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戊戌百年祭》

陶世龍

 

1898年,夏曆戊戌五月,張之洞刊行《勸學篇》,宣揚當時流行的政治主張: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以下簡稱“中體西用”)。史家稱為這是堵截維新思潮之舉,而“中體西用”也被認定為洋務派的旗幟。

 

1898年,夏曆戊戌八月十三日(公元1898年9月28日),譚嗣同等六君子血染菜市口,百日維新匆匆以悲劇結束。

 

許多史家都在告訴我們,洋務派不如改良派,改良派不如革命派;中體西用既是攻擊改良的思想武器,自應為改良派所反對,為革命派所不取。

 

然而,研究一下曆史,使人驚奇的是,無論是視“民權無一益而有百害”堅持保皇的康有為,還是提倡民權推翻帝製的孫中山,竟都沒有走出中體西用這個怪圈。而這也是中國在走向現代化的道路上,多年裹足不前的根本原因。

 

有什麽根據這樣說?

 

我們不妨作一點曆史的探討。

 

無所不在的中學

 

中國人慣於在字麵上做文章,語言含混模糊,什麽中學、西學、體、用,都可以作出圓滑的解釋。

 

中學,如果概括全部中國古代的學術,即使其中糟粕不少,那也是耀眼輝煌,令人留戀的,所以總有人在那裏提倡國學,整理國故,這裏不去多說。現在要討論的是“中體西用”裏麵的“中學”,這就不一樣了。

 

這中體西用中的中學,非指具體的學術,而是從文化的總體抽象出來的“形而上”的聖人之道。當時所謂的西學,主要是自然科學和技術,被認為不過是“形而下”的器藝。

 

中體西用,就是由形而上的道起主導作用。

 

“以中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馮桂芬(1809-1874)這話,一般都認為最能表達中體西用的內涵。倫常名教是這個中學的精髓。

 

什麽是中國的倫常名教呢?司馬光在《資治通鑒》剛開篇,用“臣光曰”的口氣發表的那通議論,可謂抓住了中國倫常名教的要害,現將其中最能說明問題的一段話引述於下:

 

“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眾,受製於一人,雖有絕倫之力,高世之智,莫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為之紀綱哉!是故天子統三公,三公率諸侯,諸侯製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貴以臨賤,賤以承貴。上之使下,猶腹心之運手足,根本之製枝葉,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衛心腹,枝葉之庇本根,然後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

 

司馬光認為最能保持中國穩定的社會結構

 

天子

三公

諸侯

卿大夫

士庶人

 

司馬光講這些話,有他的道理。因為,在中國曆史上,每當這個金字塔式的社會結構被破壞時,天下就要大亂,兵連禍結,在上的統治者會喪失他們的地位與特權;在下的百姓更是遭殃,比起來還不如有個皇帝。但他沒看到,這兵連禍結卻又由於這皇帝之尊貴實在太誘人了,故會出現“秦失其鹿,天下共逐”的局麵;還是孫中山看得透:“中國曆史常是一治一亂,當亂的時候,總是爭皇帝。……中國幾千年以來所戰的都是皇帝一個問題”。1924年他曾對當時追隨他的國民黨人說:“我現在講民權主義,便是要大家明白民權究竟是什麽意思。如果不明白這個意思,想做皇帝的心理便永遠不能消滅。大家若是有了想做皇帝的心理,一來同誌就要打同誌,二來本國人更要打本國人,全國長年相爭相打,人民的禍害便沒有止境”。孫中山說,他一開始就主張共和,不要皇帝,便是為了避免出現這種爭當皇帝的戰爭。

 

孫中山講的民權就是要由民作主,但古代的中國人不知民主為何物,以為舍此君主集權別無他法,寧願失去自由以換得社會的穩定與自己的生存。

 

司馬光還抬出周文王和孔子:“文王序易,以乾坤為首。孔子係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言君臣之位猶天地之不可易也。”引來聖人之言作證,這禮是天地間的公理,當然人人都必須遵守了。

 

對自然界不求甚解,而是用似是而非的直觀感受來比附社會人事,作為論辯的根據,如“天無二日,民無二王”之類,是中學的一大特色,令人歎息的是,如此的“天人合一”,卻長期為許多人所深信。

 

司馬光這樣強調禮的重要,是他深深的懂得,要維持這個金字塔式的封建秩序,單靠刑罰是不行的,嚴刑竣法也隻能管得一時,隻有讓這個禮深入人心,統治者與被統治者均安於其位,才能實現。

 

作用如此之大的禮,究竟包含有些什麽內容呢?曆代許多學者都在研究,留下的著作可謂浩若煙海。其實用今天的認識來看,主要也就是下麵這三條:

 

一、等級製(與特權結合)

 

二、人身依附(以下附上)

 

三、一個頭腦(全體服從最高)

 

應該給司馬光補充一下,他的書卷氣太重了,他的這通議論,是因周威烈王承認了三家分晉的既成事實,有感而發的。他沒看到,在中國社會這個大金字塔中,居於頂尖的皇帝,實際上也是這部統治機器的一個部件,姓李姓趙都無關緊要;皇帝有名無實,或無皇帝之名但實際上具有皇帝的權力,都是不足為怪的。在中國封建社會中,權力的分配可以與形式上的等級不一致,各等級中的成員也可以轉換,所以魏斯、趙籍、韓虔被周王任命為侯,坐在那個等級上的人變了,但是貴以臨賤,賤以承貴的秩序並沒有變。在中國,隻要前麵說的那種等級製、人身依附、一個頭腦這三樣東西還存在,大金字塔崩潰了,仍會保有許多小金字塔;早晚小金字塔還會再構建成一個大金字塔的,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嘛!總是會有人想從自己的小金字塔的頂尖上,進而居於大金字塔的頂尖。魏蜀吳三國爭戰不已,不論各自打著什麽冠冕堂皇的旗號,其實質均在於此。

 

維係這樣一個大金字塔,是孔夫子開創的儒學教育的目的,通過教育讓人們自覺地去維護這個封建秩序。這教育不限於老師給學生講課,已滲透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各個方麵,包括日常生活中,可謂無所不在,而其效果是顯著的,能使人潛移默化地在精神上成為這倫常名教的俘虜,能在不管受到如何不公正的待遇時,仍能安分守己,逆來順受。。

 

不過,居於底層的芸芸眾生,在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也會起來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有時果真拉下來了,但馬上又會有新皇帝,各個台階上又是那樣一級控製一級,雖然會換上些新麵孔,但這個金字塔的格局沒變,能坐在高階上的仍隻是少數人。因此在轟轟烈烈折騰了一番後,人們才發現,絕大多數人或已成使一將成功的枯骨,或還是隻能鋪墊在底層。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去打碎這金字塔。

 

所以我們這個中學,不僅無所不在,還延續得很久很久。

 

學費交得太多了

 

在鴉片戰爭中領教了西方的物質威力後,中國人對所謂西學已開始注意,但認為它不過是物質之學或稱為“實學”,作為形而下者亂來對待。有少數人編譯了一些介紹西方和世界情況的書籍如《四洲誌》之類,還翻譯了一點科學著作。1860年,英法聯軍陷北京,燒圓明園,更觸發中國的有識之士要求發奮圖強。此時人們以為西方之強,無非是船堅炮利而已,於是就有了所謂辦洋務,在二、三十年間辦起了一批向西方學來的工業交通事業,江南製造局(1865),福州船廠(1866),招商局(1872),開平煤礦(1875),漢陽鐵廠(1890)是其著名的代表。

 

與此同時,由官方出麵組織翻譯西方圖書,江南製造局在1868年開辦的翻譯館,是譯書的主力,1868-1907年間,總共譯出各類書籍159種1075卷,其中半數以上是工程技術、軍事和自然科學方麵的。1886年,梁啟超編成的西學書目表,包括各處譯出的西方書籍,也是“形而下”的科學技術及其他實用的書籍為主,極少人文科學的書,介紹西方政治體製的書僅得一種《德國議院章程》。中體西用的方針,在譯書的選擇上也體現出來了。

 

中國翻譯引進的這些西方著作,,大都能代表當時世界的科技水平,如華蘅芳譯的《地學淺釋》,就是萊伊爾根據他的名著《地質學原理》改編出來的《地質學基礎》,編成僅幾年就被中國譯過來了。日本人得知江南製造局翻譯館在譯這些書,曾派柳原重光前來購買。中國人見事並不晚,行動也不遲,僅管當時中國對外打敗仗,賠了巨款;內部又有太平天國和清政府爭戰十幾年,元氣大傷。但終究是地大人多,興建的這些近代工礦業,其規模多在東亞名列前茅。

 

江南製造局是一個以造船製炮為主,兼有鋼鐵、機械等工廠的大型企業,1868年,造出了第一艘鐵甲輪船惠安號,載重600噸,雖不大,但這是中國、也是東亞第一次造出的輪船。當時日本唯一的海軍造船廠橫須賀造船所,到1871年才造出小輪船10艘,載重量總計740噸,而1870年江南製造局已造出載重量為1,000噸的威靖號,隨後又造成兩艘2800噸級的戰艦海安號和馭遠號,質量也提高了。福州船廠在1869年造成第一艘輪船,到1880年,累計造出9艘載重1000噸以上的戰艦。日本在1900年造船的總量是5,000噸。

 

漢陽鐵廠具有年產生鐵140,000噸的能力,名號鐵廠,實際上還包括煉鋼和軋鋼,目的是要軋出修鐵路用的鋼軌。1890年,漢陽鐵廠開始興建,1894年出鐵,是當時東亞最大的鋼鐵廠。日本是在中日甲午戰爭後,得到中國的賠款,才於1897年開始大型鋼鐵企業八幡製作所的建設,1900年的生鐵產量是19,000噸。

 

為開發開平煤礦而建立的開平礦務局,是中國用機器開礦的頭一家,政府先後投入資金120萬兩。

 

在走向成為一個現代國家的道路上,中國和日本當初是在同一起跑線上,有些方麵起步還要早一些。中國在1870年有人口約270,000,000人,同年日本的人口是34,810,000人。1868年即明治天皇即位的第二年,日本全國的稅收總額,僅合白銀2,000.000兩左右。中國政府1842年的收入是37,140,000兩。在內外戰爭不斷加重對人民的搜括後,1891年達到89,684,800兩。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中國投入搞物質建設的資金,仍比日本雄厚得多。

 

江南製造局,在1867-1904年間,得到政府撥款2000多萬兩。

 

漢陽鐵廠,在1890-1896年間,官方投資500多萬兩。

 

福州船廠,從1866年開始籌建算起,到1907年,政府共投入1900多萬兩。

 

開平煤礦,1878年和1882年官方兩次投入資金共120萬兩。

 

這是幾項著名的建設,投入兵工,鐵路,船運,郵政,電信,礦山等其他項目的資金還有不少。

 

不過這在大清帝國的財政預算中,還並不占重要位置。

 

在沒有打仗的情況下,維持八旗綠營的經常費用每年就得兩千幾百萬兩銀子。打起仗來更難以預計。在十九世紀後期,中國內外戰爭頻繁,軍費的開支的銀兩當數以億計。財政預算外的開支如鹹豐、同治兩個皇帝的安葬,同治、光緒兩個皇帝的婚禮,每一項的耗費都達幾百萬兩。

 

1894年,中日戰爭爆發,都已向西方學習了一段時間的兩個東方國家,進行了一次較量。交戰的結果眾所周知,這裏隻想說,單就物質條件講,中國海軍艦艇的噸位性能,大致和日本相當;中國兵工生產的能力,也應能滿足陸軍的裝備,失敗的原因顯然並非物質不如人,海軍的覆滅最能說明這中體西用行不通,經過實戰的軍官,提出了不能隻學西方的技術,海軍的章程也應學西方。

 

但是,此時朝野仍在強調物質救國,而實踐已在告訴人們,僅抓物質建設,這物質建設也搞不好。

 

江南製造局在1875年造出馭遠號後,隻再造過幾艘小船,而在1885年後,根據政府的指令,不再造船,改為修船了。福州船廠也在1907年終止了造船的任務。原因都是造出的船成本太高,造船不如買船。

 

漢陽鐵廠在出鐵後,從原料供應到產品銷售都有困難,負債累累,官方辦不下去了,便在1896年將鐵廠連同大冶鐵礦和萍鄉煤礦一起交給盛宣懷招商承辦,也不過是僅能作到用大冶的貼礦砂去還債,日本的八幡製作所用的就是大冶的鐵礦砂。

 

開平煤礦最後走上和英國人辦的煤礦合並成為開灤煤礦的道路。

 

在戊戌前後曾熱了一時的官辦礦業,十有九虧,到丁文江寫“五十年來之中國礦業(1872-1921)”時,在他列舉的十二個礦務局中,沒有停辦並還能盈利的,隻有湖南和黑龍江兩局;湖南靠開采鉛鋅,黑龍江靠金礦。

 

我們交了太多的學費。

 

失敗的原因可以列出許多條,但關鍵的一條就是這中體西用。

 

象這漢陽鐵廠,是編過《書目答問》、精通中學的張之洞創辦的,它的失敗便很能說明問題。這個鐵廠是張之洞做兩廣總督時,看到許多洋鐵進口,土鐵銷路不好,因而想到,何不自己也用西法煉鐵;便派人到國外買設備,準備在廣東建鐵廠。這用意無疑是好的,但還沒等設備運到,他已調為湖廣總督,於是這鐵廠也就跟著他走,最後選定建在漢陽,但武漢附近不產煉焦煤和鐵礦石,廠址定了才又去找。幸好大冶有鐵礦,匆忙開采,而焦炭隻好遠到開平乃至英國去買,價格比英國自用的高了三倍:大冶的鐵礦石含磷多,本應用鹼法來煉鋼,但買來的卻是酸法煉鋼的設備。1893年工廠大體建成,1894年5月開始出鐵,但高爐吃不飽,兩個隻開了一個;吃飽了也不行,因為成本太高,生產得越多越虧。到1896年,官方辦不去了,隻得交盛宣懷招商承辦。鐵廠出鐵後四年才確定在江西省萍鄉開發可供煉焦的大煤礦,但等到這個煤礦建設起來,欠債也更多了。別的決策、管理不當的問題還很多,看起來是些具體的事情沒辦好,追起原因來,是沒有具有科學頭腦會辦這些事的人。

 

在中體西用的方針下,即使有的人學掌握了“西學”,也不能展其所長,因為他沒有得聖人之道,所以嚴複在英國學習海軍回來,還是去參加了四次科舉考試。

 

1902年,桐城派文學大師吳汝綸奉命籌辦京師大學堂,因中國從未有過這樣的學校,便到日本去取經,日本人告訴他,日本的興起是因為重視教育,而他們的教育已不是以中學為體。他們說原先日本也是“專獎勵孔孟朱氏之學,童兒八、九歲讀書,先自四書始”但是他們在美國的炮艦打開日本的大門後,便“上下一心,學泰西之學”。他們不把科學當成形而下者,而是認為這是古代東方所從未考究過的,“其理則天地固有之理,而世界萬國所通有,決非西人之宜私者也”。他們不讚成“中學”“西學”的提法,認為你中國人學到手了就成了你中國的學,何必計較是誰的學。這與中國一些人開頭反對學西方,抗不住了,便貶低它為形而下者,隻當作技藝來學;或者說這些東西中國早就有了,西學還是中國傳過去的呢。對待西學的這兩種態度一比,中國敗於日本的原因,也不難清楚了。

 

難以走出的怪圈

 

洋務派被有些史家稱為頑固派,反對康有為變法革新,他們主張中體西用,自不用說。接觸了西方近代思潮,主張變法維新的康有為,和光緒皇帝在百日維新中,決定廢八股,辦學堂,練新軍,修鐵路,開礦藏,鼓勵民辦工商業,……提出許多設想,下過不少詔書,確在力求革新,但在宣布變法的詔書中,仍然表示要“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還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而且這不是康有為出於策略上的考慮,將中體西用作為一種權宜的措施。

 

在康有為的思想深處,對中國的倫常名教也是欣賞的,忠於皇帝,他在那裏身體力行。他認為中國的物質文明固然落後於西方,精神文明還高於西方呢。1898年,他在著名的公車上書中要求變法,雖也看出了“同此興作,並為至法,外夷行之而致效,中國行之而益弊者,皆上下隔塞,民情不通所致也。”並根據“先王之治天下,與民共之”的道理,提出為了上下溝通,每十萬戶公舉一人到朝廷備皇帝顧問的建議。但強調的還是“富國為先”對富國之法說的最多也最為詳細具體。

 

不管怎麽說,康有為能有治天下與民共之的思想,是比洋務派進了一大步,引述先王或出於托古以求改製,但他確實是認為自由民主在中國是古已有之,中國的政治體製沒有西方那樣專製,因此在這方麵的變革不是當務之急,當前最主要的是把物質建設搞上去。在他於1905年寫的《物質救國論》中,講的最是明確:

 

“夫自由二字,生於歐洲封建奴民之製,法國壓抑之餘,施之中國之得自由平等二千年者,已為不切。”

 

“中國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講物質之學而已。中國數千年之文明,實冠大地,然偏重於道德哲學,而於物質最缺。”

 

“然則吾國人之所以遜於世人者,但在物質而已。物質者至粗之形而下者也。吾國人能講形而上者,而缺於形而下者,然則今而欲救國乎,專從事於物質足矣;於物質之中,先從事於其工藝兵炮之至粗者,亦可支持焉。若舍工藝兵炮,而空談民主革命平等自由,則使舉國人皆盧騷、福祿特爾、孟的斯鳩,而強敵要挾,一語不遂,鐵艦壓境,陸軍並進,挾其一分時六百響之炮何以禦之?”

 

他說的物質之學,就是自然科學和技術。對學習西方的科學技術,康有為是很重視的,但對民主自由,顯然沒有興趣。

 

孫中山和康有為不同,他反對帝製主張共和;認為人的政治地位按帝、王、公、侯、伯、子、男、民這樣分出高低,一級壓一級,不平等,提出在革命以後,人人在政治上都應該是平等的。這是孫中山偉大的地方,中國過去有過無數次起義和革命,都沒擺脫這金字塔的控製;梁山泊的好漢還未得天下,雖然仍在稱兄道弟,實際上已等級森嚴,為誰當寨主和排座次大折騰。

 

但是我們把孫中山的言論全麵考察一番,卻又能發現,孫中山也認為在中國爭取自由、平等和民主不是緊迫的任務,要緊的是發財。

 

下麵他這些言論,足以為據。

 

“中國自古以來,雖無自由之名,而確有自由之實,且極其充分,不必再去多求了。”“因為中國政治的進化早過歐洲,所以中國兩千多年前便打破了封建製度。歐洲到現在還不能完全打破封建製度。”

 

“中國人尚不缺自由,故不知自由”。(《五權憲法》,1921)”

 

“就物質一方麵的科學講,外國駕乎中國,那是不可諱言的。”

 

“現在對中國人說要他去爭自由,他們便不明白,不情願來附和;但是對他說要請他去發財,便有很多人跟上來。……人民正是受貧窮的痛苦的時候,忽有人對他們說發財把他們的痛苦可以解除,他們自然要跟從,自然拚命去奮鬥。歐洲一二百年前為自由戰爭,當時人民聽到自由便象現在中國人聽到發財一樣。……因為中國現代到了民窮財盡的時代,人民所受的痛苦是貧窮;因為發財是救窮的獨一無二的方法,所以大家聽到了這個名詞便很歡迎。”

 

不錯,在中國是有許多人隻想發財,對自由民主沒有要求,但是孫中山忽視了一個更重要的根本性的原因,就是這中國的倫常名教的作用,它滲透在人民生活的各個方麵,使許多人失去獨立的人格意識。

 

孫中山僅把周朝那種分封諸侯的製度當做封建製度,所以他說兩千年前封建製度就已被打破。他的理解可以和我們今天的理解不同,但這也導致他認為,政治地位上的階級,經過辛亥革命,已經鏟平了。他提出按人的天賦分出的聖、賢、才、智、平、庸、愚、劣來定人的地位的高下,並稱之為真平等。他過分強調了這天賦,而社會又如何做到公平地按天賦分其高下?孫中山也許寄希望於考試,實際上並無良策。這就為中國的封建等級製,用改頭換麵的辦法保存下來,大開方便之門。

 

隻要中國倫常名教還存在於廣大人群的頭腦中,盡管沒有皇帝了,社會還會按封建秩序運作,就可以雖無皇帝之名但得皇帝之實,因為仍有許多人覺得不能沒有皇帝。在新的形勢下,隻有愚蠢如袁世凱,才想到要皇帝的頭銜和恢複封賜爵位。

 

不容懷疑孫中山對共和的忠誠和對民主(他許多時候叫做民權)的追求,但也可以看出,他存在著矛盾的心態。他一方麵看到“這兩百多年以來,歐洲的政治進步不但是趕到中國,並且超過中國,所謂後來居上。”但隨即又說:“中國今日的弊病,不是在不自由、不平等這些地方。如果專拿自由、平等去提倡民氣,便是離事實太遠,和人民沒有切膚之痛他們便沒有感覺;沒有感覺,一定不來附和。”他的這些看法,我們可以理解為作為一個政治家出於現實的需要所作的考慮。他呼籲民權,但又感到:“民主國家進步反是很慢,反不及專製國家的進步,象日本和德國那一樣迅速。”因為講民主了,政府就容易無能,而專製的政府反而效率高,他和康有為都很讚賞被稱為鐵血宰相的俾士麥,當時的中國實在是太貧太弱了,也許是病急亂投醫吧。作為管理國家的方法,孫中山對君主的集權並不是都否定,當然,他沒有忘記民主,所以想出了個讓四萬萬阿鬥來當皇帝的辦法,但這四萬萬人如何來當皇帝呢?一時不容易辦到,自然還是先搞物質救國,而中學為體自然也無需觸動。

 

民主自由和發財,究竟什麽是當務之急?或者能不能齊頭並進?要裴多菲來回答,自是很簡單,但在東方,真是個很難回答、使人長期困惑的問題,因為維係社會中那種金字塔結構的機製,高度成熟,深入人心,從短期效果來看,一個頭腦比“宋人議論未定而金兵已渡河”要好;如個這個頭腦健全英明,確實能凝聚眾人的力量,創造出輝煌的的業績,但是要是這個頭腦出了點毛病呢,微小的偏差也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並非進言者本身有那樣大的作用,而是這統帥全局的頭腦聽取了這一言。究竟怎樣好,看來隻能由曆史來作結論,也很難以自己的願望為轉移。本節文字中引述孫中山的話,除注明出處者外,均引自《三民主義·民權主義》,1924

 

從自己做起,迎接新世紀

 

有些曆史現象的出現,看起來是偶然的,但並非可用偶然來解釋。我們聽到過許多對過去的惋惜,譬如說,假使不是慈禧太後把海軍軍費用去修頤和園,中國買下了被日本買去的那條快速戰艦,甲午戰爭的結局就將改觀;或者說如果不是袁世凱告密,戊戌變法成功,中國豈不是另一種局麵。實際上隻要中學還在為體,出現的曆史場麵或有不同,而中國對日本的失敗是必然的。

 

因為要變革這中國祖傳的聖賢之道,確是一種痛苦。昔日的輝煌,天朝上國的架子,成為人們心理上的沉重負擔。承認外夷的技藝還有長處,肯去學習是難得了,現在要承認人家也有形而上的道,並比我們的高明,更是難矣哉。

 

日本人沒有這麽重的曆史包袱,所以步子走得比我們輕快,跑到我們的前麵。但是也不能說已完全擺脫了過去的影響,法西斯在日本一度得勢,就與他們的曆史文化背景有關:康有為、孫中山都讚賞俾士麥,德國人自然更是推崇,而納粹在德國的興起,也就不是偶然。這也使他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各家都有各家難念的經,也就是說都有自己的實際,超越現實的理想,在當時是無法實現的。

 

所以,不能責怪張之洞,為什麽要提倡中體西用,他能有這種想法,在那視外來事物如洪水猛獸的年代,已屬不易。他是交了許多學費,但他所建立的漢陽鐵廠等企業,總算給後人留下了點現代化的根基。

 

也不能責怪康有為,他如不是打起中學的大旗,托古以求改製,他的變法設想,何以能到廟堂之上。再說他從中學中孕育出來,能跨出這前人未曾走過的一步,已屬非凡,怎能要求他有現代的民主政治思想。

 

更不能埋怨孫中山,為什麽在封建勢力前表現得軟弱。他在漫遊曆史時把中國的積弊看的很清,但回到現實,形勢比人強,他還能有什麽選擇?他的思想在當時已屬超前,再說博大深厚的中國傳統文化的魅力,即使偉大如孫中山,也難擺脫混滲透其中的中國倫常名教的影響。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在出現全局性的錯誤後,僅歸咎於上麵,解決不了問題。我們自己在那裏呢?這“責”我以為不是去當什麽精英,挑什麽重擔,能把自己從中學解脫出來,不去計較什麽等級台階,能有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有自己的頭腦。就不會出現千夫諾諾,僅一士在諤諤,甚至一個也沒有。

 

所以問題轉回到阿Q,值得重提這國民性,我們要成為一個現代化的國家,這一課看來還必須得上。有一個提法很好,從我作起。每一個人都把自己鑄造成了有用之器,每一個人都具有自己獨立的人格,這個國家何愁不強大,何愁不受人尊重。

 

近來有加強素質教育的提法非常好,隻有人的素質符合現代化需要,國家才能實現現代化。而教育的成功需要時間,需要耐心,需要韌性。過去的挫折,往往是因為操之過急。

 

一百年,整整一個世紀,中國人走過了漫長的路,雖然盤旋曲折,但總是在向前,中國的大門已向世界敞開,中學西學的高下之爭已無意義,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精華,經過科學的審視,必將得到發揚,普及全世界。但也不可忽略其中的封建幽靈沉渣泛起,或改頭換麵,或借屍還魂,甚至仍著舊時衣冠招搖過市。

 

行百裏者半九十,何況我們走了還不到九十裏。

 

讓我們別了這中體西用吧,但是我們也不會忘記先行者的艱辛的開辟。

 

1998年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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