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本家的宅子,沒有王老萬家的大。是一個兩進的院子,進了大門也是一溜牲口棚,和豬圈廁所在西邊,東麵是磨坊碾坊,還有兩間給短工們住的房子平常空著。二門裏邊才是住宅。華北平原上的住宅都是坐北朝南,趙家也不例外。二門裏頭的正房是六間北屋,東西各三間算一套,堂屋裏待客,兩別耳房裏住人。東西廂房各是四間,廚房和雜物間還有二門是南屋,是一個方方正正的院子,院子裏有一棵大梨樹,結的是秋水梨,夏天夜裏偶爾掉下來會有很大的響聲。我小時候那房子還在,大概是乾隆年間蓋的,本來是樓房的底子,第二層沒蓋起來家境就開始走下坡路了。隻有青石台階上的大柱子和雕花的柱石還能看出點昔日輝煌的影子。
從這座宅子蓋好,趙家就世代單傳,娶二房三房也無濟於事。這樣傳了六代到禮字輩的時候,正好到了十九世紀下半葉,村裏來了一個風水師,說趙家的房子是一通到底,從大門到二門再到正屋,都在一條直線上,注定人丁不旺。當初要蓋成樓房也就不會有這種問題了,現在的解決辦法最好是推倒重建,要不然就請一尊神來鎮住。這時當家的是趙禮賢的爹,合計了半天沒有能力再蓋新屋,就按風水師的說法在北屋上又蓋了一座小廟,既合二層樓房之義,又把神請到了家裏。趙家的房子在六十年代地震時受了點損害,翻蓋了。我小時候去他家玩時還在小廟裏捉過秘藏,那裏邊隻有一張紅帖寫著不知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還是什麽,並沒有供著神像,因此到現在也不知道是尊什麽神。
趙禮賢後來娶妻,生了四子一女,是書字輩,再下邊是運字輩、慧字輩,到這一輩堂兄弟們就有了二十來人,雖說還趕不上趙家別的旁支,已經不再象前幾代單傳時那樣荒涼了。因為風水師的指點讓家裏人丁興旺起來,趙家一直都以樂善好施為家訓,那尊神也一直供著,直到文化大革命前翻蓋了新屋,把二門挪了位置,那座小廟才不見了。
老家在抗日戰爭時期一直是太行山根據地的邊緣堡壘地帶,鬼子走了後大部分成了共產黨的地盤,所以解放前就開始土地改革了。趙家雖然沒有王老萬家富有,也是一個大戶,當時有將近二百畝地,每年的小麥就能打上百石,也就是兩萬多斤。楊莊人少地多,我小時候記得是人均五畝地左右。所以,二百畝地在華北不能算是大地主,在江南肯定是革命對象了。新民主主義的政策是依靠貧農、團結中農,消滅地主階級,太行山老區的土改據說殺了不少地主,而地主,還是有比例的。這時當家的是書字輩的老三,他在父親被綁票時就主張過分家另過,別老被土匪當成目標,無奈他爹不同意,堅持要幾世同堂。兒子們娶了妻雖然另有獨門小院,除了吃飯分開外別的還都是在一起。現在,麵臨被帶上地主帽子的危險,別人也不反對了,就在土改還沒開始前分了家。也是那風水師的功勞,四個兒子一家分了四十幾畝地,成分也都定成了中農或下中農。不然到了文化大革命,不知要有幾人挨批挨鬥。象那王老萬,就生了一個兒子,土改時被抄沒了財產不算,三反五反時還被折磨死了,他的兒子也一直背著黑五類的帽子,三十多歲才娶上媳婦兒。
趙家本家一直是族長,掌管著家譜,三年一度要為新生的男孩子起名、定字號。這些在文革時中斷了一個時期,後來又都恢複了。趙家的慧字輩從始祖開始數是第二十七代,新宅子蓋好後是第九代,他們中間有不少和我年齡相當、前後同學的。因為是本家,一直是傳長子長孫,所以比旁支換代要快,幾百年下來本家的輩分就很低了。我的那些慧字輩的同學,在村子裏幾乎見了誰都要叫爺爺,也挺鬱悶的。
當然,輩分小也不全是壞處,比如說誰家娶媳婦鬧洞房,大輩兒的是不能去的,而他們即使已經人到中年了,還可以到比自己小一二十歲的小叔叔、小爺爺的新房裏挑逗新媳婦,這是後話,回頭再表。
農村風俗,最熱鬧要數過年。老家是初一早起吃餃子,講究煮得無聲無息,所以一進臘月就曬好了木柴,煮餃子時不用風箱鼓風,太陽露頭之前吃完,還要放炮上供,天一亮就要到三鄰五舍去拜年了。這時,趙家的人就都由族長領著,挨家挨戶的給人拜年。拜年要磕頭,院子裏是盛不下的,就在街上跪下了。所以有時就會有院子裏的磕完頭出來了,街上的還跪著呢。
趙家祖屋的大門,據說原來很氣派,五八年被扒了,檁條椽子都成了土高爐的燃料。之所以說是據說,是因為我那時還沒出生,等我記事時趙家大門外隻剩下一對青石鼓,還有一座上馬石。上馬石邊上還有一個旗杆座,旗杆也被拉去大煉鋼鐵了。我小時候,小妮子們經常坐在石鼓上唱:“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幹啥呀?點燈說話兒,吹燈做伴兒,明早兒起來還給梳小辮兒。”
這對石鼓,聽說最近不知被哪裏的暴發戶給偷了去,不然,也是一件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