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往事之七：鬼是見不得的
我奶奶小時候膽子很大，晚上經常和男孩子們一起玩捉迷藏，那是一種古老簡單、世界流行的遊戲。英文裏好像叫作hide and seek，日語裏叫隠れん坊，是最普通的一種遊戲。老家地方的捉迷藏，一般是分兩撥，一撥藏、一撥找。街中心的九天玄女娘娘廟前的上馬石就定為“牢”，若是藏的一組都被抓住了，找的一組贏；若是有一人踩了“牢”，就是藏的一組贏，交換攻守再戰。所以找的一方要留細心的人守牢，其他的出去尋找抓人。一般吃完晚飯大家就聚集在玄女廟前按歲數分班，人少的時候可以玩兩次，人多的時候一個夜晚隻能玩一次，來不及互換場地的。
奶奶那時還很小，但兩撥人都願意要她。因為她特別沉得住氣，可以一個人躲在黑影裏，在對方毫不注意時突然坐在牢上，這撥人就贏了。而且，她往往躲在人們意想不到或不敢去的地方，一直等到大家幾乎把她忘了才跑出來，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趙家祖墳。
一個人靜靜的躲在墳地裏可不是一件簡單事兒。且不說有沒有膽量，就是那半人高的茅草、嗚嗚的鬆濤聲、不時聽見的貓頭鷹的叫聲，就夠嚇人的。草裏還有看不見的蟲子、蛇、小動物，有時還會有飄忽不定的鬼火，可以想象奶奶要藏在那裏也是鼓了很大的勇氣的。奶奶回憶說，其實自己並非不害怕，可是為了贏，更為了那些大孩子們帶她玩，她經常時忍著小腿發抖心髒砰砰跳躲在那裏的。
有一年春天，奶奶說是清明前後，她又和往常一樣藏在一個人找不到的地方等待出其不意地去奪牢。春風尚涼，新月如鉤，藏了不一會兒上弦月就在西天落下去了，天變得像墨一樣漆黑，隻有星星的光亮讓人能夠朦朧的辨識道路和溝溝坎坎。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悄悄地摸索著往回走。快到村口的時候，遠遠看見一團綠色的火焰在風中搖曳不定，也沒覺得太害怕，以為就是常見的鬼火，因為在寒冷季節有風的夜晚，鬼火不是什麽稀罕物事兒。
村口是回去的必經之路，奶奶走近那堆綠火，見那火不是柴火燒出來的，而是漂浮在空氣裏的一團火焰，照得一丈方圓的地方一片瘮人地綠。火焰四周有七、八個人在烤火，白乎乎的衣服，白乎乎的帽子，在綠色火焰的映照下泛著綠色，烤火人的臉色遠遠看去也是綠油油的。奶奶這時已經很害怕了，畢竟小時候聽慣了鬼故事，別不是遇見鬼了吧？奶奶到底膽大，心髒雖然撲通撲通的，還是要走到跟前看個究竟，早已忘了要趕回去踹牢的事兒。這時，烤火的人中有一個突然轉過頭來朝奶奶呲牙一笑，綠綠的小臉上除了白白的牙齒竟然看不見眼睛鼻子！奶奶這才真正害怕了，扭頭撒丫子就跑，跌跌撞撞回到九天玄女廟前，見大家都在等她呢。她也顧不得踹牢，也不管什麽輸贏，隨便招呼了一聲就回家了。
奶奶的父親，我們那裏叫老姥爺，是個行伍出身的人，奶奶雖然是女孩子，從小就被逼著學功夫，學騎馬。第二天奶奶在騎馬的時候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左手小臂骨折，她說那都是因為見到那幫小鬼的緣故。不過，現在我想起來，肯定是奶奶晚上害怕沒睡好，騎馬時精神不集中出了問題。而且，奶奶在給我講這些的時候，正是我也迷上捉迷藏，每天晚上吃完飯就跑出去半夜不著家，因此想借講故事嚇唬我罷了。
奶奶活了七十九歲，在我出國那年去世，我回家過年時她還很健康，等我受完出國教育，穿著雷蒙西服店做的我的第一件西裝想讓她看看時，見到的隻有她的新墳。記得那一天我在墳前跪了很久，是靠別人扶著才走回家的。
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我不知道，也不願意把這些見聞都歸於迷信。戰爭年代，人們的平均壽命很短，更有很多人不得善終。散落的屍骨裏溢出的有機磷遇風自燃，據說是鬼火的來源。現在，橫死的人少了，土葬也少了，鬼火也就不多見了。但是，這是不是鬼火唯一的原因，也是無法說清楚的。有的學者認為鬼火是一種等離子體的發光，日本有一個物理學教授還在電視上做過試驗，但那需要很強的電場，很難相信自然界裏會有這樣的條件出現，而且是在春夏之交甚至陰雨天氣，更何況是在墳地裏。要知道鬼火還會跟著人走，不像北極光可以很好的解釋，雖然都是綠色。
有一年我在美國聽人說有學者研究人的意識，把意識級別分為七層，我們人在中間，很有點對應天堂人間地獄的意思。我們知道，大象的對話距離可以有幾十公裏，人在很動物的層麵上說不定有彼此相通的地方，或者說我們的意識在某一個層次上擁有另外一種交流方式。比如我們做夢，常常會夢見從沒見過的風景、從未見過的人，究其原因也可能是我們在那個層麵上是共同的，而這個距離可能很遠，時間也可能相距數百年。如果把這些意識歸結於靈魂，那鬼的存在也就不那麽奇怪了。
也有人說，那些惡鬼的記憶存在於我們的腦幹、或者說是海馬裏，是一種原始的記憶。平常它們被大腦皮層的強烈的意識活動掩蓋住了，隻有在大腦休息時活動才顯得頻繁而被感覺到。最近日本有一個關於認知症的報道，說是一位老大爺在睡眠時常會看到周圍有很多人影，令他非常恐怖，那情形就象我們所說的見鬼一樣。醫生說這是認知症的一種新症狀，解決辦法是伸手去觸摸，果然一摸就看不見了。可是，又有誰能說明白這純粹是一種幻覺或病態，而不是真的看見了什麽呢。
在我的記憶裏，也見過一次鬼。見鬼並沒有讓我害怕，倒是長大後看到的人世，總覺得鬼影幢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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