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香港:水邊的觀照 / 作者:賦格

來源: 68247 2006-01-20 09:58:3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338 bytes)
香港:水邊的觀照

賦格


乘坐夜間渡輪來往於離島和港島之間,是一種極富戲劇性的體驗。
從靜謐樸素的漁村出發,駛入中環的萬丈紅塵,短短幾十分鍾的航行跨過了香港的前世今生。


  除了香港本島,香港地區海域另有234個被稱作“離島”的島嶼。一個“離”字凸顯了它們在地理和文化上的邊緣性質,但也正是在這些離島上,至今還居住著古代南海船民的後裔,保存著早期香港的漁村風貌。離島所展現的“鄉土香港”和人們印象中的那個後工業國際都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趕醮不遇長洲島


  在中環6號離島碼頭坐上“新渡輪”公司的慢船,西去45分鍾,渡船進入長洲北部的避風塘,眼前已是另一個世界了。避風塘內碇泊著無數小漁艇,整齊地列成方陣,空氣裏散發著晾製中的海貨的鹹腥味道,島上不見高樓、車流、人海等典型港式“景觀”,取而代之出現了兩種香港罕有的景象:頭戴竹笠的漁民,和穿街而過的自行車。

  機動車輛在長洲是禁止通行的。除了個別作運輸之用的柴油小平板車和接載老人往返醫院、安老院之間的小麵包車於指定時段及路段允許行走外,隻有消防車、救護車在緊急狀況下可以出動。麵積僅有……5平方公裏的彈丸小島上住著2萬多居民,人口密度不算小,路邊店鋪、攤檔密集,卻沒有擁塞、嘈雜之感,想來是因為這裏跟汽車、噪聲、廢氣絕了緣。

  現有的2萬多島民據說大都是中環上班族。在上下班高峰時間,“新渡輪”公司的氣墊快艇是否也像香港地鐵一樣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但即便如此,水上通勤仍有一種獨特的悠閑意味,和地下鐵不同。在工作日,人去島空,長洲變成退休老人的天下,安老院附近的樹陰裏搭起了露天麻將桌,戴著老花鏡的牌客們認真地砌著方城消磨時間。

  年輕人也沒有完全絕跡,他們多是一副遊手好閑的“古惑仔”打扮,膚色比都市青年略黑一些,三三兩兩踩著自行車在海旁路上晃過來蕩過去。

  不巧的是,沒趕上長洲一年一度的盛大節日“太平清醮”。北帝廟(海神廟)廣場上,打醮時搭起的“包山”支架已拆了大半,竹竿零亂散落一地,不遠處用竹棚搭成的戲台倒是保留完好,四周插滿彩旗經幡,正上方貼著彩紙橫幅,寫有“恭祝玄天上帝”、“敬奉蒲觴祈上帝請將艾劍鎮群魔”等大字標語。細看舞台上的戲牌,上演劇目卻是一出《烈女報夫仇》,可見打醮所唱的大戲也不一定都是神功戲,大眾喜歡的畢竟還是“寓教於樂”的世俗題材。

  究竟何物為“醮”?古書有言:“醮諸神,禮太乙。”所謂“醮”就是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祭神儀式。《隋書》中提到,“夜中於星辰之下,陳放酒脯、餅餌、幣物,曆祀天皇、太乙,祀五星列宿,為書如上章之儀以奏之,名之為醮。”道教、佛教盛行後,原始的醮會發展成有僧侶設壇念經祈禱的民間傳統節日,名為“打醮”,再往後,除祈神謝恩之外又增添了祭鬼告魂的內容。在醮會上,和尚、道士與鬼神溝通的媒介作用是必不可少的。

  “醮”分為平安醮、瘟醮、慶成醮、火醮四種,太平清醮屬於謝神庇佑、祈求平安的“平安醮”。依照慣例,長洲醮會在每年農曆四月舉行,建醮期持續五天,屆時每家每戶掛出“醮燈”,全島要齋戒三天,北帝廟前立起三個高大的紙紮神像(大士王、土地公及山神),神棚內點燃螺旋形的塔香,餅家加緊蒸製素豆沙包以應付“包山”所需——蒸包穿成一串串,壘成三座巨型玉米棒似的“包山”,在節日結束前的最後一個午夜,身手敏捷的年輕漢子互相比拚著攀上包山搶摘包子,裝入腰間的布袋,這就是著名的“搶包山”了。有時人們在半空中打起架來,比戲台上的大戲還好看,由於這項民間“體育比賽”的危險性太大,近年已被廢止。

  我在長洲見到的隻是熱鬧過後的殘景。包山拆掉了,神棚內三座紙紮神像也已被運往海邊焚化升天,空留下一圈圈燃燒了一半的塔香和寫有善信姓名的彩紙。

  隻有大戲還沒有唱完。天黑後,撤去了《烈女報夫仇》的戲牌,換上一本新戲《江元龍中元》,由海陸豐“老班白字劇團”演出。坐在棚裏看了一會兒,發現它不是聲腔綿軟的粵曲,而是高亢粗礪的潮汕戲。據說長洲街坊原住民多是惠(州)、潮(州)府人氏,看來真是這樣。

  長洲地形狹長,從碼頭到島背麵的海水浴場步行隻消數分鍾,海邊有幾座度假屋,大半空著。近年這裏發生過幾起青少年情死事件,方式都是在密閉的室內點燃燒烤爐,吸入煤煙雙雙中毒身亡。年輕的都市情侶選擇了來離島結束生命,是不是因為寂靜的小島有一種別樣的況味?從中環到這裏僅僅10公裏之遙,幾十分鍾的航程隔開了兩個世界。長洲太平清醮有個節目叫做“超幽”,島民於夜間在海邊設下36席美酒佳肴招待水陸野鬼,超度亡靈。被盛宴款待的群鬼們想必不隻是曆年溺死海中的船民吧,大概也包括了那些死於度假屋的年輕自殺者。

  出世入世神樂院

  位於香港西陲的大嶼山麵積達142平方公裏,比香港島還大,是最大的離島,島上居民卻僅有2.5萬人,不及香港一個零頭。香港新機場和青馬大橋落成後,大嶼山已有公路、鐵路與九龍、香港直接相連,嚴格地說不能再算作離島了。不過,在這個惟一允許機動車輛通行的離島上,至今仍有一個交通不便、人跡罕至的角落,從大嶼山的“首府”梅窩步行去那裏需要一個半鍾頭,是一處理想的隱居地。

  選擇在那裏隱居的是十幾名天主教熙篤會的神職人士,他們的修道院叫做“聖母神樂院”,坐落在大嶼山東南部的山坳中,背山麵海,與另一座離島坪洲隔水相望。

  我從坪洲碼頭乘一種叫做“街渡”的小艇前往神樂院。上岸後,走過長長的棧橋,一條彎曲的水泥小徑帶我上山。山路坡度很大,在每個轉彎處,樹上都懸掛著一個咖啡色的木十字架,上麵畫有耶穌胸像,一路上去,數下來一共有12個。據說這段坡路有個別名叫“拜苦路”,路上一個個十字架都在教人駐足反思,追想基督受難的事跡。

  我無所思,亦無所想。宗教組織一方麵無孔不入,另一方麵又要刻意遠離世俗,有些令人費解。這裏的山海景色倒真是清幽宜人,怎麽看都跟那位背負十字架奔赴骷髏地的中東受難者聯係不到一塊兒。

  追根溯源,熙篤會的這一支教派始創於法國一個叫LaTrappe的地方,1664年,針對修道院裏出現的鬆懈、享樂風氣,300多名天主教修士建立了一個基督教史上最嚴謹刻苦的修道院製度,苦修者必須遵從極為嚴格的清規戒律,每天除了祈禱、靜思、閱讀之外還要從事大量的體力勞動。他們互相之間是不能說話的,隻允許使用最簡單的手語。熙篤會的信念是要從這個俗世隱退,遁入荒山野嶺,在祈禱和勞作的過程中尋求內心的平安。

  香港熙篤會來自中國北方。1950年代,中國內地解放後,藏在北方窮山僻壤裏的熙篤會修士再也無法安心隱居了,不得不南遷香港,在大嶼山一隅找到安身立命之處。

  在這個世外桃源,出世的精神與入世的實踐並行不悖。熙篤會的修士們堅持自力更生,自給自足,雖是粗茶淡飯、土布衣裳,卻無一不是自己勞動所得,不但如此,他們還利用勞動創收,經營牧業,飼養乳牛,生產一種“十字牌”鮮奶和奶油餅幹,在香港市場上行銷多年,被人們稱作“神父牌”牛奶、“神父牌”曲奇,神樂院也因此出了名,成為一個旅遊景點。

  我沒能見到奶牛四處遊蕩,或是身穿素色長袍、神情嚴肅的男人辛勤擠奶的情景。牧場早已不存在了,很多年前神樂院就停止了鮮奶的生產,工場全部空置下來,有些地方改建成了訪客招待所。“十字牌”牛奶目前仍在市場上流通著,產地據說轉移到了新界元朗,也有人說是遷去了勞動力更低廉的廣東省。

  神樂院四周林木蓊翳,流水潺潺,通往修院的橋頭掛著“保持安靜”、“請勿打擾”的告示,路邊有一座中西合璧的“聖母亭”,庭院門楣上寫著拉丁文paxintrantibus(進入此處得到安寧),令人失望的是,鐵門緊閉,閑人不得進入。

  轉身離去之際,一則尋人啟事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名50多歲的英籍男士於某年某月某日在大嶼山徑走失,一去不回。這仿佛是一篇充滿懸念的小說的開頭,引人遐思連翩。焉知這位先生不是得了熙篤會的啟發,遁入山林深處修煉去了呢?

  水鄉情懷大澳村

  前往梅窩的渡客半數是外籍人士,有的西裝筆挺,有的拖家帶狗,“番鬼”就是懂得挑地方,當年長洲人口稀落時那裏是他們安家落戶的首選地點之一,後來長洲“發展”起來了,他們便撤往梅窩,哪裏安靜就往哪裏去。據說,客居香港的一小撮外國人是呼籲保護離島傳統、反對無節製發展的熱心分子,比香港人還起勁。有些事往往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梅窩是出過皇帝的。南宋末年兒皇帝趙從臨安南渡到此避難,不幸駕崩,其弟便在梅窩(古稱梅蔚)繼位登基。鴉片戰爭以前的香港除了這件事以外,能載入史冊的恐怕也不多了。

  從梅窩有巴士直達大嶼山西端的大澳村。大澳由於位處邊緣地帶,接近珠江入海口東岸,曆史上曾是連接香港、澳門和珠江三角洲的交通要津,也是重要的漁港和駐軍鄉鎮。憑借這個地理優勢,在20世紀下半葉大澳發展成了香港與內地之間走私人口、貨物的一個中轉站。大澳附近的淺灘適合曬製海鹽,百年來一直是香港產鹽的集散地,沿海土地肥沃,利於農耕,農業、鹽業、漁業、商業均有相當規模。然而,20世紀60年代後香港經濟起飛,傳統農業、鹽業卻相繼萎縮,漁業也在過去10年間逐漸式微。戰前全盛時期大澳村水陸居民將近3萬人,擁有500多條漁船,如今漁業衰退,大量青年人口外移尋找發展機會,人口隻剩5500. 這大概也是所有離島漁村命運的一個縮影。

  不變的是,鹹魚仍是這裏的名產,最有名的一種叫做“插鹽鹹魚”。所謂插鹽指的是醃製的方法:將魚除去內髒後,以竹篾引鹽填入魚鰓和體腔,然後在大桶內灌滿白鹽,把魚垂直插入鹽裏,頭朝下,尾朝上。這種做法可以使魚、鹽交滲流出的鹹水從倒置的魚頭排出,祛除腥苦。

  在大澳,十家店鋪有九家吊著成排的鹹魚,堆放著瓶瓶罐罐的蝦醬,小街上彌漫著一股鹹魚氣味。大澳漁民的先人是古代越族,不事農桑,不隸征徭,曆代封建皇朝不接受他們入冊。漁民以船為家,居無定所,過著流離飄零的水上生活,粵人雖是後來的移民,卻蔑稱漁民為“家佬”,不容他們登岸定居。“戶”畏威不敢抗衡,直到清雍正七年,皇帝終於動了惻隱之心,對船民下詔,把他們劃為“良民”,準許上岸建房搭棚。

  有270年曆史的漁民“棚屋”曾是大澳的一大特色景觀,水邊棚屋給大澳帶來了“香港威尼斯”的稱號。可惜在2000年7月,一場大火燒毀了90多間棚屋,新建住房多采用鐵皮作為外殼,大澳的建築風貌從此發生改變。

  大澳地勢一河兩岸,北麵的小島叫做“大澳島”。在過去,與棚屋齊名的大澳另一景是一種人工牽繩操作的渡船,名叫“橫水渡”。1996年,一座吊橋在大澳落成,具有百年曆史的橫水渡便在大澳絕跡了。

  舊時代一切有形、無形的痕跡都在迅速消失之中,這是無可奈何的現實。大澳島天後宮旁的一間畫廊中正在舉辦名為“水鄉情懷”的民俗展覽,主辦者在前言中寫道:“遷徙市區的後代並未放棄這個已漸老化的社區”,舉辦這個展覽的目的是要“藉曆史文物收集來保存大澳的文化與認同”。展出的各種魚網、燈具和漁家女穿過的“竹布大襟衫”試圖重新拚出往日漁民生活的場景,但在我看來,逝去的已不可複原,觸動我的不是往日的生活,而是今日年輕人對它的珍惜、懷念之情。

  大澳島北麵有座侯王古廟,這位“侯王”就是傳說中護佑兩位南宋小皇帝南逃的國舅楊亮節。繞過古廟繼續往海邊去,高處建有一觀海亭,站在那裏極目遠眺,可以望見東北方向的香港新機場,飛機時起時落,伶仃洋上煙波浩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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