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隻讓父母在美國小住了一個月,因為知道如果再住下去,又會向以前那樣,陷入無休止的家庭矛盾中了,不是大吵,就是小鬧的,雖然他們已經上了年紀,別的事兒可能都沒精神做了,唯一讓他們振奮的就是與女兒這個小家庭的爭吵,最後搞得女兒家裏的孩子們聽說姥爺姥姥要來,如臨大敵,這樣好好的一個家庭就被絞的日無安寧,上班的時候時常擔心家裏又會發生了什麽,孫子輩的更是無法安心學習。
本來送父母到國際機場,到了分手的時候,應該給父母一個擁抱,但不知道為什麽,瑩雪卻在母親過來想要擁抱她的那個瞬間避開了,覺得無法承受,有點生硬的身體動作——避開了,但確實是一種不能承受的感覺,或許是真的因為身體語言無法欺騙,瞬間發生的事兒,事後想了好久,真是的,為什麽會這樣。
父母已經不小的年紀了,瑩雪記得爺爺奶奶這麽大年紀的時候,在浙江老家鄉下已經渡過了餘生。那年爺爺重病時,瑩雪正在南京上初中,很想去看浙江的爺爺,父親說因為她學習重要,不可以回去,瑩雪卻感覺父親是因為火車票比較貴。奶奶過世的時候,瑩雪讀高中,那就更是不用說了,不可以回去。所以上一輩的爺爺和奶奶,瑩雪都沒能見他們最後一麵。其實爺爺奶奶在瑩雪的童年生活裏占據了很重要的角色,瑩雪剛開始記事兒的時候,應該隻有五歲的年紀,就在爺爺奶奶的家裏小住了一年。當明父母都是中國知名大學畢業的知識份子(知識份子:中國特色階層,知識精英的代名詞),他們的工資在那個年代,相對一般工人或是農民家庭來說是比較富足的。那一年雙雙都被上海某重要的軍工廠調去工作一年,大上海的文化,生活方式本是那個年代所有小城市裏的人們都向往的地方,父母說因為工作不方便,必須把她和剛剛出生兩歲不到的小妹妹寄養在父親的浙江農村老家裏,瑩雪歸爺爺奶奶帶,而兩歲不到的小妹妹瑩冰則歸已經有五個孩子的父親的大哥家帶,雖然都在一個農家大院子裏,但她們姐妹倆是分開生活的,不在一起吃飯,不睡在一起,所以見麵的時間也不多,瑩雪也不記得與妹妹瑩冰有過真正的交流,更談不上什麽關心妹妹的事兒了,隻記得小妹瑩冰因為農村沒有機會洗澡或是沒人關心她的衛生,得了一場全身長膿瘡的大病,差點沒活過來。這一寄養就是整整一年,浙江農村與上海的生活,差別是很大的,聽說父母是每月寄錢給爺爺與大哥家的。可是兩個小女孩子沒有父母在身邊,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大家庭裏,又是怎樣開始她們的生活呢?不知道瑩雪的父母是真的放心,還是不在乎,整一年時間,僅僅回來看過他們一次,請他們去了一次大上海。每次與父母談論這段經曆,他們總說怪那個年代,因為那個年代,很多的家庭必須把自己的孩子們寄養在農村老家裏,真的嗎?其實打那個時候起,瑩雪就沒有任何記意,每一次的分離父母曾給過她們任何溫暖的擁抱。
那個年代,浙江的農村是沒有什麽商業的,每次爺爺要帶著瑩雪走很遠的路,還要起個大早,趕到鎮上的集市用農產品換錢。每次瑩雪都走的很累很累,但是想到爺爺換到了錢會給她買鎮上最好吃的東西——桃酥,那可是當時鄉下孩子能吃到的最甜的美食了,所以一想到這麽好吃的東西,瑩雪就有了勁兒,堅持走完,路上從來沒有讓爺爺背過。
爺爺是很喜歡這個出生在大城市北京的孫女的,什麽事兒都帶著她去,一次爺爺帶她去參加一個遠房長輩的葬禮,瑩雪從來沒有見過那個故去的遠房太老爺,隻知道餐桌上的東西特別好吃,記意裏第一次嚐到好吃的白斬雞肉。回來後竟然傻傻地問爺爺,“什麽時候咱們家也可以吃這樣的東西啊?” 爺爺看看她,知道小孩子都饞好吃的,也沒怪她說這麽難聽的話。不過打那以後,爺爺常常單留些好吃的給她,農村爺爺家的大院子裏總共有九個孫子輩的娃娃,隻有瑩雪能從爺爺那裏吃些爺爺從集市買回來單留著給她吃的好東西,當然是很慣她的了。
不光是吃東西方麵,小時候的瑩雪真是個小蠻子,上樹摘水果吃;抓雞窩裏雞剛下的蛋;下河抓魚蝦什麽的;她都沒少幹。想想打小沒有父母管的孩子,不蠻才怪呢。爺爺家的大院子瑩冰最小,不到兩歲,連話還不太會講,整天爬在大伯家廚房地上找吃的,跟著大伯家其它的孩子一起叫大伯的妻子“咽媽”。平時瑩雪也很少有機會與瑩冰說話。其它的孩子們都有父母在身邊,又都有兄弟姐妹的。對於瑩雪來說,初次鄉下生活,可能第一件事兒就是要學會與堂兄弟們打架,打不過,就跑。有一次因與堂哥們搶一隻雞剛剛下出來的軟殼蛋,瑩雪搶到的蛋在手裏還是溫的,堂哥硬說必須給他,瑩雪當然不肯,於是拔腿就跑,如果被堂哥抓到,蛋肯定是沒了,還要被打,瑩雪拚著命的跑,跑回爺爺家的大院子裏,正好遇見了爺爺,瑩雪一下子抱緊爺爺大喊:“爺爺救我!”爺爺一看,瑩雪急紅的小臉,又看到剛剛趕上來的其他孫子們的樣子,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拿著拐杖說:“我看誰敢欺負我的孫女!”,堂哥們見狀,一個個都跑掉了。從那兒以後,大院子裏的娃娃們再不敢欺負瑩雪了。瑩雪怎麽都不會忘記那個抱!長跑也成了瑩雪日後的一個強項了,中學和大學裏都是學校裏有名的長跑冠軍。
奶奶是典型的農家婦女,被裹的小腳總是限製著她遠行的腳步。她養了幾隻山羊,瑩雪最喜歡幫著奶奶喂山羊,五歲的她竟然被農村的小學收了,每天像回事似的開始讀書了,鄉下小學校的事她根本什麽也不記得了,隻記得一下學,第一件事兒就是去割草,把個奶奶歡喜的要命,趕緊讓爺爺在集市上買了個特小號的竹編藍子,專門讓孫女割草用,每天看著孫女割草回來,一起喂山羊,可能是奶奶當年最開心的事了。奶奶還教她如何用農村的土灶,如何拉風箱,把幹草放入土灶,把火點起來,輕輕拉著風箱,火會一點點旺起來,淡淡煙草味與灶內大鍋裏的食物一點點煮熟冒出來的味道混合起來,真是很愉快的感覺,或許是因為想著灶裏的食物很快就可以吃了,拉風箱的勁也就更大了。如今大了,聽過鄧麗君那首歌:《又見飲煙》就會想起當年的情景。從不記得穿過什麽新衣,但奶奶編的故事卻記得不少,其中有一個是每個孩子都記得那個故事:“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和小和尚,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有時候瑩雪知道奶奶在自己編故事,可她就是喜歡聽,常常故事還沒聽完,瑩雪已甜甜地被奶奶抱著睡著了。
一年之後父母們把女兒們接了回來,但仍舊是工作第一,如果工作需要,仍舊會把他們丟給別人帶。記得小妹瑩冰剛剛回到父母身邊時,由於在過去的一年時間裏,一直跟著大伯家的五個孩子一起叫大伯的妻子“咽媽”,而且隻會說一口浙江土話,如今麵對自己的真媽媽她都不知道該叫什麽,她試著也叫母親“嗯媽”,可是母親卻對著瑩冰說,“你不叫我媽媽,連普通話都不會說,我不認你了!”當時小小的瑩冰真的被嚇哭了。沒有親身養育的孩子,溫情就是這麽尷尬,母親越是不喜歡她,她就越想討母親的喜歡,這可能是小孩子的天性!小小的瑩冰打此學會了看人父母臉色說話。打那時候起,瑩雪才開始注意到自己有個小妹妹,而且是一個多麽需要被關心的小妹妹,隻要父母把他們倆再丟下來的時候,瑩雪覺得自己責任重大,必須保護好妹妹,好在瑩冰天資聰明,很快就學會了一口標準的普通話,長大之後還做過好長一段時間當地電視台的當紅節目主持呢。
剛剛被接回來與父母一起生活的姐妹倆,能夠與親生父母一起,倆姐妹常常睡在一起,彼此越來越親近,有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可是父母們或許是真的認為“革命”工作太重要了。有一次,父親已經出差多日不在家了,母親不知道為什麽也要出差。當時瑩雪的年紀已經能承受這種時不時的分離了,可是年幼的瑩冰一點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兒,當姐妹倆同母親一起走出他們住的住宅大院門口時,媽媽簡單地對瑩雪說了聲,“帶好妹妹!“ 就上了門口等著她的車,瑩雪隻覺得心裏一沉,但她沒想到的是身邊的瑩冰猛的一下子大哭了起來,那聲音足可以想象她幼小的心裏是多麽無法承受又被丟下的感覺!可她們的母親卻連頭都沒有回一下,還是已經麻木了小女孩的哭聲。那一瞬間,瑩雪抱緊了瑩冰,用著平生最大的努力告訴妹妹:”姐姐在,姐姐在!“。記不得妹妹多久之後停住了哭,姐姐瑩雪卻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哭聲了。
歲月如梭,轉眼瑩雪大學畢業,結婚了,然後跟著老公出國了。自從第一次踏上美國這塊土地,瑩雪終於覺得自己可以象隻張開翅膀的小鳥了,獨自開始屬於自己的人生了。在中國結婚那麽多年,每次回娘家,大都留下不悅的經曆,久而久之,回娘家早已成為他們夫妻倆的負擔。那年月在中國年輕人想擁用自己的房子,如果沒有什麽關係或是父母的權力,如同天方夜譚,所以出國一直是他們奮鬥的目標。
如今來美國轉眼小二十年了。自己生了孩子, 當孩子出生之後,是怎樣一種情景,做母親的願意把孩子丟給別人代養;生活的經曆讓她看到,就算是有戰爭或是生活處於艱難困境時都很難會讓孩子遠離父母!而為什麽自己的父母可以不斷地把她送來送去,就是不喜歡她在自己身邊呢?而父母們多次解釋:那是因為當時的社會體製不好,大多數人都把孩子送走的,這是好容易說出來的借口, 在她還沒有孩子的時候,也曾相信這類的解釋。甚至連帶她打小就一點不喜歡孩子,記得十來歲的時候,已經與父母住在一起了,看著父母對別人家的小孩子表現出那種虛假的親熱,內心裏總有一種惡心和厭惡的感覺,同時也問自己為什麽從沒被父母這樣親熱過,甚至想過長大了堅決不要孩子,孩子是增添負擔的東西,這或許象是住在瑩雪心裏的一個結,直到有一天,瑩雪自己有了孩子,發覺那種母子的親情,是一種出自血液裏的東西,如果沒有養育的分分秒秒溶入,那種親情就越拉越遠,分離的越早,親情自然也就變得越來越淺了。
生與養的關係,當自己有了孩子後,才有了更深的體會,愛與不愛是發自身體血液相通的東西,是怎樣一種情境,可以讓自己的孩子與你分離,做到不關心呢?是怎樣一種情況可以讓人覺得自己的事業比孩子的成長更重要呢?是怎樣一種冷酷,讓父母無視孩子在異鄉獨立生活呢?
瑩雪在美國的第一個兒子出生時,沒有像大多數中國早期來美的留學生那樣把自己在中國的父母請過來,以探親的方式幫著帶小孩子,這樣可以省一筆可觀的保姆費,還可以把父母居住這裏的費用在每年的報稅上抵回來,當然一家三代人的天倫之樂是什麽都無法換的啊!瑩雪選擇了自己帶孩子,父親也以自己仍舊工作,母親仍需要照顧他的生活起居等說辭,表明他們不願意過來像別的老年知識份子那樣為子女帶孩子。
孩子的出生給瑩雪帶來了很大的快樂,小家庭的溫馨,愛如泉水一樣從心中湧溢,繈褓中的嬰兒,是母親最最疼愛的寶貝。丈夫在她生產後第三天就必須回去上班了,還記得他出門前擁著她和繈褓中的嬰兒說了一句,“現在有個小人兒陪你了!”。
頭一年獨自帶嬰兒在異國他鄉成長的日子是非常辛苦的。丈夫是個達人,真可謂大丈夫能伸能屈,在中國的時候一直是被保姆帶大的教授家的小公子,如今為了太太做月子,真是用盡了全身解術, 從台灣人的“三杯雞”,廣東人的“芝麻雞”,香港人的“麻油雞”各種各樣做月子的方子,他都盡心學了來,為愛妻做了吃,生怕妻子少吃了,虧了兩個人。對兒子的愛讓這對本就恩愛的小夫妻真正體會到了家庭的重要,有孩子的家庭才是真正的家呀!為孩子花的每一份心血都是值得的。她主動放棄了自己的工作,承擔起在家養兒子的一切,辛苦著快樂著的小日子過的如飛般的快,每一次抱著自己的骨肉,甜美如泉水溢自心田,做母親的苦與這些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說來老天也真是恩典他們,瑩雪用自己的奶水喟了兒子一歲多。
還記得第一年帶著一歲多的兒子回國看父母,他們說好一定來機場接他們,可到了香港機場,一個人也沒來,瑩雪看著剛剛下了飛機興奮的兒子,怕他走失,心裏緊張,趕緊打電話給已經搬到深圳長住的父母,這個時候他們才告訴她因為沒有辦香港往返證什麽的,沒有辦法來接她了,為什麽要到了下了飛機才告訴她呢?她隻好帶著兒子和行李先輪渡,再打車,幾經周折來到他們住的公寓樓下,再繼續打電話問上樓的密碼,一直到了他們住的公寓門口,他們門開了,初見外孫很是興奮,消除了他們彼此長時間的不和睦,但擁抱是肯定沒有的。父親因為沒有兒子,一看到這個小外孫,確實喜歡的不得了,事後妹妹瑩冰電話與姐姐說,你生了個兒子,可能是父親一生以來最快樂的事兒了。開始瑩雪沒把這事兒當真,可後來父親的種種表現,她才真正體會到,原來父親從來不說,卻想不到怎麽重男輕女,甚至等瑩雪生了第二個兒子的時候,還要這個老二要跟他的姓呢。
回國帶著一歲多的兒子,十二個小時的時差倒的很累,再加上瑩雪自從兒子出生那天起就沒休息過一天,因為在美國沒有人幫助她做月子,丈夫在她生完孩子出院後第三天就上班去了。本想這次回娘家,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誰知早已經退休好幾年的母親,身體雖然很好,但不願意做帶孩子的工作,第二天就聯係了附近小區的幼兒園,讓這個小美國人上中國的幼兒園了。可惜由於生長環境不一樣,沒去幾天就得了感冒,高燒不退,又轉成了肺炎,讓瑩雪這趟回國之旅隻能穿梭與醫院與他們的公寓之間,根本談不上好好休息,搞得精疲力盡,終於等兒子病好了,又忽忽回美國了。瑩雪的體質也從此變壞了很多,一到換季的時候,就有了嚴重的過敏症。
所以等到她第二個兒子出生的時候,不論父母再怎麽讓她回國探親,她也不願意再拿兒子的小生命做冒險了。其實在二兒子出生前,瑩雪已經完全準備好自己承擔了。而這時的父親剛剛退休,第一次主動要求來幫忙,瑩雪說不用了,他們仍要堅持來,瑩雪當然是拗不過他們,可惜兒子剛剛出生一個月,父母大人們卻又不辭而別,其中的心酸,讓瑩雪這個即做女兒又做娘的心裏真是說不出來的滋味,經過許許多多折騰的往事兒,已經習慣沒有他們的日子了。所以父母大人們一說要來,瑩雪就變得心情緊張,這是一種侵入到血液裏的緊張。
再後來,給他們辦不辦綠卡,她猶豫了好久,但總覺得自己是長女,身體來自他們,他們老了不可能看著他們沒人管的樣子,所以辦了,其實真的不應該讓他們再來這裏,的確,他們來了,根本就相處不來,他們總覺得所有做女兒做的事兒都是應該應份的,由於長時間的分離,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特別是人生的意義,瑩雪一家與父母早已經不再一致了,差距越來越大,而父母的觀念已經根深地固,想讓他們有所改變,是完全不可能的。彼此遷就在一個屋簷下實在太難了,所以每次父母要來瑩雪的家,她不能說拒絕,但決不再說歡迎了。父母來了,她管吃管住,做到這些也算盡力了,他們生病了,她盡全力去救,盡一個親生女兒的職責吧!有的時候不論她怎麽對父母,都無法改變彼此深深的不相容的事實。
瑩雪為他們辦綠卡,真是怕他們老了無所依,每次想起自己不能在爺爺奶奶離世的時候,見他們最後一麵,就不是滋味。可是不知道為了什麽,她與自己的父母總是親不起來,雖然她試過,每一次換回來的都是苦果。十分冰冷的,但真的心裏,沒有什麽親情可讓她依戀。不知道父母是怎麽想的,但怎麽讓她與他們親的起來,她真的無法做到!這可能就是為什麽當母親想在國際機場分別的時候擁抱她的瞬間,她移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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