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劄記之五：大觀園裏俠女情
《紅樓夢》寫了大大小小幾百個人物，除了賈府的那些主子們，金陵十二釵正釵，人物形象鮮明的還有很多。而這其中，賈母的大丫鬟鴛鴦是出類拔萃的。她聰明美麗、仁恕正直、性格明快爽利，語言幽默生動，使得她在大觀園芸芸美女中，顯得不同凡俗。我愛紅樓，更愛鴛鴦。
鴛鴦的美，在書裏有簡單的描述，是從寶玉眼裏看出來的：在第二十三回裏，鴛鴦來怡紅院傳賈母的話，要寶玉去請賈赦的安。寶玉“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 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沒想到鴛鴦並不喜歡他這樣，碰了一小鼻子灰。在此之前，隻有在第二十回裏寫到鴛鴦的名字。按說，鴛鴦是賈母的大丫頭，在榮國府裏地位非同一般，賈母出來時順帶提一筆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曹雪芹之為曹雪芹，不肯浪費半點筆墨，鴛鴦姍姍來遲地出場，反而使我們能在她的正傳中得到更加鮮明的印象。
鴛鴦的相貌再次描述，是在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賈赦想收鴛鴦做小老婆，從邢夫人眼裏看見：“蜂腰削背，鴨蛋臉麵，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被那好色如命的世襲一等將軍看上，不足為奇啊。《紅樓夢》的年代，大家公子老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賈赦想娶小老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鴛鴦偏偏不答應，而且還鬧出來，說出了：“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以及：“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 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裏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裏！”的話，顯示了她獨樹一幟的個性，體現一種剛性的美。
大觀園裏的丫鬟們，或是想當屋裏人，或是想將來外放自己擇婿，最不願意的是被拉郎配，隨便配個小子。鴛鴦想的和她們不一樣，她沒有把依附於一個男人當成自己的必然歸宿，而是想超脫這一切，在無法實現時，她選擇了死，不自由、毋寧死。大觀園裏，或許晴雯方能和鴛鴦有一比。
鴛鴦善良聰明，這得賈府裏上上下下都認同的。李紈就說："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裏，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隻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司棋偷會表哥潘又安，她也替她瞞著，並不以此在司棋麵前賣恩。她在賈母麵前為鳳姐辯屈，更不是為了取媚於她，她是在打抱不平，還不怕落個背後議論主子的罪名。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一回，幾乎是專為鴛鴦寫的，是她的正傳。她的性格逐一拓展開來，活生生地展現在讀者麵前。她氣度恢宏，指揮若定，取笑劉姥姥但不過分，劉姥姥臨走時還是她送到門口，安排得妥妥當當。俗話說聽話聽聲，鑼鼓聽音，鴛鴦站在一大幫太太姑娘們中間，吃了一鍾酒，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劉姥姥想逃，鴛鴦喝令小丫頭子們："拉上席去！再多言的罰一壺。"我們閉著眼睛也能想象，每回讀到這裏，就會不由得笑出聲來。按說，鴛鴦應該不識字，她是家生的奴才，從小挑給賈母使喚。但她說的那些骨牌名，不光是好記性就能理解的，我寧可認為她耳目渲染，認了不少字在肚裏。這個集聰慧、善良、仁義和豪俠於一身的奇女子，怎不令人欽佩，而她的薄命，又怎不令人唏噓。
《紅樓夢》裏絕少正直善良講義氣的人物，鴛鴦是僅有的一個。偏偏那個時代不容她，隻有以死來抗爭。所以鴛鴦也是薄命司裏金陵十二釵副釵上的人物，雖然書裏沒寫，應該名列第一的，在香菱襲人前麵，盡管她不是屋裏人，不是姨娘。
文已很長，僅以一首小詩為本文的終篇。
俠女鴛鴦
紅樓美女數不清，
鴛鴦才貌冠群英。
心慈常為貧老助，
性豪敢向惡主爭。
言談爽利豪傑氣
舉止有度大將風。
含苞未放瑤池蓮，
警幻宮中第一情。
2011/6/10 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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