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外,風蕭雨驟,客舍虛門,酒肆垂旌。
在濕滑泥濘的大道上,一位衣衫盡濕的青年狼狽地躑躅行來。青年長發飄冉,瘦骨狹額,一隻長可及肩的古劍,掛在他的腰間。遠遠看去,此人姿容落魄,足履啷蹌,遍體的泥水幾乎遮住他被長發覆蓋的容貌。
風擺荷葉,雨滴池塘,矗立在西子湖畔的凝碧樓此時顯得格外巍峨。不用行近,人們遠遠就能聽到風雨聲中樓裏傳出的激昂頓挫的吟詠之聲。青年行近樓前,踟躇片刻,抬眼再一次辨認被雨水染得模糊一片的凝碧樓匾額,一頓足,發出聲淒然的長歎,爾後,徑向樓內走去。
凝碧樓外風淒雨苦,凝碧樓內卻是酒溫茶暖,紅唇綠襖,幾個華服錦袍的人物正在吟詩作賦,慷慨陳詞。對於這個到來的新客,幾乎沒有人瞟他一眼。
店小二湊上前去,殷勤問道:客官,您裏麵請,給您找個好座位,先用手巾給您擦擦汗水,如何?
青年昂然步入,對店小二的殷勤似乎毫無察覺。
幾個詩興大發的墨客似乎被某種看不見的氣場所催動,竟然停下口中吟詠的詩句,不由自主地抬頭向他望去。那位第一個吟詩的女士更是輕抬纖指,似有止住青年前行的意思。
青年對眾人竟然毫不理睬,他徑行向前,揀了一個臨窗的座位,慢條斯理地解下纏在腰間的一個包裹,與長劍一起置於桌上,扯扯濕透了的前襟,坐在椅上,這是,他才抬眼觀看眾人。
墨客中一位身形魁梧的漢子對此青年的矜持踞傲頗覺不忿,他咳一下嗓子,昂然語道:
“目今國破家亡,山河破碎,我等今日相約來此吟誦愛國詩章,不知這位來客,是否有意加入我們的吟唱?”
青年淡淡一笑,用指尖彈彈店小二剛剛送上來的茶杯,發出幾聲瓷音,他並沒有扭頭,背對著與子,對著酒店風雨飄搖的窗口吟道:
素弦叮咚,流螢纏綿,憑欄無數錦繡山。
裂錦風淒,錐圖雨苦,百羽鑾鳳玉階寒。
攬那月華似水風吹去,臨街掩麵無數人。
縱那大雪如盆無蓑笠,君臣相擁泣淚眠。
才行過昆侖,又轉過祁連,鞋爛足傷可怎能堪。
剛倒下爵爺,又丟了嬋娟,萬裏行程可嚐過炊煙。
。。。。。。
身材魁梧的漢子突然打斷青年的吟詠,抖聲問道:“你,你是。。。。。?”
年輕人輕蔑地瞥他一眼,“既談吟詩,與子君何必插言?”
說罷,轉身行至大廳的一個高台之上,那裏,正躺著一隻古箏。青年調整幾下箏弦,朗聲唱道:
透夜露珠霜,風凋白玉妝,才憐絲雨苦,哪堪雁成雙。
眾人聽到此處,先是凝息思索,接著嘩地一下出現一片傷君悲國跺腳哀哭的混亂。
墨客中那位輕衫女子徑行上前,看似問候,實則在仔細地打量這位青年,忽然,輕衫女子發出一聲不由自主的驚呼,接著用一隻手按在嘴唇之上,將後麵的聲音止住。她後退幾步,羅拜下去。但青年起身,手臂輕托,已將輕衫女子挽住。
墨客中一位清削的中年男子疾步上前,止住青年的雙臂。但輕衫女子脫口叫到:“雙清子兄,不可,萬萬不可。”
輕衫女子的舉動和喝止,使得眾人一下子都怔住了。
二
那位叫雙清子的漢子陡然止步,驚愕地盯著桔衫女子。
桔衫女子卻顧不上向雙清子解釋,對著青年拱手羅拜。青年此時才鄭重還禮,朗聲說道:“山外青山依舊,樓內贏香堆雪,然而,山河破碎零落,鐵蹄肆虐南北。哎,那陰山腳下的羊群,正苦對著我大宋清苦的帝君,那邊塞城下的冰泉,正蕖洗著靖康二帝的裸足啊。”
“哇。。。。。。。”人群後麵傳出一個女孩子失控的哭聲。眾人扭頭,看到一個梳著雙髻,侍女打扮的弱齡女子正雙手掩麵,俯案悲哭。
“這可是敏敏妹?”青年大驚失色,疾步向前,攙起了失聲痛哭的女子。此時,眾人才看到此女容色俏麗,瘦弱輕柔,一對朦朧的淚眼,遮住了明媚的雙眸,女子大約年方十一二歲,素衣短衫,一看就知,是個凝碧樓的使喚丫頭。
與子揚起手中的竹扇,欲向女孩的頭頂敲打,但青年的喝喚聲阻止了他。
聽到青年的聲音,女孩子起身,盈盈一拜,輕喚一聲,“三哥”,一陣哽咽,把後麵的話梗住了。
青年拉住女孩的手,一時悲從中來,任由淚水在臉上肆虐。
二人相扶大哭一場,眾人屏息無聲,個個心中愕然惶觫。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二人才止住了哭聲。桔衫女子湊上前去,婉聲言道:“嶽雷公子,嶽敏敏妹子,請安坐用茶。”
桔衫女子話音剛落,人群中出現一陣喧嘩。眾人驚訝,疑惑,接著一擁而上,把青年和綠衫女孩團團圍住。
三
此時,凝碧樓的詩友墨客們才知道,眼前的青年,是嶽飛將軍的遺孤,三公子嶽雷。而令人驚異的是嶽雷身邊的酒樓侍女,竟然是流落市井的嶽飛最幼的女兒嶽敏敏。
擦掉眼淚,人們才看清嶽敏敏竟然是個秀麗純清的女孩子,雙瞳點漆,彎眉似墨,精巧的口鼻,竟然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清傲。
嶽雷向眾人拱手,朗聲說道:“嶽雷不才,當年不能同父兄共赴劫難,這些年,更是攜母契侄東躲西藏,前年,竟然將妹子嶽敏敏丟失了。直到今年初,朝廷赦免了我等的罪名,使得老母得以安享晚年。但我等年青,仍懷雪恥之心,懷報國之誌,聽聞今日眾才子聚齊凝碧樓,特意前來湊趣,共舒報國情懷。”
嶽雷之言,引起眾人齊聲喝彩。雙清子跨步向前,高拱雙手,先拜三拜,然後言道:“適才不識嶽公子容貌,多有冒犯之處,請公子莫怪。”
嶽雷道:“哪裏,哪裏,早聞雙清子兄詩文俱佳,為臨安第一大才子,今日一識尊範,果然神仙一樣的人物。”
雙清子拉過桔衫女子,對嶽雷言道:“此女子乃鄙人義妹,臨安城內無人不識的淡墨居士也。”
嶽雷爽聲一笑,“淡墨輕衫,名滿臨安,我在北方之時既已聽聞,今日一見,竟然是當年的學妹啊。”
眾人聽到如此奇聞,莫不撫掌歡笑起來。
嶽雷再向大家環拜一下,說道:“愚弟今日聞詩而來,不可攪了大家的詩興,請諸位繼續賦詩,我願依律相隨,為傷國悲君,現拙露醜。”
淡墨輕衫撫著嶽敏敏的小手行到眾人麵前,柔聲言道:“嶽雷公子一首君辱臣哭的佳詞已震撼各位的心神,何不依此題目繼續寫下去。”
“對,對,”一直坐在角落裏沒有出言的一位女子立起身來,緩步行至眾人麵前。“憂國傷君,乃我輩之胸懷,何不共進一首。”
淡墨輕衫道:“畫船妹妹言之甚佳,請妹妹展墨。”
四
古琴錚地一響,聲如裂錦,初時,如馬蹄疾馳,風襲萬裏。接著,餘音纏繞,綿然悱惻,久久繞梁不去。畫船手執檀板,指撥琴弦立於眾人麵前。琴板之聲從畫船指尖手底序然交錯,由緩至急,互相依托。先是細雨繽紛,落花陣陣,青山之上,似有情人依戀,惆悵話別。接著,檀板疾錯,琴弦低伏,似在傾聽檀板無窮無盡的心事。離情漸濃,別意遂厚,弦音漸行漸高,緩至起伏顛簸之態。突然,檀板霍然停蕩,琴聲獨鳴,委婉如鶴翔月下,哀怨如雁別秋湖。。。。
畫船悲聲唱道:
三皇開天,五帝駕刈,神馬馳飛扶桑碧。
青龍橫渡,晨鴉獨鳴,日月行空蒼穹寂。
看不盡邊關狼煙如霹靂,號馬催更塵落地。
聞不盡弦瑟聲瀟秋水色,黑煙卷滾天關棄。
舍不得的榮華,忘不掉的錦戲,血色寒光無遺跡。
敬不絕的賢君,拜不起的臣子,刀杖及身哀聲泣。
憤我滿朝文武失顏色,強粱縱橫茫無計。
憐我沿江百姓離散苦,夫死妻奴枯骨立。
畫船吟誦至此,已然淚流滿麵,嚶聲低泣。她向眾人儉衽為禮,嬌聲言道:“ 小女子不才,竟至不能自持,還請莫怪。”
看到眾人屏息靜聽,無責怪之意,畫船繼續誦道:
“偏關濃雪大如鬥,疾風扯衫踩冰走,當年瘦金獨成體,而今執鞭向羊吼。”
人群之中傳出不可抑製的悲泣聲,大家都知道畫船所吟,乃被金兵俘虜的徽宗皇帝。宋徽宗自創的瘦金體書法,在曆史上獨具一格,流傳久遠,為世人所共知。然則,被金兵虜去後,竟然終日喝牛趕羊,風餐露宿,過著金人那種原始遊牧的生活。其生活的苦楚,心靈的摧殘,由是可想而知。
畫船放下檀板飄然歸座,眾人神癡之間,竟沒有察覺。就在這時,剛剛在寢室換過衣衫的嶽飛幼女嶽敏敏走上前來。她身材依然幼小,但稚嫩的眉目之間卻閃現出一股英氣。
“敏敏自前年與哥哥在長江邊失散,正自啼哭,忽然一隻粗曠的大手牽住我的小手,我的眼前出現一位魁梧的大哥哥,他向我打量一眼,拉著我的手就走。我開始時心裏還在疑惑,此人看著格外眼熟,但又不能觀其全貌,故而心情放鬆,隨他而行。三日之後,我們來到臨安,住宿在一個大哥的熟人家,此人與大哥相同,也是一位孔武有力之人。他們終日習武,讓我在鄉塾學校裏跟著讀書。日子過得好快,一晃二年過去,一日,大哥忽然向我告別,說要去江北幹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已將我托負給臨安的家庭。大哥臨行,再三囑咐我認真讀書認字,終有一天會有大用。但是,大哥走後旬日,忽然家裏被官兵包圍,接著,主人一家皆被俘獲入獄。但官兵蜂擁入內之時,主人趁亂,將我塞入一堆柴草之中,令我躲過劫難。從此,我乞討流浪,饑寒交迫。一日,正行近一座華樓之前,樓內老鴇出外送客,正好看到我。招手叫我近前,左右打量,然後言道:此弱女容貌可人,竟然流落街頭,我們不如將她接納進門,今後必定是個紅人。到了凝碧樓後,我被令作些掃撒洗涮的勾當,老鴇給我起個名字,叫做令狐敏敏。好在這裏各位姐姐和藹平易,待我極好,故而,我總算找到了一個落腳之地。”
“那,那,”嶽雷說話有些結巴,“那位在江邊救你的兄長,你可問知他的姓名?”
“妹子未及問詢,他已過江而去。”
“此人容貌如何?妹子可曾在父親軍帳中見過?”
“此人雙眼如刀,炯炯有神。妹子確曾見過,但其麵型容貌,妹子竟然從未見過。”
“什麽?難道他。。。。。。”
“對,自從妹子見到他,他始終紗布遮麵,未露真容啊。”
眾人沉默,百思不解,但此時,一隻碩大的茶壺跌落桌麵的巨響使得眾人一驚。眾人回頭,見到沿窗一桌,有位頭大身矮的漢子前襟精濕,手上淋滿開水,開水澆處,幾隻又亮又白的水泡已經漲滿。漢子慌亂地甩甩手,語無倫次地叫到:“那是蒙麵人,那是蒙麵人!”
眾人都被他恐慌的神色所感染,不由自主轉身向周圍看看。
五
敏敏向被燙傷的人走過去,用紗巾將被開水燙傷的手裹住,輕聲責怪道:“褲頭大叔,為何如此不當心,幸虧燙在手上,萬一。。。。。”
漢子驚跳起來,雙掌疾搖,大喊:“敏敏侄女,不敢,不敢。。。。”
畫船行前,向大褲頭行禮,褲頭驚惶失措還禮。然後瞪大了眼睛盯著畫船。畫船道:“我常聽到敏敏妹子提起一位行俠仗義的大叔,幫助她打抱不平。每當老鴇試圖欺辱敏敏,總是這位大叔出手相救,沒想到,這位大叔竟是褲頭先生啊。小女子不才,在此拜見行俠仗義助貧扶弱的大褲頭先生。”
大褲頭隻顧搖手,腦袋象波浪鼓般亂動,嘴裏亂喊:“非也,非也,我乃臨安城內一屠戶,由於欠了賭場三十兩銀子,被逼逃至城外。不想遇到蒙麵先生相助,還清了銀兩,又受蒙麵先生委托,隨時照看嶽將軍遺孤。一日出城,看到敏敏小姐所居之家被官府查抄,慌忙之下,才發現嶽小姐已經流落凝碧樓。於是,我便胡亂在凝碧樓找個差事,專心照料嶽將軍遺孤,以至今日心情激憤,在眾人麵前出乖露醜,得罪,得罪。”
大褲頭說著就要往門外溜,還沒邁門檻,就被一位青衣女子攔住。青衣女子笑道:“今日群花聚會,為的是舒展傷國情懷,既然褲頭先生來此,何不獻上一首詩再走?讓我來給先生鳴琴。”
畫船看到青衣女子,高興地叫道:“曉寒妹子,有你奏琴,什麽樣的詩歌均會凝碧含煙啦。”
曉寒笑道:“姐姐休要謬獎,曉寒這就去調弦揮指了。”
琴弦經曉寒一調,發出鏗鏘之聲,如馬蹄的的,鐵甲叮咚。”
曉寒看大褲頭一眼,大褲頭正摩拳擦掌,籲氣伸腰:
氣憾鬆兮力宰牛,國破家亡兮愁白頭。
妻離兒散兮屋毀,君辱臣哭兮泣五洲。
才涉過大江,再歌罷青樓,胡騎聲催滾沙驟。
方飲過毛尖,又夢過封侯,大敵當前凱歌收。
銜刃忽覺虜血苦,抽噎竟感肆淚流。
粗手推開騎千乘,攬我君王鑾座勾。
眾人一時愣症,繼而方覺大褲頭正是抒發豪闊胸懷,不由讚歎不絕。
那大褲頭見眾人尚能忍受他的詩歌,登時情緒高漲,接著餘音嫋嫋的琴瑟聲,他昂首朗聲誦道:
“刃寬三尺五,沾血不沾土,金兵頭如瓜,砍下不用數!”
眾人知他是一介粗人,能寫此詩已非易事,故而,齊聲讚歎。
大褲頭見到眾人誇獎自己,不由得沾沾自喜。高聲說道:“在座都是詩詞高手,不嫌俺語言低俗,實為幸事。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說罷,一拱手,徑自離去了。
眾人看他雄赳赳氣昂昂地離去,不禁豪情升起,人群中有人說道:“咱大宋百姓尚能如此豪壯,金兵豈有不敗之理。”
六
琴弦一響,聲振屋宇,是曉寒奏起激越的琴聲。年齡尚幼的嶽敏敏襝手向前,屈膝示敬,接著,用童音弱語,輕吟起自己的詞句:
扁舟翩遷,乳燕相酬,父兄竟報君王仇。
大漠煙直,臨安城缺,煙雨留情醉杭州。
看西湖一片朦朧月,念江北嗚咽碎金甌。
待重頭收拾舊山河,怎能休。
嶽敏敏童聲稚氣,所吟詩詞雖然簡短稚嫩,但出自一個十餘歲少女之口,已然決非易事了。眾人齊聲叫好。畫船更是斟上一杯暖茶,送來嶽敏敏潤喉。
嶽敏敏儉手謝過,清一下喉嚨,繼續吟道:
父兄遺誌在,怎堪弱女流,舉刃迎敵鋒,不惜幼稚頭。
眾人聽罷嘩然。聯想一位柔弱女子,竟有如此殺敵之誌,實在難得。雙清子上前,一把拉住敏敏的雙手,淚流滿麵道:
“小妹妹,你有如此恢弘的誌氣,金兵怎能不敗。”
天色已晚,燭火高照,火光映亮了眾人的臉膛。雙清子高舉酒杯,大聲呼道:
“前晌剛剛接到探子來報,敵酋金國兀術上月之初已經病逝。此酋屢次侵犯我大宋領土,殺我百姓,掠我君臣,惡貫滿盈,十惡不赦。但根據探子說講,金賊兀術似乎是被我大宋一位義士行刺身亡。”
“哇。。。。。 ”嶽敏敏的哭聲忽然爆發出來,“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刺殺了賊兀術,一定是他。”
嶽雷和雙清子納罕地問“此人是誰?可否是。。。。。。?”
嶽敏敏深深點頭,但未發言。
在場的人們都知道,嶽敏敏指的是誰,眾人均低頭難過,知道這位英雄自始至終蒙麵行俠,甚至姓名都沒有留傳下來。。。。。。。。
七
溯風擊麵,砂礫刮臉,迷茫的遠方是無窮無盡的流沙,麻木的沙丘連綿不斷,直到與混濁的天空聯成一片。
漢子步履艱難地向前跋涉,他這樣在沙漠裏行走已經8天8夜了。
三天前,忽然卷起了沙塵爆,鋪天蓋地的沙浪迎麵飛來,幸虧他已經習慣用紗巾遮麵,沒有把沙粒呼吸進身體裏。他在地麵掘出一個洞穴,把自己埋到穴中,頭上用披風一遮,擋住了大部分的沙粒。這三天裏,他沒有吃一口飯喝一口水。因為,風沙把他身體的大部分埋在沙下,隻要一張口,就會吃進一口又澀又幹的沙粒。
現在終於好了,沙暴過去,留下一片清明的沙丘,月色下的沙丘顯得格外肅穆,象是一群蹲臥在地麵上馴服的大象。漢子從衣服下麵掏出一個葫蘆,摘下壺蓋,痛痛快快地痛飲了一氣。此時,壺內的美酒更象是沙漠中的清泉,味美香醇。漢子半閉上眼睛,回憶起走進沙漠時碰到的一隊商旅,商旅隊的主人是一對兄妹。哥哥有個奇怪的名字該亞,而該亞的妹妹是一位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名字叫做舞風鈴。
該亞的頭發是金黃色,眼睛是半透明的純蘭。舞風鈴則是黑發黑眼,但她的眼窩微凹,眼睛的顏色也是蘭幽幽的,似乎是一潭秋水。
該亞看到漢子孤身行路,沒有帶足清水和幹糧,便好意奉勸他不要貿然進入大漠。但漢子一言不發,執意前行。妹子舞風鈴跳下駱駝,摘下一袋盛滿美酒的皮囊,追上了漢子:
“好漢,我們維族人最喜歡大英雄。你一個人敢闖沙漠,沒有英雄膽你肯定早退縮了。請接受我的敬意,帶上這袋美酒。”
漢子怔怔看著可愛的舞風鈴,心中感激,心緒動蕩。但是,他什麽都不能說。他即不能拒絕,也不能表示感謝。因為,自從走出關塞,他一直一言不發。目的,就是不要被人認出自己是漢人。如果被人認出,他此行的目的,就無法達到了。
漢子的臉被紗布遮掩,舞風鈴甚至無法辨認出他的容貌,但是,從他身上發出的悍然之氣,以及一雙眼睛裏流露出的堅韌,使得舞風鈴心情激蕩。她知道,麵前這個漢子,一定是一位胸懷大誌,鵬程萬裏的人物。舞風鈴沒有再說話,微微彎腰作為鞠躬,轉身離去。在她的身後,她能感受到漢子灼灼的目光。舞風鈴心中象揣了隻小兔子,一路上跳個不止。
漢子回憶起這些情節,嘴角不覺露出了莞爾的笑意,他舉起手中的酒囊,對著西斜的日頭照照,看到裏麵尚有半囊晃蕩的液麵。就在這時,他的餘光,忽然瞥到遠處沙漠與日光銜接之處,冒出了一股沙塵。沙塵象一道立起的屏障,向前迅速蔓延,沙障蔓延的方向,正是自己站立的地方。漢子心頭高叫:
不好,是衝著我來的。
八
一彪軍馬急風暴雨般衝到了漢子跟前,將他團團轉圍住。年青公子勒住馬頭,雙眼虎彪彪地盯著眼前的漢子,僅一瞬間,他就被漢子眼中的氣勢所攝服。
眼前的漢子身材魁梧,腰板筆直,一看就是行伍出身。他雙足鼎立,細沙在靴子旁邊微微凹陷下去,但他的雙足象是長了根一樣在沙地上挺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雙眼睛,不但毫無畏懼炯炯有神,而且還散發這一股臨危從容的凜然之勢,給人的感覺,他現在並非單人獨馬孤身立於沙海之中,而是身後站立著千軍萬馬似的。漢子現在唯一不同的,是麵部蒙著一塊黑紗,使人隻能看到他的眼睛,從而無法斷定他是哪個民族的人氏,同時,他一手扶刀,另一隻手掩在胸前,似乎保護著什麽物件。
青年公子依然沒有下馬。但他在馬上立起身子,雙手抱拳,用漢語問了一句:
“這位英雄來自何處,到舍下的地盤何所作為呀?”
漢子側頭傾聽,此時,他已經斷定來人絕對不是金國的兵馬。
漢子多少放鬆下來,尤其看到來人的首領在馬上的招呼應該是非常有禮貌的了。於是,他抱拳致意,朗聲言道:
“我乃大宋臨安人士,到西域做生意,走迷了路,在沙漠裏已經轉了8天了。”
馬上的公子哈哈大笑,“仁兄不是做生意的吧,你的貨物在哪裏呢?”
漢子臉色陡變,但他忽然發現馬上的公子看著有些眼熟,握住刀把的手掌又放鬆下來。
“先生不記得你剛進沙漠時遇到的駝隊吧,那正是我和我妹子的隊伍啊。”
“啊,原來是令兄,怪我眼拙,竟沒有認出來。沙漠風暴,還多虧了令妹的醇酒,讓我得以安然渡過啊。”
“要不然妹子到家之後,總是不放心,非要讓我這個兄長到沙漠中尋找你。這下好啦,妹子不會罵我啦。”
漢子心裏一陣茫然,但想想也許西域民族民風開化,女孩子的心事可以隨處亂講。這要是放在大宋境內,羞也把人羞死了。
九
該亞公子跳下馬,興奮地執著漢子的手,“既然妹子救了你的性命,你就必然是我家的客人,好朋友,咱們現在就到我家去。”
漢子聽得目瞪口呆莫明其妙,他不了解此地的風情。一旦被主人家的妹妹喜歡,客人就必須到家中作客,喝下幾囊烈酒如果客人不醉,便可選擇與姑娘留宿還是輕鬆離去。如果客人禁不住醉酒,倒在席上,就會被抬到姑娘的閨房,當晚就成為東床快婿。
漢子疑惑地看著該亞,但該亞暢笑真誠,毫無詭詐,漢子放心了,登上一匹健馬,隨他同去。
走出沙漠十餘裏,遠遠可以看到一座城池,城邊栽種著一排排刺槐,清澈的溪流繞樹穿行,綠色的城池,就象是沙漠中的綠洲。該亞興奮地對漢子說:“我的妹子舞風鈴是咱全體部落的驕傲,前幾年,由於風沙逼近,城裏人想向其他地方遷移之時,妹子建議家父栽樹引水抵禦風沙的侵襲。那時,妹子剛剛十歲出頭,還是個稚嫩的小丫頭。但幾年下來,城裏城外綠蔭覆蓋,成為綠洲,部落的人們都感謝妹子,覺得她是上天派下來的仙女。”
漢子揚頭觀看,不由發出一聲讚歎。
城市的道路都是石板砌成的,馬蹄踩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街道兩旁散落著幾個簡陋的店鋪,一兩家酒館也學著漢人的樣子豎起黃色的酒旌。
城市中心,是一座沙石砌成的宮殿,從外部看,灰黃色的宮殿毫無特色,當該亞引著漢子進入宮廷內部的時候,漢子發出不由自主的讚歎。原來,宮內牆壁和廊柱,都覆蓋著顏色豔麗的瓷磚,各種神奇怪異的圖案環繞著每一道牆壁,線條優美的舞女,裸露出圓潤的肚皮,在遠遠近近的牆壁上戲舞,她們的皮膚細膩潔白,她們的笑容能融化冰雪,她們的腰肢象擺動的水蛇。。。。。。
從一進門,彩色碎石鋪就的甬道兩旁雙雙站立著彎腰恭迎的妙齡美女,一進殿門,就有宮女為該亞公子和漢子端來淨手的清水,該亞笑眯眯地吩咐一個宮女:“還不去把公主請來。”
一陣如花的香氣從內室飄出來,隨著花香,一個身穿阿拉伯紗麗的美麗少女飄然而至。漢子聞到香風已然產生陶陶的醉意,見到少女時,更是震驚得搭舌不下。
如果不是他已經知道出來的女孩子肯定是舞風鈴,就一定會覺得自己沉浸在夢境裏。據說,世界上所有的美夢中,唯有阿拉伯的夢境最令人陶醉,因為,阿拉伯的少女是一道最迷人的風景線,如果少女背後襯托奇妙的阿拉伯式的藍色夜空,身周是嵌滿五彩圖畫的宮廷四壁,月光映照著雕刻著鮮花的噴水池塘,一群奇裝異服的舞人敲奏起如醉如癡的阿拉伯音樂。曆史上有多少過路的行人迷戀上阿拉伯的少女,於是霎然中止自己的長途跋涉,忘記遙遠的故鄉和親人,終生沉醉在阿拉伯奇妙夢幻的夜空之下。俄羅斯大詩人萊蒙托夫對於帆船的描寫,據說就是受到阿拉伯圖畫的影響,使得詩人的心受到強烈感染,從而寫出了一段風光獨特的詩行,一直流傳到今天。美國著名作家馬克吐溫對任何事務都要幽默一番,但是,他的遊記小說<傻子旅行>,寫到阿拉伯後,一切機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是瞠目結舌地觀賞著月光下阿拉伯蔚藍色的夜空和海水,以及仙子一般的阿拉伯少女,他使勁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知道不是做夢,於是象一個傻子一樣提筆寫下了迷幻一般的阿拉伯的神秘故事。馬克。土溫的文字雖然美幻美淪,靜謐的大海象藍珍珠一樣泛出奇異的光彩,椰棗樹的葉子在夢一般的月光下婆娑,阿拉伯少女跳起妙不可言的舞蹈,潔白的肚皮富有彈性地擺動,象是醉人心魂的美麗妖蛇。讓我醉死在這一片迷人的大海裏吧,讓我沉沒在這嫵媚的月色下吧,遠處的沙漠閃爍著神秘的光,那是生命的奇跡在向我們召喚。來吧,美麗的阿拉伯少女,來吧,充滿神秘和奇妙的生活。。。。。。馬克,土溫寫到這裏,發現自己已經醉成了酒神,此時寫出的詞句,都成了傻子的臆語,最後,他給這本書去了個恰如其分的名字----<傻子旅行>。
蒙麵將軍-----此時我們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的眼睛和心在進行激烈的搏鬥,他的心向往著此次的行動,抱定了必死的決心,但他的眼睛此刻卻違搏著他的心願,不但睜得滾圓,而且目不轉睛,他被隨著香風雲氣托浮而出的美麗阿拉伯少女震驚了,攝住了,驚呆了。。。。。
舞風鈴的身體包裹在如雲似霧的紗麗之中,隻有裸露的肩膀和足踝閃爍著晶瑩的肌膚,紗裙半透半遮,令人遐思無限,一張嬌羞攏葷的小臉,散發著美好的青春氣息。她的眼睛籠罩著一層水霧,象是薄雲籠罩著的蔚藍湖麵,她的小巧玲瓏的鼻子象是用漢白玉雕琢而成,她的嘴唇鮮豔如花,她的臉孔就象清晨的朝陽。她赤裸的一雙腳踝,就象是水中遊動的仙魚,十隻染上各種色彩的腳趾,象是草地上盛開的朵朵豔麗鮮花。
舞風鈴身邊陪伴著秀麗的侍女,她們也一色的阿拉伯紗巾,但與她們的公主相比,世上所有的姑娘都會成為陪襯美麗的綠葉。
該亞一直站立在蒙麵將軍身旁,看著他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感到實在好笑。但是,他早已習慣客人們用這樣的神情看著妹妹,因為伊斯蘭民族習慣讓自己家最美麗的女兒接待來客。
該亞向蒙麵人伸出手,輕觸一下他的手肘,蒙麵人一哆嗦,這才從迷醉中驚醒過來。
“將軍請坐。”該亞指指台階上的錦墊,自己也選了一個坐下來。但蒙麵人猶豫著不敢落座。該亞哈哈大笑:“將軍請坐,你一坐下,我妹子自然就會過來了。”
蒙麵人被人說中心事,更顯得手忙腳亂,不知道說什麽好,趕快往錦墊上坐,誰知錦墊柔軟,他坐得力氣大了,一仰險些栽倒。他的動作,逗得該亞捂嘴偷笑,周圍的女孩子也跟著嘻嘻笑了起來。這時,一隻溫柔細膩的小手挽住蒙麵人的手臂,纖指輕托,蒙麵人已經坐穩了身軀。還沒有收攝心神,舞風鈴已經小鳥依人般屈身坐在他的身旁。
“將軍哥哥請坐好。”舞風鈴在蒙麵人耳邊輕聲耳語,聲音就象是春風柔細,觸體涼爽,又象是鮮花盈香,引人神癡。。。。。。
該亞爽聲大笑道:“我們維族與你們漢族不同,請蒙麵將軍毋須拘謹。我看,不如先請妹子給將軍獻舞一曲,如何?”
蒙麵將軍沙場上身經百戰豪勇無畏,但對於兒女情長歌舞尋歡卻從所未遇,不由得臉色大窘,成了醬肉幹了。
咚卜拉的琴弦剛一彈動,就發出歡快的曲調,琴師是一位英俊的維吾爾青年,舞風鈴聽到琴聲,立刻象展翅的小鳥,輕盈歡快地飄離蒙麵人的身旁,隻留下久久不散的淡淡花香。
一隻鮮豔的花苞從水麵溫柔地升起,帶著閃亮的露珠和朝陽的閃爍。湖心吹來一陣微風,儉灩的水波隨意動蕩。忽然,一顆淘氣的小石塊投入湖心,水麵湧動沸騰起來。浪花翻卷激越飛揚,閃亮的珠光與琉璃色的水波蕩漾起伏,美麗的裙紗和晶瑩的肌膚交相掩映。舞風鈴就象是水麵的蓮花潔白,粉嫩,碧綠,在飛快的舞姿中迅速變幻,激越的琴聲催動著輕快的步點,鮮嫩的裸足如踩在蓮葉上花落繽紛。宮殿之中,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忽然,琴聲一停,舞風鈴象一朵隨風飄搖的花瓣,輕飄飄降落在蒙麵將軍的身側,輕柔的嬌喘,如蘭般吹動著蒙麵將軍的耳鼓和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