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真正了解中國的意義,直到有一天你已經不在中國。"從新大陸寄回來的家信中,他這樣寫過。在中國,你僅是七萬萬之一的中國③,天災,你可以怨中國 的天,人禍,你可以罵中國的人。當你不在中國,你便成為全部的中國,百年國恥全部貼在你臉上,於是你不能再推諉,不能不站出來,站出來,並且疾 呼......第一次去新大陸他懷念的是這個島嶼,那時他還年輕。再去時,他的懷念漸漸從島嶼移到大陸,那古老的大陸,所有母親的母親,所有父親的父親, 所有祖先啊所有祖先的大搖籃,那古老的大陸。中國所有的善和中國所有的惡,所有的美麗和所有的醜陋,全在那片土地上麵和土地下麵。上麵,是中國的稻和麥, 下麵,是黃花崗的白骨是嶽武穆的白骨是秦檜的白骨或者竟然是黑骨。無論你願意不願意,將來你也將加入這些。
-----餘光中《地圖》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嗬/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餘光中《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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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隻有氣候,隻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裏,被她的裾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這樣想時,嚴寒裏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 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 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後土猶如是。 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裏麵是中國嗎?那裏麵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隻是杏花春雨已不再, 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裏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裏嗎還是香港的謠言裏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思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櫥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裏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裏麵。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隻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
-----餘光中《聽聽那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