一輩子。"
陳同看我，眼神複雜。
"你真變了。從今年夏天開始就變了。"
心跳快。"變什麽？"
"更懂事，更知足。好像經曆什麽事，突然成熟了。"
不知道怎麽回答。
"但沒關係。"他繼續，"我們都在變。結婚這麽多年，一點不變才奇怪。"
看著他，心裏複雜。愧疚，感激，還有說不出的溫暖。
"陳同..."
"不用說什麽。"他說，"我隻想告訴你，不管怎樣，我們還是一家人。"
那一瞬間，差點哭了。
##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五日
今年第一場雪。
雪花小，飄飄灑灑，像羽毛。我站窗前看很久，想起去年第一場雪。
那時Tim還在，約好第二天看雪景。但那晚他母親來電說身體不舒服，他沒來。
我一人在雪地走很久，手機裏他的留言說抱歉，下次一定陪我。
現在想來，那也許是預兆。他母親總在關鍵時候出現，提醒他還有更重要的責任。
今天雪下得安靜，沒風。想起他說過："雪是天空的信。"
什麽信？我當時問。
"想念的信。天空想念大地，所以下雪。"
陳同下班回來，看我窗前發呆。
"看雪？"
"嗯。"
"今年第一場。時間過得真快。"
"是的。去年第一場雪，好像還在昨天。"
"去年你也這樣站窗前看雪。"他說，"我記得，第二天你感冒了。"
想起來了。去年雪夜在外麵走太久，回家開始咳嗽。陳同泡感冒藥，還燉梨湯。
我生病時，他總是溫柔。這麽多年，從沒變過。
"今年不要在外麵站太久。天氣預報說今晚很冷。"
"知道。"
"我去做飯。想吃什麽？"
"隨便。"
"那我做西紅柿雞蛋麵。"
"好。"
看他去廚房的背影，想起Tim說過另一句話："有些人愛你，像火焰一樣熱烈。有些人愛你，像泉水一樣恒定。"
陳同的愛，像泉水。不夠熱烈，但從沒斷過。
也許這就是婚姻本質。不是激情，而是陪伴。不是驚心動魄，而是細水長流。
我曾擁有火焰般的愛情，現在又回到泉水般的婚姻。
兩種都好。
##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五日
今天看醫生。例行體檢。
醫生說各項指標都好，比實際年齡年輕五歲。
"做了什麽特殊保養？"醫生問。
"沒有。正常生活。"
"那是基因好。要繼續保持。"
從醫院出來，車裏坐很久。
五年前第一次來體檢，醫生說荷爾蒙水平開始下降，可能有更年期症狀。那時很恐慌，覺得自己快速衰老。
今年體檢，醫生說荷爾蒙水平比去年高了些。
"這很少見。通常這年齡女性，荷爾蒙隻會越來越低。"
"什麽原因？"
"可能是心情好。心情對荷爾蒙影響很大。"
心情好。想起今年夏天時，確實心情很好。現在Tim不在了，那種好心情留下的痕跡還在身上。
開車回家路過小公園。湖邊長椅積著雪，空無一人。
想起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九月五日，他說要回德國，我說會等他。
現在想來，那是美麗的謊言。我們都知道，那種距離不可能等。
但那一刻，我們都需要那個謊言。需要相信還有希望，還有可能。
現在不需要那個謊言了。知道有些東西結束了，就是結束了。但它帶給我的改變，是永遠的。
知道自己還能被愛，還能去愛。知道身體還有秘密，心還有空間。
這些知識，讓我重新認識自己。
##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平安夜。雪大。
陳同回來晚，臉紅，應該喝了酒。
"餃子還熱著。"
他洗手間洗臉，出來說："同事們都誇我太太賢惠。"
"是嗎。"
"老張說他太太從不包餃子，隻叫外賣。"他坐下夾一個，"還是你包的好吃。"
倒杯熱水。"慢點吃，燙。"
他吃幾個，突然說："慧慧，我們結婚多少年了？"
"二十三年。"
"是啊，二十三年。"放下筷子，"我有時想，你跟我這麽多年，委屈嗎？"
"為什麽突然這樣問？"
"沒什麽，就想問問。"又喝口水，"我這人不太會說話，也不浪漫。"
看著他，心裏說不出感覺。
"你想多了。日子過得挺好。"
"是嗎？"
"是的。二十三年了，該知足了。"
他點頭，沒再說，繼續吃餃子。
外麵雪越下越大，窗戶上積了厚厚一層。
##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今年最後一天。
坐陽台上，看外麵雪景。雪下了一星期，院子裏積很厚。
一年前今天，我在這裏寫新年願望。那時寫：希望找到生活意義，希望重新認識自己。
現在看來，願望實現了。
這一年，經曆太多。遇到一個人，愛上一個人，失去一個人。
不後悔。
如果沒有那個夏天，永遠不會知道，原來自己還能有那樣感受。原來身體還有那樣秘密，心還有那樣空間。
如果沒有那個夏天，永遠不會知道，原來還能被人那樣深深愛著，也能那樣深深愛一個人。
那個夏天，讓我重新認識自己。
現在夏天過去，又回到原來生活。但不再是原來的自己。
更勇敢，更自信，更願意嚐試新事情。知道了生命另一種可能性，即使現在不能擁有，但知道它存在，就足夠。
陳同客廳看電視，跨年晚會。聽到主持人倒計時："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對自己說，也對遠在德國的那個人說。
不管他現在做什麽，都希望他快樂。希望他母親健康，工作順利，找到新的愛情。
我們的故事結束了，但祝福可以是永遠的。
"慧慧，來看煙花！"陳同客廳喊我。
"來了！"
站起來，走向客廳。走向我的現在，我的未來。
走向2020年。
## 二零二零年一月三日
新年過去，生活回到正軌。
今天超市買菜，書報架前看到寫作雜誌。翻幾頁，裏麵文章說：每個人都有故事可講，問題是敢不敢寫出來。
想起那個夏天的故事。充滿秘密和激情的夏天。
也許有一天，真會把它寫出來。當然不是現在。現在太近，太痛，太真實。
但也許很多年後，當我變得更老，當那些痛苦都變成甜蜜回憶，會把它寫出來。
寫一個五十歲女人的覺醒，寫一個平凡夏天的不平凡，寫一段沒有結局的愛情。
買完菜回家路上，想起那個夏天所有細節。每次見麵，每次告別，每次心跳。
那些記憶，像珍珠，被我小心收藏在心裏。
也許有一天，真會把它們串成項鏈，戴在文字的脖子上。
但現在，好好生活就足夠。
好好生活，好好記住，好好遺忘。
## 二零二零年一月十五日
今天收到明信片。
郵戳德國慕尼黑，上麵古老教堂，雪中特別美。
翻過來，隻有一行字："祝你新年快樂。T。"
拿著明信片，站信箱旁看很久。
這是他給我最後信息。簡單，禮貌，沒任何多餘情感。
但我知道，他記得我。在地球另一端，那個下雪城市裏，他想起了我，想起我們的新年。
足夠了。
把明信片放進書桌抽屜。不是收藏，而是給那個夏天正式的結束。
從今天開始，不會再等任何消息，不會再期待任何可能。
完全回到自己生活裏。
回到陳同身邊，回到日常瑣碎，回到應該有的生活。
但不再是原來的自己。是曾經被深深愛過的女人，曾經深深愛過別人的女人。
這個身份，沒人能從我這裏拿走。
夜裏，寫了很長的日記。寫那個夏天的開始，寫那個夏天的結束，寫那個夏天留給我的所有美好和痛苦。
寫完後，把那些日記本都鎖在抽屜裏。
也許有一天，會重新翻開它們。也許有一天，會把它們變成故事。
但現在，隻要知道它們在那裏就夠了。
像秘密花園，永遠為我保留那個夏天的所有顏色。
晚安，Tim。
晚安，我的秘密。
晚安，我的五十三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