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職業叫詐騙

上次回國探親,偶然聽到友人抱怨被什麽人騙了一把,損失了錢財浪費了時間。說完還問我,還是美國好,人家做正經生意,沒人幹這事兒吧?我沒吭聲,腦海裏閃過京劇“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一幕的最後一句台詞:呼呼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京劇裏的笑很誇張,先呼後哈由低到高直至暢懷,感染力極其豐富。笑的含義很多,有一種是無言,人們在無話可說時往往一笑了之,勝過千言萬語。

現在我來回答這個問題,用有或沒有都不足表現美國詐騙業的存在。這樣吧,講個我親身經曆的事情,讓你知道在美國,詐騙是如何精美到職業的程度。

那年冬天,一位朋友海歸回國。他是知名雕塑家,回國到一所藝術院校任教。他們夫妻倆把這裏的房子車子都賣了,剩下一台史坦威牌兒鋼琴尚未賣掉,運到我家讓我幫他繼續賣。史坦威是世界名牌兒,這台琴雖有七八十年的琴齡,但音色美外形靚,什麽都很好,幫他賣掉該不是問題。

問題就出在這台琴上。

我是在“格裏格名單”上登的廣告,這個網站在美國很流行,無論租房還是買二手貨,人家都會告訴你,找“格裏格名單”呀!它的名字很好記,聽過“格裏格小夜曲”嗎?但是愛情不久長,歡樂變成憂愁,那甜蜜的愛情從此就離開我。歌詞我還記得,格裏格唱完小夜曲就開了個網站,專賣二手貨,這麽想就記住了。不料小夜曲的歌詞竟一語成讖,讓我的歡樂變成憂愁。

不知是不是我叫價太高,兩千八百美元,貴嗎?我是谘詢了一位鋼琴家朋友才登這個價錢的。他把頭一偏,開玩笑,再怎麽也得三千塊吧,這是史坦威,鬧著玩兒呐。可登出後好幾天,僅一人問津,是個音樂學院的女學生,她看了看彈了彈,連價都沒還,走了。這對我的信心是巨大打擊,讓我摸不著底,不知該降價還是再挺挺,挺多久,降多少?怎麽一沾錢的事我就犯傻,不是頭一回了。

就在“紅旗到底能打多久”的敏感時刻,我接到一封電子郵件。一個自稱本強森的人說他正在收集史坦威鋼琴,我這台的型號尚未見過,想用原價買下,並問我的姓名地址,好寄支票過來。我高興得大叫,他媽,他媽,我賣出去了!什麽就賣出去了?別把你自己賣了就行。太太調侃著聽我敘述,然後說,

“怎麽覺得這事兒好得邪性。”

“人家收集這種琴,有什麽奇怪。”

“連價都不還,合情理嗎?”

“人家有錢,管他呢。”

“那就收到支票再說吧。”

準時定點,像航班一樣,我們如期收到支票。聯邦快遞色彩斑斕的大信封像句撩人的問侯,送到我手裏。我拆開信封,一張蘭色支票飄落地下,揀起來一看我不免發懵,支票是一家位於馬裏蘭州的公司開出的,不是兩千八百元,是五千元,整整多了兩千兩百元。怎麽回事?我問太太。她把支票翻過來倒過去地看,真的假的,別是畫的吧?太太是畫家,畫了一輩子畫,什麽都往畫上連,屬職業病。得了吧你,怎麽會是畫的?我搶白道,你畫一張我看看。對了,趕明兒你改畫支票得了。去你的,還不趕緊問問人家怎麽回事,別弄錯了,咱可不占這便宜。

我立刻給本強森先生寫電子郵件,我曾問過他的電話,他沒給。本著國與國之間對等的原則,我也沒給他我的電話,我們之間交流隻能通過電子郵件。本強森先生不久回了信,他優雅的語調與他收集名貴鋼琴的嗜好十分貼切。他說,對不起閣下,我的秘書把數字弄錯了,給您帶來困擾。這樣好不好,您把支票存起來,等兌現後我再叫人搬運鋼琴。剩下的錢你幫我匯給我前妻,我們離婚多年,她不幸患上乳腺癌,正等待手術治療,我想盡綿薄之力,不知您願意幫這個忙嗎?

感動吧?離婚多年,乳腺癌,綿薄之力,這些字眼深深打動我。如果我有前妻,也從遙遠的地方對我說,陳九,我患絕症享日無多,請好好照顧孩子。莫說綿薄之力,立馬複婚的心我都有。我連忙回答,是,我願意。怎麽聽著像結婚儀式。接著本強森給了我收款人姓名地址,還說除西聯公司,不能用其他匯款機構,因為他前妻所在地隻有西聯。我一看,收款人是詹姆斯,一個男的。再往下看更覺困惑,貝寧共和國,是個非洲國家。記得上中學時某一天,報紙上一行黑體字:貝寧發生政變,總統失蹤。我居然跟貝寧都連上了。我立即問本強森怎麽回事?他的解釋很簡單,貝寧是他的祖國,收款人是他前妻的弟弟。
人們分析問題有兩條線,情理和邏輯。除了那些玩破案的,像福爾摩斯,宋提刑或李昌鈺什麽的,一般人習慣從情理考慮得多些。本強森的解釋盡管情理上無懈可擊,貝寧是原配,美國有家室。前妻身染重恙,其弟代理財務。這一切聽上去都沒問題,可我心裏總覺得好像什麽地方不對。我征求太太的意見,她把支票舉在空中又看了半天說,先存了吧,兌現再講。

如果說能否兌現是支票真假的試金石,那騙術豈不太小兒科了!五天後,像存款收據顯示的那樣,支票果然兌現。我看到帳戶上猛漲五千元,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立即講給太太聽,她看了看帳戶信息說,既然如此,就把餘額匯過去吧,別讓人家久等。我剛要出門,又被太太叫住。你準備匯多少?我說,欠人家兩千兩百元,當然全匯了。這樣吧,先匯兩百,誰知貝寧會不會又政變,總統會不會再失蹤?如一切順利,再把剩下的匯過去。我一聽也對,行,先匯兩百再說。

很簡單,兩百美元咚地匯走了。我通知了本強森先生,並告訴他取款的暗號。暗號是匯款人設定的,沒暗號就取不出錢。沒想到本強森立刻回信,他竟然忘記說謝謝我,反以急促的口吻問,為什麽隻匯兩百元?我解釋說,是怕你前妻收不到錢誤了事。他馬上用同樣的語氣催促我,請立刻把剩下的兩千元匯過去,我前妻急等著錢做手術,請展示您的同情心。他這麽一說我倒慚愧,本來嘛,這是人家的錢,我憑什麽扣下兩千元。我想馬上出門再匯,隻見天色已晚暮雲歸鳥,西聯公司離我家不近,到那裏也下班了,即決定,明早頭件事,匯上兩千元。

第二天一早,清晨如洗,我收拾停當出門匯款。兩千元雖比兩百元多十倍,但西聯的匯款手續同樣簡便,兩分鍾就好。回家後我照例把取款暗號傳給本強森。剛關上電腦,太太問我,哎,我畫室這個月房租付了嗎,房東怎麽又找我要錢?付了,支票早寄了。那你趕緊上網查查支票號碼,看兌現了沒?我隻好重啟電腦,微軟視窗的啟動速度慢得能逼出人命,左等右等總算連上我們的銀行帳戶。就在這一瞬,咣!時光停滯了。明明昨天已兌現的五千美元,竟從帳戶上消失,隻留下一行似是而非的解釋:“開具方帳戶已關閉”。我驚呆了,連聲大叫,他媽他媽,錢沒了!什麽錢沒了?太太跑過來掃了一眼電腦立刻說,不好,咱們被騙了。

“被騙,怎麽騙了?”我問。

“我說不大清。”

“這是咱們的錢,怎麽又沒了?”

“問題就出在這兒。”

“那剛匯的款怎麽辦?”

“趕緊走,看能不能找回來!”太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我們重返西聯。太太衝上前提出退款。辦事小姐麵無表情,說她隻對匯款人。我前仆後繼出麵交涉。聽完我的訴求,她又在電腦上查來查去說,錢尚未取走,貝寧此時是半夜。不過馬上退款不行,要等上級核準。那要多久?四五個小時吧。我心說,這麽久,錢早讓人取走了。不行,不能等。情急之下我強製自己冷靜,用緩和的語氣說,小姐,這是一筆貨資,但匯錯了人。不退也行,能否幫我更改收款人和地址?辦事小姐嗯了一下,說可以,不過要付罰金。多少?六十元。我二話沒說給了她六十元,接著她幫我做了更改。當然,我用的是太太的名字和我家地址。改完我問,何時能取?立刻。立刻?為防節外生枝,我們跑到另一家西聯去取款。當看到二十張百元美鈔交到太太手裏,我倆不約而同地對視,深深喘了口氣。臨出門,我想起昨天匯出的兩百美元,轉身再問,結果錢已被取走了。

走在街上,我們彼此無言,川流不息的馬路顯得格外寧靜。我躊躇著說,我,我想買包煙。其實我已戒煙好幾年,沒想到太太很爽快,去吧,去買。雖說兩千元已保住了,可我仍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取出煙,發現沒火兒。窘迫之際,隻見太太攔住個恰巧路過的煙民,把他抽到一半兒的煙遞上來。我誠惶誠恐,想感謝太太又不知怎麽說,陰錯陽差地冒出一句:你,先抽一口?說完自己也笑了。

我們沒立刻回家,而是趕到銀行問問到底怎麽回事。聽完我們的陳述,銀行先讓我們填了張表,說會轉到調查部門進行調查。我生氣地說,錢都兌現了,你們憑什麽說拿走就拿走,攔路搶劫嗎?一位副經理的解釋讓我們目瞪口呆:按規定,本地與外埠支票的兌現時間分別是兩個和五個工作日,但隻限於正常情況,即存匯雙方帳戶都支持該款項的流動。如果出現意外,銀行則需更長時間確認資金流動的最後結果。你的意思是,太太激動起來,即便電腦顯示已兌現,你們仍可在無限的時間裏拿走這筆錢?不,不是無限。副經理彬彬有禮地說,按聯邦法,銀行應在十天內完成交割,超過十天是銀行的責任。既然十天,為什麽電腦第五天就顯示支票已兌現了?電腦程序是按一般情況設計的,它不可能像人一樣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副經理聽上去柔中帶剛。照你這麽說,銀行對我們損失的兩百美元毫無責任了?遺憾的是,副經理說,確實如此,盡管我本人對你們深表同情。

還沒等銀行的調查結果出爐,媒體就紛紛開始報道類似的詐騙案。說有一家地產公司賣地皮,標價六十萬美金,買主卻寄來百萬元的支票,並用幾乎同樣的理由讓地產商在支票兌現後,把餘款匯至一南美國家。結果,地產商破了產。報道還轉引專家的話說,這是跨國職業詐騙集團所為,他們分工細膩業務精良,對美國銀行電腦係統的每個環節異常熟悉,所以能嫻熟地利用支票轉賬中的時間差行騙。美國聯邦調查局正對此類案件展開調查,不過根據法律,即使抓到嫌犯,由於資金已在境外,受害人很難得到賠償,銀行也不會對此承擔任何經濟責任。

窗外,風還在吹,屋簷下的望日蓮還在開放。

些許天後的周六,送完孩子打網球,接下來本是購物時間,一周的吃食全靠在此刻備齊。我把太太拉進一家酒館兒。她有些詫異,你瘋了,我不會喝酒,怎麽把我帶到這鬼地方?可這杯酒咱得喝。我遞上酒杯,深紅的漿液像一抹留連的雲霞。太太嘟囔著,錢都讓人騙了,你還有心思喝酒。我笑笑說,此時此刻,你說本強森和我們誰更沮喪?太太沒吭聲,目光卻漸漸豐盈起來。咱們盡力了,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如此幸運,生活才如此多彩。來,幹了這杯,讓烏雲散盡,待好夢重新開始。太太眨著眼,持杯的手停在空中,想說什麽又沒說,猛地揚頭一湧而盡。

我記得後來又接到過一封本強森的電子郵件,他原先的紳士派頭已讓徹頭徹尾的美國小痞子味兒取代。他問,嘿,爺們兒,你那台史坦威賣了嗎?我真想買,真的。我學著他的口吻回答,賣了。下次吧爺們兒。

下次?乖乖,但願別有下次了,但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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