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旅程中有高山,也有低穀,有刻骨銘心的愛,也有撕心裂肺的痛,有著對生命意義的追尋,也有著和死亡麵對麵的凝視。人生的意義,在觸摸到死亡這道堅厚密實確據的牆之後反彈,碰觸到生命的最深處,靈魂居住的地方。曲藝寫下了貼近死亡之後用生命體驗出來的那種感悟--不是思考,是生命的感悟。是觸及到死亡,才有的背死向生的通透、清明和冷靜。她和丈夫在生與死之間疼痛著倔強伸展的愛情,也因之而感人至深。
人生的意義在哪裏?我們從小就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在長大的過程中,隨著對人生閱曆體驗的一步一步加深,不斷地演化。
十幾歲少年的時候,語文課老師布置了一個命題作文:《人生的目的》。我寫了一篇文章,引用了美國人韋恩-戴埃的一句話(並不知道韋恩-戴埃是何人):“人的一生,就是為了尋找快樂。為了這快樂,我不惜付出一切代價。” 我曾被這句話吸引,並引導我生活多年。當然,這句話裏的“快樂”,要做深層理解:一種在心靈上的愉悅和自由,而不是淺顯的暫時得到享受的快樂。
但是漸漸地,在孩子出生之後,在生活的重壓下,在不能控製局麵,自由選擇尋找快樂的時候,我感到了迷惘。這時候,楊貝,一個到了退休年齡還在工作的韓國同事兼朋友和長輩,跟我說:“人的一生有兩個目的:一個是讓自己快樂,一個是繁衍後代。”他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除了工作就是學習希臘文,目的是可以讀新約聖經的原文。他的話給我之前的理解,加了一個維度。無怪乎我會迷惘。在生活的重壓下,我沒有心靈上的空間和自由,讓我看到我該如何快樂和如何尋求快樂。
繁衍後代,是神給我們的一個使命。神喜歡生命,祂親手創造了生命。生命一代又一代的傳承,生生不息,正是因為每個人生來都有的使命感。我的人生目的除了尋找個人的快樂,加上了和它等重的部分:責任。對於我個體之外的他人的責任,也是生命意義的一部分。
再後來一次的演變,是出自於聖經學習小組學習的一本書——《生命的目的》。這本書裏說,我們一生的意義,就是努力做到像耶穌。耶穌是一個完美的人。他是神,但是為什麽他要來到世上做一個人?他是為了給世人做一個榜樣,讓人可以學習他的樣式。當然耶穌是一個完美的人,沒有人能完全做到像他一樣。但是我們人生的目標和追求,可以設定為學耶穌的樣式。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把這句話真正讀進了多少,也不知有多少時刻真正這樣去實踐,但至少,之後長長的一些年,在個人的快樂得到滿足,繁衍後代的任務暫時完成的情況下,這句話給了我生命和生活態度的指導。像是找到了一個楷模,可以追隨著一個人的腳步,而不需要一直辛苦地走在開創先鋒的路上。即便如此,我不知道自己行了多少,忘了多少。
活著的人,不管是多麽睿智,多麽通達,多麽深沉,經過多少的思索,都沒有一個貼近死亡、或者經曆過死亡的人,對人生意義思考得徹底、通透。不管多麽努力思考,讀過多少書,和多少個智者對過話,對人生的意義的理解,都沒有那些真正觸及死亡的人,用生命去體驗出來的那種感悟。不是思考,是生命的感悟。是觸及到死亡,才有的背死向生的通透、清明和冷靜。
麵對確據可靠,如一麵厚實沉重,密不透風的牆一樣的死亡,生活中世界上的雜音全都消散。這時候剩下什麽呢?人死了就消失了嗎?對個人來說,靈魂去了天堂,與上帝在一起了。但對於這個世界呢?我們的存在,我們的思考,我們的喜怒哀樂,我們緊緊抓住、切切不舍的這個世界,如果一個人死了就真的消失了,不在了嗎?那人生的存在,就是出生到死亡之間的存在嗎?目的為何?意義為何?
在最後這一年,朝輝常說的一句話是:“無所謂了。” 很多的事情,一些是這個好還是那個好的糾結,一些在世上的爭執、煩惱、細節,都無所謂了。然而,對他來說,他認為有所謂的事有兩件:一件是讀經禱告,尋求神,為要到神那裏去的預備和確信;另一件是他還可以影響到別人,可以關心到別人。俗事、錢財、物品,對他都無所謂了,他絲毫不關心不在乎。但他在乎他是不是還可以給別人有好的影響。
人生的意義,在觸摸到死亡這道堅厚密實確據的牆之後反彈,碰觸到生命的最深處,靈魂居住的地方,碰觸到真實的靈魂,它在講述人生真正的意義。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能影響他人的生命,和愛神。這是從朝輝的生命裏,我看見的真實。
在亞利桑那的日子,我們的好朋友令傑受憂鬱症的折磨,每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不出門,不交流。朝輝給令傑發信息。朝輝說:“神愛我們。但是祂也是對我們有要求的……” 朝輝鞭策令傑努力振作起來。如果換上任何別的人,不是處於朝輝的狀況,嚴厲的話聽起來都像居高臨下的指責。可是,因為朝輝的經曆,隻有他敢和處在憂鬱症中的孩子講這樣的話。他為自己能夠影響到別人而高興。
生命還有一個意義,是愛。而愛,是愛他和被他愛的人,延續生命的力量。
抗癌一年多以後,他很沮喪地跟我說:“我覺得現在活得像一個影子。孩子們有事情都不來找我了。”
我說:“可是,隻要你在,我們就是一個完整的家,孩子們就踏實。你是一個有價值的影子。”
在爸爸的追思禮拜上,Leo講的故事很美。爸爸坐在沙發上,他為爸爸彈奏了爸爸寫的最後一支曲子。爸爸對Leo豎起拇指,清晰地說:“謝謝你,Leo。”
Leo說:“那時候,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誰知道他為說出這句‘謝謝你,Leo’做了多大的努力,花了多大的力氣。但是,他仍然要讓我知道,他為我給他彈奏這首曲子高興,我也為能讓他高興而高興。在未來的日子裏,我會做一個讓他驕傲的人。”
那句“謝謝你,Leo” 是爸爸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李叔同,後來法號“弘一法師”,辭世前寫了一幅字:“放下”。字寫得拙樸歸真。浪子李叔同,在39歲皈依佛門,放下了俗世。但是臨終所寫的“放下”,也許同時意味著,放下俗世、佛門清淨半生的他,卻沒有真正地放下,一直到臨終的時候。即使身在佛門苦心修行,人的頭腦和思考,卻還在行動。不像苦身,身體做到被管束容易,頭腦被管束卻更加難。苦身的一個目的是寄希望於通過管束身體,約製頭腦的自由聰明和自行其事。
臨終,卻是真正的放下。做到真正的放下也是不易。誰會沒有牽掛?
最後的日子,有一天夜裏,我們擠在他的病床上抱著睡覺。一整夜,他一刻都沒有睡,不停地撫摸我,摸我的肩膀和胳膊,一直一直摸。在精神最好,也是最後的那一次,他特別地清醒。
他吃了東西,說了很多的話。我問他:“你放心我的,對不對?”
他很快很清晰地說:“不放心。” 他失去了表達能力,講不出話。但是這句話,他說得特別順特別快。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寫著寫著,突然想到他右肩下裝了一個輸液港,在鎖骨的右邊一點點,突出來一個小突起。就算是疼痛的小點滴,也是溫暖,是甜蜜,是肌膚相親的親近。
有一個和我神交的同病朋友圓圓,比我剛好小十二歲,她的媽媽在照顧她。她說她臥床了,需要買可以翻身的床墊。我突然說:“她的媽媽能這樣照顧她,多幸福呀。”
不在我的位置,可能都理解不到我說的幸福。從一個世人的眼光看,也許看到的都是她媽媽的不幸。可是我卻感覺可以坦然地全心全意地去愛、去嗬護、去照料,這是多麽大的一種幸福。
聽說人會心痛到無法呼吸,人會感覺自己就要瘋掉。可是無法呼吸,也是在呼吸。就要瘋掉,卻也不真的會瘋掉。一個人的聰明和理性,同時是來自於神的懲罰,是原罪的一部分,最初就是偷智慧果而來。
那天,我去看那棵紅木,我和朝輝將要安息在那裏的那棵紅木。天氣很舒服,陽光很暖。有兩隻黃翅膀的蝴蝶,一隻逐著另一隻,另一隻返來逐著這一隻,繞著彎地左飛右飛。
又有一天,在家裏坐在朝輝平常坐的位置想他。又看見那兩隻蝴蝶,大黃翅膀的蝴蝶,在窗外花園裏互相追逐著飛。我不禁想:灰灰,是你的靈嗎?
因為我的聰明,我的理性,我的自鳴得意,這些讓我無法解脫,無從擺脫的我的罪。
因為愛,所以牽掛。生命的最終,還是放不下。有一首很老很老的鄉村歌是這樣唱的:
我要放下我的重擔,在河邊
我要放下我的劍和盾牌,在河邊
我要放下我旅行的靴子,在河邊
我要穿上白色的長袍,在河邊
曲藝,機械工程博士,資深機械工程師。出生成長於山東蓬萊。2000年清華大學碩士畢業後赴美,並遇見同年赴美的一生摯愛孫朝輝。2020年,孫朝輝被診斷為晚期結腸癌。在身為生物學家的先生的指導下,曲藝憑借多年理工科訓練的基礎,大量閱讀癌症醫治和抗癌飲食文獻,希望用實踐找出一條治愈之路。2022年,孫朝輝放棄治療離世。次年,《與你同行》出版。
《與你同行》已經在amazon、B&N等網絡書店上市,點擊購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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