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作曲家拉威爾最有名的作品,首推《波列羅》,簡單的旋律用不同的樂器組合不斷重複,每一次比前一次音量大一點點,直到最後整個樂團以最龐大的氣勢演奏出唯一不是重複的尾奏樂段。過程中,小鼓持續不斷敲打著穩定的節拍。《波列羅》最神奇的成就是,那麼簡單、重複那麼多次的音樂,竟然不枯燥不無聊,讓人願意聽下去。拉威爾自己很明白這項成就的道理,他形容這部作品是﹕「為樂團寫的,沒有音樂的小品。」難怪拉威爾被稱為「配器之王」,畢竟古往今來的作曲家,還有誰有本事寫這樣一首「沒有音樂」的曲子,而且還能大受歡迎?從一個角度看,很難想像,拉威爾在求學期間,竟然兩度被從巴黎音樂院逐出,沒能完成學業。不過換另一個角度看,拉威爾沒有辦法畢業,卻似乎也有其必然的條件。他寫的鋼琴音樂,和當時巴黎流行的後期浪漫派風格,如此不同,巴黎的樂評家說他抄襲俄羅斯學派,其實那不是什麼俄羅斯學派,那是拉威爾自創,後來和德彪西聯手發揚光大的全新印象派音樂。至於管弦樂作曲上,在學校裏顯然拉威爾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研究、試驗一個個不同的樂器,理解它們的演奏原理,分辨它們的音質,推敲它們的發聲與混音可能性。拉威爾一直保持著對樂器的好奇和創新意念。一九二○年代,他對一種改良式的鋼琴產生了高度興趣。這種鋼琴附加了特別的裝置,改變部分音高的擊弦方式,可以發出類似匈牙利揚琴(cimbalom)的聲音,較輕較淺也就脆。那個時代,叫匈牙利的音樂元素,差不多都和吉普賽人關係密切。匈牙利揚琴也是,其原型是吉普賽人流浪演出時便於攜帶的小型樂器。鋼琴同時能當揚琴用,對拉威爾來說太有趣了。他在一九二四年,特別針對這種樂器寫了完整的作品。這部作品的標題,叫做茨崗Tzigane,就是法文吉普賽人的意思。匈牙利揚琴的聲音理所當然該配上吉普賽風格的音樂,而吉普賽音樂中更常見的還有小提琴,於是這部茨崗就由改良鋼琴和小提琴合奏了。拉威爾沒有刻意採擷特定的吉普賽旋律,而是自由地寫作了充滿激動情緒,既狂野又憂傷的音樂,反映吉普賽人的流浪生命情調,尤其是那種對所有不變事物的輕蔑,和對變動不居力量的敬畏與擁抱。音樂不斷流動,幾乎沒有一刻停下來,帶有一種彷彿不由自主的舞蹈感染力。作品寫完後,拉威爾選擇了小提琴家達蘭妮(Jelly d'Arányi)來擔任首演,理由無他,達蘭妮是當時最有名的匈牙利小提琴家,她的叔祖就是十九世紀頭號小提琴名家姚阿幸。或許是達蘭妮的演出很成功, 也有可能是改良鋼琴的效果不如預期,很快地,這首樂曲的重點改變了,愈來愈少人注意到揚琴般的聲音,卻有愈來愈多人為那變化多端的小提琴音樂著迷。後來拉威爾自己也不堅持了。他寫了另一個由管弦樂為小提琴伴奏的版本,接著又有了修改成以正統鋼琴伴奏的版本。有幾十年的時間,這部作品的樂譜上,還有改良鋼琴演奏的部分,然而,等到這種改良鋼琴也消失了,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再留那樣的譜了。本來想要用小提琴的聲音來幫忙陪襯、推廣新樂器、新聲音的,然而寫得太精彩的小提琴炫賓奪主,反倒掩蓋了新樂器的意義。音樂自有其就連作曲家本身都無法完全、準確控製的表現,畢竟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耳朵,更重要的,聽音樂時,耳朵往往已經養成了自己的習慣,沒那麼容易依照作曲家意念改造,拉威爾要大家聽那類似匈牙利揚琴的聲音,但大部分的人,聽來聽去,就是優先聽到小提琴如泣如訴、可低吟亦可哀嚎的表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