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出青島的幾條高速路因為大雪而早早關閉,但私營紙箱廠小老板張偉濤仍不死心。他罵罵咧咧地跑出院門好幾趟,眼瞅著停雪無望後,他猶豫了一下,仍發動了停在院裏的車。
這時,屋裏傳來了妻子的抱怨:“自家的廠子被拖垮了不算,還把他小舅的廠也拖垮了……”張偉濤苦笑了一下,這樣的聲音他已經聽了整整一年。
自從去年1月拖欠貨款的韓國企業老板“半夜出逃”後,張偉濤一年來就拿著韓國老板留給他的一堆欠條和“空頭”支票,漫無目的地找律師,跑法院,甚至去上訪。絕望的時候,他就開車到離家50公裏外的空廠房前去轉轉,“哪怕打聽不到關於跑掉老板的絲毫音訊,但總比坐在家裏傻等強!”
私企老板的憤怒
因為下雪,這五十多公裏路,整整開車晃悠了兩個半小時。
和以往的遭遇一樣,張偉濤又吃了個“閉門羹”。一座三層的小樓,三排高大的磚房,漆黑冰冷的電動門緊閉著,門口牆壁上公司的“名字”已經被人剝落,掛在上麵的是一條寫有廠房招租字樣的廣告橫幅。這家曾經生意紅火的“青島黃金鍾科教文化用品有限公司”,如今卻杳無人煙。
“被這個韓國老板騙了的不止我一個,一樣被欠款的供貨商還有十幾家,光我們這些供貨商的欠款少說也有四百萬吧!還有他的100多名員工,工資拖欠了30多萬!還有廠房租賃費、水電費,凡是和他有經濟聯係的,不被欠款的我還沒有聽說……”張偉濤憤怒的雙手抓住冰涼的電動門狠命地晃了兩下,電動門隨即發出刺耳的嘩嘩聲。
最讓他沮喪的,是介紹妻弟的工廠給韓國老板供貨。“開始約好每兩個月結一次賬,執行了幾個月就開始拖欠了,當時還覺得它的經營狀況好,放鬆了警惕,直到手裏的欠條累積到了40萬,才真的擔心了。”
而當一百多名員工和二三十名供貨商堵住了這家韓企的廠門時,張偉濤才清楚意識到,那個曾經承諾“誠信”的韓國老板,就這樣通過“蒸發式撤離”,騙走了他們的血汗錢。
張偉濤告訴《國際先驅導報》,青島周邊的城陽、膠州等不少市區都出現了韓國老板“半夜逃跑”的事,“我們當初那麽好的廠子,都被這些做人沒有底線的韓國人弄垮了!”說著,他的眼裏湧出了淚水。此事發生後,張偉濤和圈子裏的朋友再也不相信韓國人了。
農民工依舊不願離開
紛揚的大雪加快了人們回家的腳步,年就在眼前。可山東沂水的農民工小孫卻越來越感覺到有家而不能回的沉重。他說,他不知道今年春節在哪兒過,而不願回家的主要原因就是“沒臉回家”:不能給家人帶回多少錢,甚至連回家的車票錢能不能湊夠還是問題。說起自己一年經曆的辛酸,小孫拚命咬緊了嘴唇。
他打工的企業是青島城陽區的一家韓資企業,三個月前,這家韓國老板“神秘地蒸發”了。“頭天晚上還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哩,第二天早上上班時,大家突然發現老板不見了,緊接著工廠被查封,我們才知道半年多的工資被他卷跑了……”小孫回憶道,他們廠有500多名工人,去年春天,韓國老板信誓旦旦地向全廠承諾,大家的工資準備用來擴大工廠生產規模。等規模擴大了,員工的工資就會翻番。“現在看來,他早已開始秘密籌劃逃跑了,我們還那麽信任他,真的太傻了。”風雪中,站在橋頭送老鄉回家的小孫勉強擠出一絲苦笑,似乎充滿了無法掩飾的悲涼。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被欺騙的農民工在要錢無望、找韓國老板無望後,又踏上了一條誰也無法預料結果的上訪路和訴訟路。
“雖然工廠倒閉一年多了,但成百上千的外地農民工並不願意離開,他們還在等著法律能還一個公道。”膠州一知名律師所的張立夫律師近來代理了多起韓企非正常撤離引發的勞資糾紛案件。他說,韓國企業非正常撤離後丟下了大量的欠條和債務,雖然這些糾紛的事實非常清楚,可“討債”成功的希望卻非常渺茫。膠州市人民法院的一位負責人印證了張律師的說法,他這樣概括一年來法院工作的壓力:相關案件數量越來越多,涉及人數多,解決難度大,最容易引起上訪,最讓法院頭疼。
去年,膠州市人民法院專門成立了一支特殊隊伍,來應對韓企非正常撤離後留下的法律問題。但遺憾的是,在“機器隻能當廢鐵賣”的殘酷現實麵前,工人們最終得到的“安撫費”或者“遣散費”,最多隻不過七八百元。
銀行職員的追問
山東膠州市、即墨市、青島的城陽區是韓資企業最為集中的地方。走在這幾個市區的大街小巷,韓資企業的印記隨處可見。
信一皮革有限公司和信五皮革有限公司曾是膠州小有影響的韓資企業,1000多人的企業規模,令人羨慕的待遇,曾是員工引以為豪的工作崗位。但昔日的輝煌現在已消失殆盡:透過鏽跡斑斑的鐵門和鐵索鏈,空蕩蕩的廠房前堆滿了小山似的建築垃圾,三四台破舊的機器東倒西歪地躺在垃圾堆上,廠區的空地上長滿了沒膝深的野草。當2007年兩家企業不約而同地“失蹤”後,迄今未見韓國老板的身影。不少過路人十分肯定地說:“其實,這兩家韓資企業是一家企業,為了互相擔保貸款方便才分成兩家的。”
路人的說法很快得到了證實。膠州市農業銀行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負責人向《國際先驅導報》介紹,信一和信五在膠州的農行和中行是互相擔保貸款的,兩家的貸款額度有上億元人民幣,但當兩家企業的韓國老板一夜間失去蹤影後,這些貸款都成了壞賬。
“跑掉的韓資企業,其實對我們的招商引資政策和貸款政策了如指掌,哪些地方有漏洞,他們一清二楚!”他繼續說道,韓國老板“出逃”後,雖然有關部門采取了一些追債辦法,但效果都並不盡人意。“畢竟在國外追討,難度太大了,我們也沒有什麽好辦法!”他有些無奈,也有些憤怒,“其實對於他們的非正常撤離,無論是銀行還是公商、稅務等相關政府部門,都是可以預先監控的,可為什麽等到出事了我們才能發現問題呢?難道韓資企業落地後,就可以放任自流無人監控了嗎?”
張偉濤的律師在證據保全過程中偶然發現,拖欠張60萬供貨費的韓資企業,在城陽當地銀行開設了六七個公司賬戶,其中,絕大多數款項的進出時間都沒有超過兩天,而且所有賬戶上幾乎都沒有錢,最多隻留下了幾十塊錢的記錄。
村幹部的反思
“太盲目了,不能什麽都往裏劃拉啊!”說起韓資企業非正常撤離的教訓,城陽區夏莊街道辦事處中黃埠社區的辦公室主任麵有愧色。在這裏的招商引資項目——京利禮品有限公司,曾是社區招商引資的一麵旗幟。
“租賃廠房費一年交給社區幾十萬,解決了幾百個居民的就業問題,每年還交給當地數目可觀的一筆稅,沒想到說跑就跑了……”據他介紹,京利的韓國老板跑時,同樣拖欠了500多位工人的數月工資,為了安撫和遣散這些工人,社區拿出了10多萬元的安撫費,這讓本不富裕的中黃埠社區背上了沉重的負擔。
熟知內情的社區居民私下對《國際先驅導報》說,去年10月中黃埠社區的書記曾專門跑到韓國去追討債務,但查詢了那位韓國老板的賬目後才發現,他名下已經沒有什麽存款和值錢的東西了。“人家還能等著你去查嗎?有財產也早該轉移了呀!”居民們提及此事很氣憤,“廠房是我們的,工人是我們的,材料是我們的,他們隻帶著10多萬元的設備和項目,賺了錢就跑,包袱都由我們背!”
此後,中黃埠社區再也不敢招勞動密集型的外資企業進駐了。“我們寧願招投資大的,說不好聽些,即使老板跑了,光機器設備也能多賣幾個錢啊!”
一名基層副鎮長反思道,在前幾年的招商引資中,政府部門製定的一些政策有些急功近利,“幾乎每個幹部身上都背著招商引資的指標,這成了考核政府官員政績的標準”,再加上有關部門對招資項目落地後缺乏有效監管,最終造成了大量韓企非正常撤離的被動局麵。
從山東省外經貿廳公布的數字看,2003年以來,青島地區非正常撤離的韓企共206家,這一數字在2008年初開始進一步擴大,而韓企出逃事件,也正是因2008年1月13日煙台最大的韓資服裝企業世剛纖維有限公司韓國高管集體出逃而為中國民眾所熟知。
雖然山東各地方政府部門至今未公布本地區韓企非正常撤離的具體數目,但這一現象已經引起了高度關注。去年年初,青島市政府針對韓企的非正常撤離成立了專門“應急辦”。不久前,市勞動保障局又出台了對外資企業分類監控和重點監控有惡意撤離跡象企業的新政策。無疑,韓企非正常撤離後遺留的巨大包袱是擺在當地政府部門麵前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