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

來源: 潤澤東於 2011-06-17 21:58:22 [檔案]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閱讀數 : (8994 bytes)

    我的爸爸1944年的農曆五月初二出生，出生時是家裏的長子，上麵有一個姐姐。我的爺爺奶奶是娃娃親。

    爺爺是出生還是很小的時候就得了氣管炎，當時是很嚴重的病，有人說爺爺不會活很長。當時爺爺家兄弟四人，姐妹倆人，家境還算富裕，娃娃親怎麽定下來的我也不清楚。

    我的爺爺排行老二，他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去世了，家道中落。爺爺的寡母帶著六個未成人的孩子坐吃山空。爺爺的大哥當時10幾歲，也訂了親事準備結婚。女方家裏擔心女兒日後受苦就設了個計，讓自己的未來女婿賭錢，並且最後輸掉了大部分家產，然後女兒結婚以後再把這些錢偷偷補貼給女兒女婿。

    這件事的真偽無從查考。不過爺爺的大哥結婚以後就去沈陽安家，是兄弟姐妹中日子過的最好的，這個是事實。我這個大爺（我爺爺的哥哥）很年輕就去世了，我從來沒見過。等我記事的時候，就知道沈陽有我家的親戚：大奶，大伯和叔叔。

    雖然家境一落千丈，過去退親還是不多的，我的奶奶是小腳，也沒有念過書，無可奈何就認命和我爺爺結婚了。

    我的爺爺很小的時候因為身體弱，周圍的人都說他活不長，他本人也相信自己活不長，所以一輩子沒幹過什麽體力活，唯一做過的是殺豬，然後拿一些錢或者豬肉回家。

    生長在這樣的家庭裏，而且是那個年代，爸爸幼年開始就開始顛沛流離，我長大以後爸爸經常講的他小時候的幾件事和記得的有：

    解放軍圍攻長春之前，爺爺一家在長春謀生。開戰之前爺爺趕了一輛牛車拉著家當，帶著妻兒步行兩個月回到我們家鄉，小腳的奶奶基本是步行，走壞了兩雙鞋。

    爸爸上完小學就開始放牛貼補家裏，冬天很冷，腳凍得不行，就故意往牛的新糞上踩，以求一瞬的暖腳。有一次，不是冬天，爸爸放牛的時候從坡上往下衝，沒看到草叢裏有一條蛇，收不住腳就踩上了，雖然那條蛇沒傷害到爸爸，但是爸爸嚇得不輕，從此一輩子怕蛇。我記得來日本以後我和爸爸憧憬未來：將來我不用工作的時候，就找一個有溫泉有山的地方買個房子，可以天天泡溫泉，還可以上山挖野菜采野果。爸爸冷冷地說：山裏邊一般都有蛇。

    爸爸7，8歲的時候，全家幾天沒有糧食吃，一家幾口餓得起不來躺在炕上等死，恰巧爸爸的奶奶來訪，到鄰居家討了一塊大餅子給爸爸吃，然後爸爸到院子裏采了一些剛剛出來的芸豆角，用水煮熟給家裏人吃，救活了全家。爸爸每次說起這件事，都要強調：那個豆角剛剛出來，還沒有手指頭長。我們聽故事的人也都很受感染，覺得爸爸死裏逃生，有什麽錯誤都該原諒。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爺爺不勞動，小腳的奶奶每天到生產隊一個人幹活養活全家，艱難度日。為了生活，我的大姑（爸爸的姐姐）17歲就結婚，換回50斤高粱米給全家度命。我的爸爸姐弟五人最高學曆是小學畢業。

    爸爸憑著自己的努力18歲就當上了生產隊長，挑起一家的大梁。爸爸18歲之前一直是借住別人家房子，18歲那年好像收成好，生產隊分到了40塊錢，爸爸背著爺爺拿著這筆錢買來了木頭和其他建築材料準備蓋房子，爺爺的家長地位受到挑戰很是惱火，拿著棍子追著爸爸打，爸爸還是排除萬難，在親戚的幫助下蓋起了自己家的房子——兩間土坯房。隻有一間住人的房子，南北兩個炕住人，外間一個灶間放水缸，糧食，柴火和鍋灶。

    爸爸到了結婚年齡時候因為家裏太窮，被女方家長拆散了一門婚事。後來和我的媽媽結婚，媽媽因為姥姥是日本人，又是繼父，沒有更好的選擇。爸爸和媽媽就是那個時代很多為了生活而結婚的其中之一。

    我媽媽結婚後和我奶奶關係不好，爺爺也對媽媽不太好，所以我出生後兩歲多的時候，爸爸又自己蓋了我們的家——還是兩間土坯房，我們全家一直住到1987年，我們家才蓋了新的瓦房。

    後來爸爸又被調到公社的水利辦公室上班，身份雖然是農民，但是不用幹農活，還能掙最高的工分。我記事的時候，爸爸就每天上班下班了。有時候我會在傍晚跑到村口接爸爸下班。記憶中有一個鏡頭，我們姐妹至少三人到村口接爸爸，爸爸讓我們分別坐在自行車的橫梁上，鞍坐上，還有的站在腳蹬上，爸爸推著我們姐妹回家。

    爸爸調到水利辦公室以後一直申請入黨，我記憶中有好多次媽媽幫爸爸寫入黨申請書，但是因為爸爸的一個姑父以前給國民黨做過事，加上我姥姥的日本人身份，一輩子也沒加進去。

    我小的時候，媽媽脾氣很不好，經常讓我感到害怕，爸爸很少打罵我們，記得的一次還是因為老姑的挑唆，爸爸把我們大罵了一頓。所以我們姐妹長大以後跟老姑總有一層隔膜。

    我高中畢業的那個夏天，家裏養了一匹馬，我的大妹那年15歲，和爸爸一起給馬鍘草，爸爸的左手大拇指的指甲隻剩了一個甲，被斜著削了下去。爸爸疼得一晚上沒睡著，也舍不得到大醫院看手，第二天我跑到城裏找到我的高中同學紅，她的父母都在醫院工作，紅的父母給了我一些消炎止疼的藥，我當天拿回家給爸爸用，一直到我上大學的時候，爸爸的指甲還沒有長出來，加上我上大學的那天早上，爸爸突然起不了床，臨時托家裏的叔叔送我上火車站。結果我的大學的第一個學期想家特別厲害（主要是擔心爸爸的身體），經常偷偷哭。第一次收到大妹寫來的信，說家裏一切都好，爸爸的身體也好，我都懷疑加裏怕我擔心安慰我，哭了很久，現在還記得。

    我爸爸在48歲那年來到日本，帶著我們姐弟五人和兩個女婿一個外孫投奔早來一年半的媽媽和小妹，剛開始沒有錢沒有住處，甚至沒有被褥等基本生活用品。爸爸帶領大家一點一點買舊貨，撿別人扔的可用的電器家具，漸漸的我們才又在日本有了自己的家。

    剛來的日子很艱難，但是我們每天都有新的變化。到過元旦的時候，我們來日本6個月左右，我們全家老小聚在一起，我們分工打掃衛生，爸爸媽媽在廚房做好吃的，有的人還一邊幹活一邊哼歌，那個其樂融融的樣子深深印在我的腦子裏，現在回想起來都有要哭的感覺。

    我爸爸來日本以後，身份從中國的農民變成日本一個工廠的機器操作工人，加上語言不同，生活文化差異，習慣的過程很艱難，還好爸爸一直是跟女婿在一個工廠，溝通問題沒有太多障礙，一直幹到60歲退休。

    因為爸爸從小的生活環境，爸爸很摳門。媽媽和我們這些孩子都有意見，在我們來日本以後，中國的親戚也埋怨爸爸太摳門，給他們的太少，實際上我知道，爸爸對自己也一樣的摳。即使來日本以後，我們生活都安定下來，爸爸還是舍不得花錢，以攢錢為樂趣。我們幾個孩子每年過元旦，爸爸生日和父親節，例行給爸爸一些錢，爸爸都掩飾不住的高興。我們旅遊時帶上爸爸一起玩，爸爸都像孩子一樣興奮，熱衷於照相留念，以便回中國時顯擺，爸爸的給中國的信也都是滿篇顯擺。

    爸爸50剛過就被查出動脈硬化，血管裏油膩太多。醫生禁止爸爸抽煙，吃過多的豬肉。爸爸卻堅持不戒煙，特別喜歡吃肉。我們怎麽勸也不聽。爸爸說：如果對他的生活過多的限製，那麽多活幾天也沒有意思，他寧願少活幾天，也要活的自由高興。漸漸我們就認同了爸爸的觀點，不再勸爸爸戒煙戒肉了。

    爸爸退休以後一直計劃回中國長住一陣，春暖花開的時候到杭州和蘇州玩。他常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句話，一直計劃看看人間天堂。因為東北冬天很冷，加上年金的一些手續問題，爸爸一直沒回去中國，最後計劃2006年的春假過後，機票開始便宜的時候爸爸回中國。

    2006年2月23日，陰翳的日子，雖然沒有下雨，但是一直沒有太陽，爸爸出門買菜回家途中，突然心髒病發作去世，沒有任何先兆。我們從收留爸爸遺體的警察署出來，天上下起小雨。

    我的爸爸最終沒有去人間的天堂看看，希望他最後去了天堂。

    爸爸去世以後，弟弟和小妹特意帶著爸爸的照片去了杭州，完成爸爸的心願。我們姐弟每次去杭州和蘇州，都會心裏遺憾——爸爸沒有活到去蘇杭的那一天。

    爸爸活著的時候玩笑般設計了自己的葬禮。我們尊重爸爸的心願，送爸爸回國，埋在爺爺奶奶身邊。所以我們這些孩子很少能在清明的時候給爸爸上墳祭奠！今年3月20日我第一次給爸爸上墳，大哭了一場。

    爸爸活著時常說：到哪河脫哪鞋。人比人得活著，貨比貨得留著。教育我們隨遇而安，少抱怨，接受現實。現在想起來覺得很樸素也很哲學。

   爸爸六十大壽的時候，我們在一個飯店包了一個包間給爸爸過生日，又吃又喝，孩子們蹦蹦跳跳唱卡拉OK，還錄了像，爸爸那時候很高興。那也是爸爸最後的錄像了。

明天是爸爸去世以後的第五個父親節，記此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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