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騎著哐哐作響的自行車衝進那年夏天時,空氣中滾燙的躁動燒灼著我的皮膚。
那個酷熱的夏天,也許是從1987年或是1988年開始的。除了通貨膨脹、官倒、待業、讀書無用論、特區還是殖民地、鄧與毛的功過、學潮之類讓全民沸騰的話題外,各種奇怪的事故、災害也似在鼓舞一種躍躍的躁動。
我不理解鄧後來總結說“它遲早要來”的真實意思,但我那時覺得,全社會都像我一樣,盼著非得狠狠地怎麽一下才能痛快。
我呆在一所男女生整整六年都不說話的學校。它能保持這種古板的校風,當然有其暗中的代價。爆裂的青春痘並不總能及時釋放澎湃的青春破壞力,於是,課桌上能被一拳打斷的木方木板,理所當然是我們課餘時間用來向女生證明自己優良基因的對象,在已沒有合適的木方和木板可贏得女生尖叫的最後一個夏季,我們終於盼來了動亂。
它確實千載難逢。甚至那些在力量項目上落下風的男生,也有了展示自己的機會。因為這樣公共的事件,再文靜的女生也無法繼續一邊目不斜視一邊立著耳朵聽男生吹牛了。如果沒有這偉大的曆史機遇,在即將揮別那些讓你在不眠之夜輾轉反側的女生的最後時光,你怎麽能因勢利導地可以與她光明正大地搭上幾句話,怎麽可以純真無邪地看她幾眼。
生活突然變得多姿多彩,我不用乘老師不注意,貓腰溜出教室,跨上那輛笨重的自行車,直奔河對麵那所大學的圖書館,或到市中心的新華書店獨自打發無聊時光。我可以在學校吹牛,可以竄訪到朋友那裏抬杠,可以跑回家看電視。
更重要的是,它緩解了我強迫症式的白日夢:創辦一家汽車廠,我親自設計的汽車橫掃世界;發動一場戰爭一勞永逸地將西伯利亞奪回來。除了這些偉大理想,我一直思謀著去養紅毛龜——當時媒體整天宣傳綠毛龜如何在廣交會上受歡迎——不就是烏龜背上用紅色的水藻代替綠色的水藻麽,它肯定更受歡迎;或者整天琢磨如何把金剛砂熔化加鹽,大規模製造各種顏色的寶石。
我原以為,到了我們這一茬什麽都沒趕上的倒黴蛋有能力參與點什麽時,中國會越來越平穩地進入一個繁榮富強文明的社會,這種大好局麵想一想就讓人沮喪。誰想到,一個注定會在將來曆史考卷被問及的重大事件就這麽來了呢。無拘束的欣快感將畢業班的窒息氛圍一掃而空。
當《人民日報》宣布這是“有組織、有計劃、有預謀”時,我突然獲得了赦免,不用在門縫後躲躲閃閃,可以大模大樣和父母一同端坐著看電視了。
你們不信就等著看吧,這些學生一定會被政府收拾得服服帖帖,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我父母說。
時局像一個方向不定但卻越滾越大的雪球,連年輕的老師們都坐不住了,他們開始在課堂上抽空表達對時局的看法。
因為河對麵那所學校的笨蛋們終於羞答答上街了,因為昨天晚上有一群街痞乘著遊行把幾個小雜貨鋪洗劫了,因為有人開始去堵火車了,因為我們一位老師也親自去堵火車了,他是少數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前三排。
當遊行隊伍經過學校門口的馬路時,沒有人可以阻攔我們突然衝出教室,伏在走廊欄杆上指指點點,而那些低年級的可憐蟲隻能把腦袋擠在窗戶的鐵欄杆上。
當北京槍響之後,我們這座城市蓄積的巨大熱能才真正爆發。
二
那個夏季結束之前,絕不可能流行王朔。因為當時正流行用“脊梁”代替“棟梁”,用“共和國”代替“祖國”,而“晴朗”、“美麗”之類的形容詞開始做動詞用。
那是一個“共和國”的時代。
“共和國”自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親切和友善:她是課堂上滿麵春風,課後試圖和學生打成一片的實習老師,而“祖國”則是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冷若冰霜橫眉立目的班主任;“共和國”是年輕的時而溫婉時而誇張激揚的詠歎調,而“祖國”則是中年的時而語重心長時而鏗鏘憤怒的宣敘調;“共和國”喜歡對你描述人性化的理想藍圖,“祖國”反複讓你背誦蠻荒的創世神話。
“共和國”最正式的登場告白是《河殤》。第一次播放《河殤》時,我在門縫後心潮澎湃、斷斷續續偷看了幾十分鍾。我能敏銳地分辨“共和國”特有的聲息,因為我一下就知道作者應該與此前的《橫斷啟示錄》是同一撥人。當我告訴父母,“殤”字不念“陽”,得念“商”時,我終於在它重播時,獲得了觀看的許可。
不久,街頭報欄上不斷整版刊載《河殤》的解說詞,這讓我注意到,“共和國”如此偉大的道白,居然有低級的文史硬傷,而且它習慣用形象類比替代內在的邏輯論證,尤其是用它磅礴、深沉、誇張的布道語氣傳達某些似是而非的宏論時,我發現“共和國”其實也很不高明。
然而,省電視台的新聞裏說,官員們正被動員集體組織學習《河殤》。這讓我意外發現,原來“祖國”這個老東西一旦不再板著臉,竟是如此無知可笑,——尤其是,後來“共和國”被定性為反動時,才腆著臉向“共和國”靠攏的老家夥們又急忙公開反省認錯。
對“共和國”和對“祖國”的智力優越感,折磨得我一次次跨上自行車漫無目的亂竄:我原來竟然已經高明到孤獨的地步,為此,我曾偷偷替“共和國”憂患了好幾個月——像我這樣的人材,怎麽能浪費在整天的白日夢上?然而,我對投靠“共和國”尚持保留意見,畢竟“共和國”讓人覺得很不實在。
“共和國”和“祖國”在媒體上發出互相矛盾混亂的聲音,老百姓的觀念分歧越來越大,而截然對立的也觀念在我的腦子裏被同時供奉:我堅信隻有消滅了所有國有企業,中國才能像日本那麽富強,但我又能比政治老師舉出更多鄉鎮企業擾亂甚至破壞經濟的理由;我堅定地認為沒有比毛更壞的暴君,但又悄悄地崇拜希特勒;我覺得隻有美國才真正是最人道的國家,但又認為隻有斯巴達式禁欲樸素的社會才是偉大高尚的;我從整體上特別同情農民,但厭惡每一個具體的農民,當然,對工人階級,我無論是對整體還是個體,我都強烈反感。
當我憋得忍無可忍把教室後門的一塊木板一拳打裂後,我終於打算將一肚子對“共和國”的改進意見鄭重地寫下來,以期被“共和國”青睞。沒等我想好如何動筆,在那個夏天結束時,我在報欄上看到了“易家言”批判《河殤》的整版文章。我逐字逐句仔細看過,沒有找到一行我認為應當出現的理由。
那個夏季結束之前,許多年來,我的載重自行車在坑窪不平的馬路哐哐作響時,我一直覺得那是蒸汽機車沉重的車輪撞擊鐵軌,是坦克履帶碾過壕溝。它一往無前堅定自信。
當我離開那個街頭讀報欄,默默跨上自行車,瘋狂騎行時,街道上的人流車流,如映在水洗過的鏡麵一樣扭曲模糊,我突然想起載著我亂竄的這輛破舊自行車,其實是我爸的單位配發給他的。
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當“共和國”一翻臉又變回“祖國”時,人家根本你就不打算講道理。智力優越感之上,原來還有一種暴力的優越感。在“祖國”麵前,“共和國”就像曹操眼中的孔融:“破浮華交會之徒,計有餘矣!”
三
這個城市的所有不安分,都集中在河對岸的那個校園裏。鬧哄哄的議論和滿牆新貼的大字報,吸引我每天騎車前往。
這是一個吉普賽人的營地,各式各樣的人在裏邊做布朗運動,一輛半履帶裝甲指揮車開進這個營地,車上立著一個麵無表情的納粹軍官,吉普賽人完全無視他的存在,他們的政治性躁動搞得像騾馬大會。我其實是騎跨在自行車上,沒有半履帶裝甲指揮車,白襯衣綠軍褲,沒有帥氣的軍服。
我當時好奇這些大字報的內容是怎麽傳到這個城市來的,除了那些關於食堂夥食的打油詩,絕對都是轉貼。我以前老在這裏蹭圖書館蹭飯,和他們當中不少人熟悉,這些內容絕對超出他們的認知。他們絕大多數來自農村,有些人甚至根本無法從電視上準確分清胡和趙,許多人反鄧的理由是覺得毛時代要好得多。對這類居然認為毛英明的人,我心裏在下判決書:那個唾沫橫飛的眼鏡,應該送到山西去背石頭;那個激動得語無倫次的青春痘應該送到西藏去修鐵路。
有兩次,我見到隨著一陣起哄,無數的墨水瓶和漿糊瓶從宿舍樓的各個窗戶雨點般落下。小瓶=“小平”。
在我父母那裏,“老一輩革命家”都是“大老粗”,而打倒“老一輩革命家”的“造反派”之所以更壞,是因為他們都是“二杆子”。
我覺得我呆在一群“二杆子”中間。因為唯一一個正麵的“老一輩革命家”是鄧,而他正是這夥人集中攻擊的對象。我相信大字報的有些傳言是真的,但我不相信到了鄧這個地位,居然還要想著去搞錢,就如毛的天文數字稿費,你不能理解為毛是想掙錢。
人們似乎因為分歧而盼著這天的到來,它果然竟使全社會都團結起來。無論是各單位那些堅定的中層左棍幹部還是右派文化人,全都是動亂的熱心支持者,當然,和我一樣,大家支持的是電視上、報紙上,正成為全世界主角的北京的那些人。
盡管身邊的人們互相瞧不起,甚至因為分歧而到了互相憎恨的程度,但正在廣場上的人們,卻讓那種久違的神聖和崇高感像電流一樣傳遞給每一個人。
“共和國”明顯在暗中使勁,因為所有媒體都在不動聲色地倒向廣場。我能明顯看到《新聞聯播》臉上的嚴霜一點點解凍,那個嚴肅的班主任到哪裏去了?
最能令我信服的交流對象,我發現其實是我的父母。
然而,廣場上正在進行中的曆史,隻能讓他們局部興奮,因為這是他們過去一切經驗都無法解釋的,他們幾乎處於失語狀態。
他們每天興高采烈地看完《新聞聯播》後,都會自言自語,鄧怎麽還不出來表態收拾局麵呢?雖然胡的抑鬱而終,讓他們對鄧略有失望,但依然堅信,這個國家隻有鄧才能把握正確航向。
他們一直相信,鄧早些年關於“現在時機不成熟”指的是徹底“非毛化”的曆史使命,所以他們曾有給鄧上書的強烈衝動,希望鄧能及早完成徹底“非毛化”,因為鄧給人們言論自由,但毛時代留下來的中層幹部和被蒙蔽的“二杆子”群眾卻用它反鄧。舊的謊言繼續蒙蔽社會,遲早會導致改革開放翻車。
他們的價值體係裏,隻有鄧的改革與毛的文革,天安門廣場正在發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這個價值坐標。秩序的日漸崩解隱隱讓他們擔心,他們認為如果鄧最終被迫交權,必然會大開曆史倒車,毛派卷土重來。
四
我當時崇拜的政治人物是戈爾巴喬夫。戈爾巴喬夫是社會主義陣營中唯一形象氣質與顢頇、老邁、遲鈍、裝腔作勢、官僚主義、保守、缺乏自信、缺少良好教養等黨的領導固有特征無緣的領袖。他緊抿的嘴唇流露的堅定,濃眉下那雙眼睛的犀利深沉和若有所思,簡直讓我神魂顛倒。
裏根退休時我曾為他的時代結束而難過,胡和中曾根康弘也曾讓我著迷。但我對趙沒有什麽好印象,他的河南口音和他拖遝的腔調,讓我認為當時媒體對他口才沒完沒了的讚譽是在無恥的拍馬。在我看來,河南、山東、山西等地的北方口音,天然就是老一代革命家“大老粗”形象的重要特征之一。與戈爾巴喬夫相比,趙雖然一直在努力地模仿某種“穿西裝”的風度,但依然有“南下幹部”痕跡。當時唯一讓我心儀的中共領導人是田紀雲。
我打心眼裏希望偶像戈爾巴喬夫抵達北京時,人們能自覺讓出廣場,甚至相信戈的來訪會給我一個驚喜,學生和政府秘密接觸,第二天雙方皆大歡喜。然而奇跡並未發生。
我記得楊尚昆在擁抱戈爾巴喬夫時,他激動地忘詞了,結結巴巴地說出“珍貴的朋友”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來。與戈爾巴喬夫擰緊濃眉、緊抿嘴唇的一臉沉靜相比,中國領導人的形象太差了。楊、趙裝腔作勢,鄧土頭土腦。不過,所有觀感都被趙那句令人震驚的話給覆蓋掉了。
當趙突然說我們所有大事還得向小平匯報做主時,明白無誤聽完這句話的我,當時就傻掉了。
我清楚記得,我父母當時曾拍著大腿“哎呀”地叫了起來,我們不可能三個人都聽錯趙的意思,我們為趙以這種公開方式出賣鄧而震驚,有種如夢初醒的不明真相的強烈羞辱。等到後來宣布戒嚴時趙果然未露麵,再後來他到廣場上說我們老了無所謂時,我們相信,他的政治生命的徹底完結,是因為那句話,而且鄧也絕不可能原諒他。
後來,我們認為,學生搶在宣布戒嚴之前停止絕食,肯定是趙的手下在傳遞信息。而此前政府處於完全失能狀態,我們則懷疑,是兩撥人馬都在利用學生在打擊對方。後來趙說“我們來晚了”的無奈和悲涼,我以為,那是因為他對自己徹底失算的悔恨,原本,他早就該出現在廣場。
我突然一夜之間就迷上了吾爾開希。
在同學們迅速達成對趙的人品一致否定的共識時,我驚訝地發現,“吾爾開希”開始成為大家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名字。我清楚記得,有位鐵哥們課間坐在走廊欄杆上,一邊晃動著兩腿,一邊魔症似地反複念叨著“吾爾開希”的名字。我們都以為這個奇怪的名字可能來自一個特別有文化的家庭,全然不知道他是維吾爾族人。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中國人在公開場合會有那種說話的語氣和神情,當時,我們熟悉的公開說話方式隻有兩種,一種是領導的說話方式,一種是學生會幹部的說話方式。許多年後,當我看到梅爾吉布森在《勇敢的心》裏對士兵的講話,看到西方政治人物的公開演講,我才明白,為什麽這個年輕人,當時隻在電視鏡頭中總共出現不到一分鍾,卻能讓許多人產生被電流擊中感覺。
“祖國”唯一在“共和國”麵前不堪一擊的時刻,就是吾爾開希突然打斷了李月月鳥,李僵硬地靠在沙發上惱羞成怒道“我今天不講”的那一刻。
趙到廣場看學生後,我們的省領導立即跟風,一位經常上省電視台的官員伸出的手,被靠在牆上的學生冷冷拒絕,那支尷尬的手在空氣中轉動了幾下,狼狽地收了回去。青春少年樣樣紅,偉大祖國的青春自此一去不返。
我對袁木的口才也有很好的印象。他在那麽不利的情況下,依然從容自若強詞奪理談笑風生不失風度,你能想象那樣艱難的任務,今天誰能完成得像他那樣好。我覺得李月月鳥的那個講話,若交給他來完成,效果會好上十倍。因為李宣布戒嚴後,我們學校裏三字一頓的李式說話方式風靡一時,“一小撮”、“極少數”成為口頭禪。
今天,當“第四代們”在電視機前令人揪心地像個複讀機般發表講話時,我偶爾會懷念那個被人遺忘的袁木,如今的“祖國”,甚至連袁木這樣的人才都找不到了。
五
“反革命暴亂”被平息的消息傳來時,正是周日,我借口去學校拿資料,跨上單車就跑到一位同學家看電視,晚飯回來時,正聚精會神看新聞的父母慍怒地看了我一眼,我看出雖有秋後算賬的意思,但眼下並無風險,於是大模大樣地傾聽久別的、鏗鏘有力的“祖國”的聲音。
“祖國”向我們展示了大量證據,不過,我始終找不到符合我以往“暴亂”定義的證據。
通緝令中出現了“水蛇腰”、“三角眼”、“地包天”這樣的外形描述,我懷疑這裏邊一定有人在故意使壞,暗中破壞“祖國”的形象。
周一班級裏例行的時事討論時間,我發現CCTV的連續轟炸,已經成功地使大家堅定地站在了“祖國”這一邊,隻有一位堅持聽美國之音和BBC的哥們,沉默而堅定地對“祖國”持保留意見。
妹妹帶回來的消息讓我非常憤怒,她的班主任居然一大早命令全體學生對著黑板上幾行大字肅立默哀,第一堂課全部時間都在聲淚俱下地控訴“祖國”。我甚至想跑到她的學校把那位該死的眼鏡老師臭揍一頓。
如果“共和國”當時還有宣傳的機會,我相信人們又會迅速站到“共和國”一邊,因為我的白日夢,一會兒是一位在火光之中堅定指揮士兵的軍官,一會兒是一位流亡中被女同學收留的學生領袖。我堅定地站在“祖國”一邊,是因為士兵的英勇犧牲,在我的觀念裏,軍人是不可被褻瀆和侵犯的,我不能接受士兵在電視中那種被雨點般的石頭和酒瓶子打得像綿羊一樣擠在一起的場景,然而,暴徒和學生又始終在我觀念裏是兩個不可能有交集的群體。
我一直在努力計算軍人的死亡數字,我相信官方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士兵的犧牲事跡,我最後認定,官方死亡“數十人”的說法,按照通常的習慣,應當是“十餘人”。我隱隱覺得黨和國家把有利的道理全部例舉後,依然理虧。
我願意相信黨和政府的聲音,是因為開槍之後這座沸騰的城市,大街上一切關於犧牲者的傳言都是如此不可信,兩堆緊挨著的宣傳人群中,一個說死了六千人,另一個則說死了一萬人,而電線杆子上寫著最新數字二萬人。我突然有了茅塞頓開的感覺,無論是過去的黨還是今天的老百姓,一切曆史上的枉死者,對生者而言,其價值從來就隻是為了激發仇恨,所以,他們才會不斷誇大數字和強調枉死時的慘狀。我為這種發現感到難過。
在官方電視畫麵一次次毫不遮掩地展示死去士兵慘狀的宣傳,和大街上宣稱坦克碾死四千學生以及刺刀剖腹挖心強奸女生之類的宣傳之間,我毫不猶豫地倒向了擁有更強大和專業權威宣傳機器的一方。
那個螳臂擋車的歹徒出現在電視上時,我的心陡然震了一下,但我不像我的父母為這個人驚歎不已讚不絕口,我隻停頓了幾秒就迅速站在鐵騎一邊,那幾天,我騎上自行車,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問自己“如果我們的鐵騎繼續前進的話”?不過,滿大街都是螳臂擋車的歹徒,我看得見他們的嘴在激烈地張合,在寂靜中,我的“鐵騎”飛馳而過,沒有擦過任何一個歹徒。
作為同在電視前的觀眾,我和父母的感受從此開始截然不同,此前的一切是他們的經驗無法解釋的,此後的一切卻全在他們預料之中,我則陷入了經驗、觀念完全無法解釋事實的困境之中。
我非常渴望CCTV能滿足我深刻的恐慌和焦慮,因為我堅定地站在正確一邊,而潛意識卻經常站在美好一邊,正確與美好從來不曾這樣分離過。當我看到“暴徒”被紛紛捕獲時,我同情“暴徒”,我質疑為何要對“暴徒”使用遠遠超過必要的暴力,這在父母那裏是不難理解的,展現專政的威力。我不太能接受父母後來的結論,但CCTV卻不能說服我,他們說,鄧本質上與毛是一類人。
當鄧終於堅定自信地出場,總結它遲早要來時,同學們第二天齊齊讚美鄧果然英明神武,即使是以前整天說鄧連毛的一個手指頭都不如的同學,也對鄧佩服連連。我被困惑折磨得疲憊不堪,隻想趕快要個可信的說法,統一思想,然後忘掉。
六
我差點忘掉自己的任務是參加高考。
其實,我讀書不過隻是一直在糊弄父母,但要把這個過程對付完。
高考第一天是我的生日,中午吃過飯後,父母突然決定,由父親騎車一路陪我去考場,我這麽大個人居然被自己老爸護送著上考場,這是怎樣的一種羞辱,我立即被這個主意激怒了,當然,我的囂張更激怒了父母,幾句話下來,氣氛就對立到無法溝通的程度,我光著腳衝進了樓梯,門被重重摔上,它又被拉開,父親跟了出來。
我剛跨上自行車,我的那雙涼鞋啪地一聲從三樓被扔到我的腳下。
我一聲不吭地瘋狂踩著單車,五十歲的父親在烈日下拚命地追,我知道父親在後麵咬牙切齒,他能追上普通中年人,但不可能追上我。我們家在遠郊,路程足夠長到我可以把父親遠遠甩出視野。
晚飯時,果然沒有清算,大家默默吃飯,父親甚至態度溫和地讓我多吃點。
那段時候,天氣與春夏之交已有巨大差別,無風無雲無悶熱,隻有毒辣的太陽對人赤裸裸的煎熬燒烤。
考完試後的某個休息日,快到午飯時刻,我正躺著懶覺,門被用力撞開,午飯時刻到了。
各自默默吃完飯,父母一臉鐵青端坐沙發上,清算的時候到了。
“你這個畜生,你爸爸那天在後麵追你,氣得肺都要炸了。”我沒做聲,在廚房裏洗碗,外麵是兩個人憤怒總結各種被罵過一萬次的我的罪行。
我坐在餐桌旁,盯著牆壁,什麽都沒想,什麽都沒聽見。我看見眼前出現一大堆空盒子和瓶瓶罐罐。
“老子們省吃儉用,怕你忙著學習不注意身體,給你買了上百塊錢補品,你個畜生還有沒有良心?”一大堆空盒子遞到我眼前。
“其實,你們給我整天喝的這個鎮腦寧,專門是給射擊隊員喝的,是喝了讓人反應遲鈍的東西,為了讓你們安心,我一聲不吭全喝了,你要我怎樣?”我強詞奪理。
“啪”一聲脆響後,我耳邊一片嗡嗡聲,放佛一疊銀元從空中劃過。
我站起來,選擇一個方便他們使用長兵器的位置站定。再來啊,我說。
劈劈啪啪一陣密集響聲之後,打人工具折斷了。
你給老子滾出去!
我從容而有力地慢慢帶上門,邁著堅定的步伐走下樓梯。
自行車座在烈日下曬得能把屁股燙熟,我手扶著車座突然不知道該往哪去。我這才發現,我狼狽不堪的青春,就他媽這麽過完了。
銳轉——《青春期終結的夏天》by黃晉章
所有跟帖:
• 同學,要與時俱進。。。。 -咚咚嚨咚嗆- ♀ (0 bytes) () 06/30/2009 postreply 22:40:15
• 哥們,我隻是覺得這哥們的文筆就像抄你家阿土兄弟似的…… --尖尖-- ♀ (0 bytes) () 06/30/2009 postreply 22:41:54
• 根據目前的命名規則,我們可以稱他為“土絲” -咚咚嚨咚嗆- ♀ (0 bytes) () 06/30/2009 postreply 22:51:35
• 魚絲 -綠楊煙外- ♀ (0 bytes) () 06/30/2009 postreply 22:59:51
• 很痞的文風裏透著犀利,看來曆史還是很造就一批共和國人才的 --牧歌- ♀ (0 bytes) () 06/30/2009 postreply 23:02:07
• 難得。 -嘿嘿哈- ♂ (0 bytes) () 06/30/2009 postreply 23: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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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殤有些歲月了 -sunnylian.- ♂ (438 bytes) () 06/30/2009 postreply 23:13:42
• Nice trip! --尖尖-- ♀ (69 bytes) () 06/30/2009 postreply 23:24:57
• 幸福地疲憊。。。 -綠楊煙外- ♀ (0 bytes) () 06/30/2009 postreply 23:4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