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頹廢,知青身上的胎記。
從望遠鏡的這一端
到地球的那一端
是十七世紀法國的
巴黎
這裏的女人是時髦的
這裏的紳士是愛好戰爭的
戰爭
戰爭
戰爭就像跳芭蕾舞一樣
要知道福爾摩斯是怎樣介入黑手的
先生
請給我來隻煙
每到故事開場,張三峰都會說出這麽一個橋段。
登時,大炕上,擠成疙瘩的知青們,就會個個悄無聲息,憑息靜聽。
張三峰到了村子以後,隻出過三天工。沉重的勞動,乏味的時光,令他幾乎窒息。
按照當時對北京知青最講究的說法,知青下鄉,到農村後,首先要過勞動關。大有點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的意思。但古代聖人說這話,是因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張三峰當時還不知道,他那個小業主的父親,當年怎麽給他起的名字,竟然與曆史上著名的太極拳祖師爺同音。小業主的家庭出身,既算不上不光榮也算不上恥辱。既不是革命打擊的對象,也不是革命依賴的力量。說難聽點,甚至連被革命爭取的力量都輪不上。頂到頭,隻能算是被革命看不起的力量。就憑這種心態,他身上也找不到半點努力向上的痕跡。
2月初,知青專列在嚎啕聲中駛出北京火車站。列車車廂裏,還沉浸在極度悲哀的沉痛氣氛之中,張三峰已經把自己身邊的氣氛活躍起來了。張三峰記憶力超群,口才極佳,是初三五班名聞遐邇的故事大王。
現在,在他周圍座位上,同班的幾個學生正在發症。張三峰已經開始跟大家說笑。一會兒,他大段背誦《紅樓夢》中的章節。一會兒,又講一段短小精悍的相聲段子。坐在相鄰座位上的幾個外校學生尚不知道張三峰的口才,一個相貌斯文的學生上來挑戰,他有意回避張三峰已經表現出才華的中國文學。這位同學聊起來了俄羅斯文學。作家果戈理,屠格涅夫,列夫,托爾斯泰等名字他諳熟於胸。就是當代作家,珂契托夫,車爾尼雪夫等等,也知之甚詳。滿心以為,這下能難倒眼前的這位故事大王了。哪曾想,張三峰輕鬆地接過話茬。
哥們兒,給你背誦一段《州委書記》吧。
遠處的工廠,濃煙滾滾,安德烈的步伐登時加快了,想起安娜,他的步點輕鬆,竟然劃出了像探戈一樣的舞步。。。。
再給你來一段柯切托夫的《你到底要什麽?》吧。。。。
外校同學抱頭鼠竄。張三峰仍意猶未盡,想聽聽咱內蒙插隊的一個哥們兒寫的長篇手抄本小說《九級浪》嗎?現在,我就可以給你們講這個故事。哎,如果不是這種公開場合不方便,我還可以給你們詳細講手抄本的淫穢小說《曼娜回憶錄》呢,或者,我給你們來段民國色情雜誌【性史】的內容吧。
張三峰樂天,開心。憑著一張生動的嘴巴,無論走到哪裏,張三峰隻要一張口,身邊立刻圍滿專心聽故事的同學。
火車車廂的氣氛立刻變了。畢竟少年不知愁滋味,十七八歲的孩子,哪裏能長時間沉溺人生苦難?
第二天,火車到達銅川。從張三峰口中,大家知道,這個以產煤著稱的小城市,竟然擁有一個與銅有關的名字。全體北京知青下車,看到眼前空場地上整齊排列著覆蓋帆布車棚的解放牌大卡車。很快,全部知青被分別安排在各列卡車的車廂裏。剛坐下,卡車隊便立即循序開出。
剛出城,車隊就進入了陝北地區。
陝北的地形非常奇特。汽車一會兒馳騁在平坦的田野,一會兒,又會在平原邊緣的斷裂處,鑽入蒼茫的群山。幾十輛軍用卡車排成長列,如同一條綠色的長龍。轟隆隆地冒著風雪前行。卡車車隊首尾相連,長得一眼望不到盡頭,在冰天雪地的高原上婉延前進。冰雪覆蓋著大地,山崖冰淩縱橫。盤山公路險峻驚心。途中,一輛同行的解放牌載重卡車驚險萬分地卡在公路邊緣,一個車軲轆已經懸在冰雪溜滑的公路外麵。而這隻空懸的車輪之下,是白雪皚皚的萬丈深淵。車隊從這輛出事的卡車旁經過,坐在車棚內的知青們,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心都卡在嗓子眼兒了。汽車終於在一個山頂上冒出頭,進入了一個寬敞的平原。平原上依然冰天雪地,一片荒涼。但現在,也終於出現了若隱若現的人類活動跡象。走了很久,車隊路過一個在風雪中荒涼寂寞的小鎮子。奇怪的是,沿途簡陋的房屋,都房門緊閉,就連粗陋的商店,也都上板歇業。沉寂的街道,就像鬼子剛剛掃蕩過一樣,鎮子裏的老百姓早已紛紛逃難,躲到偏遠鄉下去了。
就在這時,從街拐角轉出來兩個手衣衫破爛,拄打狗棍的乞丐。風雪中,張三峰對這一片荒蕪之中竟然出現了人蹤而感到好奇。就這時,兩個乞丐分辨出這是專門運輸北京知青到延安落戶的車隊,他們忽然激動起來。兩個衣衫破爛的乞丐拚命揮舞手中粗大的打狗棍,衝著卷起雪霧的車隊大聲吼出純粹的北京腔兒。
要飯去吧,你們這群傻逼。
一根粗大的打狗棍衝張三峰的卡車飛來。好在車速正快,打狗棍在空中旋轉著,又頹然落在地麵上,濺起幾片冰雪。
這一幕,給張三峰留下深刻印象。一路的艱辛,已經使他畏懼,而這兩個乞丐,顯然是一個月前,先於他們一批到達陝北的北京知青。
未來的命運,像一道巨大而沉重的帷幕,被這兩個途中偶遇的北京知青乞丐緩緩拉開了。苦難的命運已經開始,任何力量也無法挽救這些被厄運選中的年輕人們。
張三峰仿佛看到了一個月以後的自己。頭發蓬亂,渾身肮髒,身上一件飛起棉花的破棉襖,腰間係一條草繩,手中拄著一根粗大的打狗棍。沿著滿目荒涼的陝北高原,一個村鎮一個村鎮地去乞討。給人罵,被狗追,被虱子咬。人格尊嚴早已蕩然無存,美好願望早已灰飛煙滅。未來從此一片鉛灰色,人生再也沒有希望,沒有激情,沒有信任,沒有親情。甚至,北京知青真的就像被押送到新疆荒漠上勞改的犯人一樣,即將到來的,是皮鞭,是鐵鎖,是拳腳,是死亡。
張三峰的心徹底絕望了,他再也看不到前方會有什麽希望。而且,他們甚至不如那些勞改犯。因為勞改犯還有刑期。北京知青,擺明了宣傳是紮根農村。過去沒仔細琢磨。現在,他明白了。紮根農村,就是無期徒刑,終身失去自由與希望。
一個旋律在寂寞的帆布篷卡車車廂內響起來。
。。。。我們來到這裏,
已經是七十五天,
看了又看,眼前還是一片,
苦難和悲傷。
想起往事我心已碎,
淚水就流成了行,
親愛的朋友,
你我都一樣,
淒苦地去流浪。
這首據說是在新疆勞改的老泡們自編自唱的曲子,從這天開始,很快在知青中流傳開來。
張三峰插隊的村子,在陝北深山中一條極深的山溝裏麵。大山空曠荒蕪,積雪漫山,幾乎看不到人行的道路。想要走出這道山溝一趟,至少需要步行30多公裏。站在陝北荒涼的黃土高山之巔,向四個方向看去,從腳底,直到薄霧朦朧的天邊,全都是焦黃色的山包。沒人能數清楚腳下到底有多少座荒涼的土包。但張三峰覺得自己已經被彈丸似的黃土山深深埋葬了。
逃生的恐懼,使得他一天都不敢在村裏停留。春節剛過,山上幹過幾天活,他連個招呼都沒打,就打點起簡單的行裝,離開了自己的村子。從此,開始到四處行走,一整年都沒在這個小山村裏照過麵。
苦難,使得平時素不相識的人們之間,產成了某種暫時的可靠聯係。北京知青共同的命運,使得陌生人,隻要說一句我是北京知青,便能得到知青點的一頓粗茶淡飯。張三峰能講故事,他吃的往往是知青平日舍不得吃的細糧,抽的是能達到中等檔次的紙煙。
張三峰的名氣很快就在全公社,全縣甚至臨近幾個縣範圍內傳播開來。張三峰無論走到哪裏,無論是喧嘩的市鎮還是荒僻的深山,都會受到最熱烈的歡迎。北京知青會為他準備好熱氣騰騰的窩頭,準備好剛剛購買的紅舞牌紙煙和茶點。晚飯後,酒足飯飽的張三峰坐在暖炕上,打著飽嗝。隔著炕上的油燈,大炕另一端,男知青們擠坐在一起,安靜規矩,屏住呼吸。晚間的故事會專場開始了。
這個時候,張三峰會甩出篇頭那段清口。整晚的故事會,熱氣騰騰,經常會通宵達旦。
對於知青,缺吃少穿不算什麽困難。從出發那天開始,所有北京知青都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但北京知青, 畢竟是有文化的一群,文化生活對於他們,比吃飯和呼吸更重要。
陝北鄉下,貧瘠荒涼,原始落後。千百年來,當地老鄉的文化生活,基本上就是零。
文化大革命曾經震撼過每個人的靈魂。陝北鄉下村裏召開的批鬥大會上,對走資本主義當權派的公社書記最憤怒指責是,XXX,那年,我們村明明收成不好,你卻多收了我們幾百斤的公糧!或者,每次下鄉到我們村,你為什麽不讓村裏安排,專揀XX婆姨家裏住?控訴完,就是激昂的口號聲。
鄉下識字的人不多,連飯都吃不飽,村裏連個小學都辦不起來。唯一跟文化沾邊的,就是從公社通往各村的一條喇叭線。通過窯洞裏掛著的喇叭匣子,家家都能聽到公社播音員喊出的各類上級指示。張三峰的房東大娘,可算見到北京來的有大學問的人了,從第一天起就不停嘴地追問。牆上小匣子裏的女子,她為啥光在匣匣裏說話,卻從來也見不到她出來啊?
張三峰進村後,聽到了唯一一次鄉村音樂。那是一群要飯叫花子進村,老人彈一種很奇怪的單弦,兩個年少的女兒跳舞。跳的是我愛北京天安門。為此,張三峰一時情緒激動,二話不說,跑進灶房,挖了滿滿一碗小米,在目瞪口呆的老鄉麵前,倒進小姑娘伸出來的米袋子裏。
張三峰被單弦這種樂器迷住了。
老漢左手高舉,擎著長長的琴杆,右手撥弦,同時左腿使勁顛動,帶動小腿上綁著的扳子響亮地伴奏。老漢的曲目,隻有薛仁貴征東這一個段子。但這種簡單原始的娛樂項目,轟動了全村,村裏所有鄉親們都聚集在唯一的院落裏,聽老人說書。
農村的娛樂如同焦黃的土地一般,太原始,太貧瘠,太單調了。
這種說書,對於張三峰和其他北京知青來說,內容是太古老,太單調,也太乏味了。
除此之外,村裏鄉親們唯一的娛樂,就剩下上帝公平賦予人類每一個人的本能---性愛了。
張三峰逃出自己的村子,連行李都不要了。靠著一肚子精彩絕倫的好故事,他行走天下,吃喝不愁。等他再次出現在村裏人麵前的時候,已經是四年以後了。
他回來,是因為知青招工開始了。
後來,張三峰最悔恨不已的,是他實在應該再晚回來一年。他被招工到陝西漢中的國防工廠後的下一年,北京幾個大專院校在陝北的北京知青中招生。由於大部分知青上一年已經招工離開。這一年幸存的北京知青大部分都能快快樂樂地回北京上大學。名額富裕得,甚至可以在幾所大學範圍內隨意挑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