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是我這次記住的第一個名字。他是我們這個樓設施維護的頭兒。
我剛到那天,到大樓管理處報名拿鑰匙。大廳裏站著的正是這位阿山先生。麵色深棕,身材敦實,腰板奔兒直,微微凸起的小腹代表著某種權威。我猜他是南亞人。那天我穿的高防水台的鞋。按目測,他身高至少也有一米五幾,頭頂大概能達到我耳朵左右。阿山先生公事公辦地客氣著,歡迎我的到來,給了我鑰匙,叮囑我有事情可以問樓下保安。
租的房子靠近市中心的一個熱鬧的大街。周圍商店林立,一個新的Souk 正在建設之中。大樓二十多層,設施完備,幹淨整潔。看來老公這次是做好準備的。凡事有利也有弊:門口街道兩邊不說,就是中間也常停兩溜汽車,擠得兩邊車都開不過,出道口兒茬住了要等上十幾分鍾。於是我就常常推著童車帶兒子出去。進進出出前門大廳,難免碰麵打招呼。阿山總是客氣周到的幫我指路開門,殷勤中有些矜持,不怒自威。
認識阿山早,但是真正熟起來的是跟他太太。他太太叫娜赤妮,比他年輕15歲,圓滾的身材,大眼睛,穿著一身水紅色印花的沙麗。我們第一天在樓層打過招呼就聊在一起了。兩口子有次前後腳從家裏走出來時正好我在等電梯,我才知道原來阿山住得離我這麽近。
娜赤妮真是個活潑的人,快人快語,聲音還特別脆生。她請我去家裏喝茶,看舞蹈。不看不知道,原來敦煌飛天那些從細腰騰然突出的臀部不是誇張而是舞者塌著腰扭動出的姿勢。我初為師奶又初到異地,特高興有了娜赤妮這個同聊。不出兩天, 我就知道了阿山來自印度南部的一個村子家裏人特多他還有哥哥姐姐,姐姐長的老氣且嫁人特早。他姑姑最有出息早早離家自己去上學他家住的地方窪一年裏有半年是趟著水做飯。他小的時候淘氣闖禍被爸爸打得個慘哦,根本沒法看!還有他腿上有疤是蟲子咬的他當時還不知道呐...
我知道娜赤妮有一點對阿山不滿意。有一次她提到阿山家的窮親戚,說是阿山把很多親戚都幫到了阿聯酋,原來是迪拜後來的阿布紮比現在是布滿七個酋長國,阿山家的親戚直係的足夠三火車,加上旁係的得有十分之一的印度人口。娜赤妮說別的我不知道,可著印度的火車我實地見過,聽得我頭皮發緊再沒敢往下想。有如此磅礴家世,阿山不牛才怪!這幢樓裏上至樓頂養花的下到車庫擦車的更別提維修的保潔的等等,都是新從阿山老家那兒來的,以前來的早都做起了自己的小生意。原來不起眼的大樓管理處竟是個有驚人效率和飽滿活力的 Enterprise Incubator Foundation!我猜的娜赤妮不滿意的地方可能是娜赤妮家從來也沒沾上過這方麵的什麽光。說到這些時,娜赤妮豐潤的小嘴撇撇,又加一句:“我家裏人也不稀罕這些破活兒!我們娘家有親戚是開露露超市的。哼!”
我相信娜赤妮娘家一定家近小康。我家跟他家間隔著電梯,平日裏不能按時聞到飯菜香,但看她自己每天梳理得山清水秀的,阿山的衣著也有板有樣就知道娜赤妮持家有道。
既然知道了阿山兩口子,有時樓道裏傳來什麽聲音我也就能分辨的出是誰家了。娜赤妮的聲音是最響的,噴薄而出,鏗鏘有力又流轉飛揚,打著嘟兒地好像法拉利中心的超刺激過山車,鐵軌長得讓你過足了癮,卻上下騰挪讓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轉彎在哪兒。我聽不明白內容,但我聽明白了形式 -- 她在數落阿山。
前麵我說過,我跟老公一直分著。久不見麵,聊起來總有些理性大於感性,更別提瑣瑣碎碎叨叨咕咕這麽家常的事情了。所以我特羨慕娜赤妮跟阿山那樣的日子。覺得是那點兒埋怨把周而複始的生活一下子攪動得鮮活起來,那點兒煙火味道讓幸福沉甸甸的落在心裏,讓人吃得香甜,睡得踏實。
有天聽得帶勁兒,我也照貓畫虎的碎嘴子起來。從老公下班回來,我的嘴就沒閑著,嘚嘚嘚,嘚嘚嘚。其實也不難,找茬兒誰不會啊?再者說,也沒必要非要有理有據言之有物。我雞蛋裏挑骨頭,車軲轆話兜著圈兒地說。說說兒子,兒子懵懵懂懂的眨巴眨巴眼睛。數落數落老公,老公也有點兒迷迷糊糊。我相信英語裏一定有一長串兒嘮叨常用詞匯,誰不知道英國人是以Whining著稱於世的?可這些我從課本上沒學過,公司裏也沒聽過。 說到底我也不在乎。就給他來個直譯加音譯,把我記憶中的,看過的電視劇裏那些相關的全加進去。從我出生以來為家裏做的貢獻到天文地理觸景生情的種種雞毛蒜皮,我見什麽數落什麽。
阿聯酋的自來水不宜直接飲用。我拎著瓶礦泉水在家裏走來走去,潤潤喉嚨就再趁老公刷碗換尿布的間或見縫插針的發表著我感受和見解。你說語言這個東西哈,還真在於練習。說著說著我就說順嘴兒了,不打奔兒了,也不用過腦子更不耽誤幹活了。
不知道老公在實驗室裏提取試劑之前或刷完瓶子之後有沒有琢磨過自己為什麽老是被數落。我猜他也猜不著。反正我覺得他在家幹活兒更加賣力氣了。
我跟娜赤妮南北唱和著,非常自以為樂。偶爾看到阿山從家裏出來,關門時裏麵還有娜赤妮的尾音兒。我就覺得特別好笑。他熨燙筆挺的褲角和平整的襯衫也不顯得那麽距離感了。我就等著哪天跟他也聊聊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