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得從震後第99天說起。
地圖上看到的東京灣形似一隻伸在眼前的右拇指，指肚的中央有個入海口，入海口往陸地延伸，是二級都市河流多摩川，河川的西南沿岸是一條狹長的多摩丘陵，兩家大手私鐵會社都在這條丘陵地帶鋪設了輕軌相模支線。震後第99天，預定起飛的前日，我還從容地泡在離那選址莫名其妙遠的機場一百幾十公裏的川邊露天溫泉裏。
從多摩丘陵到伊豆相模，都有可混浴的溫泉。男女混浴在日本世俗社會被視為風雅，沒人大驚小怪，或許是因為肉體和性被區別對待來看的緣故吧。中國女人纏足意猶未盡的時代，周作人到東京留學，受到的第一個也是最大的刺激，竟是日女踩著木屐的一雙光禿的腳，那赤裸的嫩腳巴丫兒令他熱血噴張津津樂道了半個多世紀。那時，連城裏街巷的公共風呂浴池也不分男女混著浴呢。後來他哥也留學去了仙台，有天想洗澡，就進了一家公共風呂浴池，脫衣下池，才發現一群日本姑娘早已泡在池子裏。從沒見過此等架勢的他，小腸打鼓海綿血崩，生怕被池裏的她們騙走無處安放的青春，尷尬得緊緊捂住貼身的匕首投槍，蹲在池水裏死活不起來，那幫日本姑娘就光著屁股圍攏過來，一起批評他的封建思想殘餘。洗完那頓澡回來，他就寫了篇而已集的小雜感，在文中感慨：“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立刻想到…立刻想到…立刻想到……”
話說那天，我等沿著木板上的箭頭往左拐，想也不想地找到混浴池，卻見不到幾蹤人影。新聞說震後核物質的擴散曾一度影響到水，甚至涉及到千葉縣一些女性居民的母乳。看來混浴的條件不再充分，池裏的女客大為減少。趕上不巧的時機，就做震後第三次搓澡吧，關於搓澡的體驗，推薦“日航千裏”第10回人氣篇對震後第33天和第66天的翔實描述，就不在這一回羅嗦了，這一回主要是聊聊混浴和花活兒。不過就算在以往平和時期，認識的一位京城夫人專程前往混浴溫泉獵奇，也沒在露天池獵出多少三十以下的女孩兒。
當年，那位京城夫人可是苗條，體型處在發胖前的姣好階段，從北京來東京，挑了個非節非周末的平日，專門探了趟伊豆修善寺的混浴溫泉。京城夫人是總後大家閨秀出身，性格直爽，快人快語，沒有小時營養不良吃麵糊長大後一吃飽就愛無端生事折騰人的情緒怪病，從修善寺歸來，嘻嘻哈哈地報告說和老公倆從下午泡到傍晚，老公怕被拍成未經彩繪的象鼻子，躲進室內去搓澡，她自己一展“女將”風範下了混浴池。按她的話來講，池裏的女人分三種，三分之二不懂人生哲學，拿長長的浴巾將自己裹得那叫一瓷實，對抗自然和美。眼見三十以下的，裹到高胸，三十以上不到六十的裹到低胸，六十開外的才看破俗塵裹一nothing。
混浴溫泉的照片，有的被京城夫人鑲框擱在客廳裝飾台上，有的夾在相冊裏。
再說回眼下，混浴的露天池裏雖然見不到像樣的甲方乙方，但不代表就單調得沒有其它花活兒，室內，身穿白襯衫紅裙子工作服的女職員們頻頻進出男部，在更衣室裏做清掃，定時進入桑拿間替換坐巾。除了這些任何溫泉裏都一樣的常規工作，還多少補貼了些看似不必要的額外花活兒。
幹蒸桑拿間的座位是階梯式的，人們正在裏麵邊蒸邊看電視劇，廣播通知要更換坐巾，請顧客出來等候。一幫老爺們兒規規矩矩地排隊等在桑拿間門口，人手一塊方巾遮身，等女職員們抱進去幹爽的再抱出坐濕的，一窩蜂進去占位子。
大大小小池子裏都擺設了醒目的電子測溫LED顯示器，顯示精確到小數點一位的水溫，女職員們卻時不時地來到池邊，手伸進池裏試水溫。我們六個男爺們正在蒸汽桑拿室裏濕蒸呢，一個女職員又突然推門而入，拿起木勺舀了勺水就往我們腳底下潑，說給各位的腳底降降溫。
常客們都認識往腳下潑水降溫的女職員，她叫緑子，彌鬥笠口，是個19歲的短大生。她說如今很多服務行業配合節電，減少營業時間，人工過剩，零工難找，自己家境又不富裕，為了減少家長的負擔才來打男湯部的工，工作內容就是浴室、桑拿、更衣室的清掃和點檢，有時還要在周五周六整下午整晚拿抹布擦抹池台邊上的小水珠，目的就是為了賺取個人氣。她說步入青春期以來，戀愛次數還保持零狀態，成年男人的秘寶，除了在她父親進出浴室時偶然目睹過幾次切換小鏡頭外，就是這次打男湯清掃工的批量大場景了。她最後提到的兩點工作心得，倒是出乎我們常識性的想象：“和女湯比，男湯是更清潔的，脫掉的毛發量相當少，浴場地麵上浴液泡沫類的殘跡也都被男客們自覺給衝掉，幹了工作才知道，女湯那邊比想像的糟糕。”
次日，離起飛不足一個時辰，連跑帶顛到了機場，想不到客機的輪胎還沒開始滑走，乘務長就反複播報：起飛後半小時起，一路將有亂氣流伴隨。起飛不久，機長的PA廣播也跟著重申了三次，規勸乘客盡量別上廁所，將安全帶牢係到底。想不到的事還有許多，一片積雨雲層，一陣俯衝，九個多小時過後，機身在大洋上空劃完了弧，竟把我拋在了俄勒岡的溫切斯特海灣，又過了不到72小時，JA西東京農協義工部的一份電郵傳真，把我召回了起飛的原點，這其中的變幻，實在是富於戲劇性。早知如此，不如就直接呆在丘陵的池子裏幾天連觀東洋景呢，也好省卻這高空幾十個小時的機內輻射，此乃後話，且待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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