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林昭 (-----王康 2008.4.5)
世上有些名字,不能輕易提及,甚至不能想起。它與你無親無故,離得很遠,你在這個星球上茫茫人海中沒有、將來也不再有機會與它相遇,它隻是一個普通的音節,無數普通名字中的一個,你對以它的名義曾經存活的那個生命,從來沒有接觸過,在你近六十年生涯獲取的無數信息中,它隻是一個轉瞬即逝的片斷。可就是這樣一個名字,足以讓你發生變化,讓你強烈地置疑你的一生,讓你的呼吸不再平穩。這個名字叫“林昭”。
我現在坐在內陸山城一幢高樓的辦公室室,窗外一片春色,陽光柔和,遠處的歌樂山像一幅宋元春山圖,看不見的嘉陵江靜靜流淌,——春汛的時節還沒有到來。我伏案寫字的座椅靠背後麵印著“正寫作,勿相擾”六個字,四周是按我的意誌分類堆積的書籍,它們是我貴為“民間思想家”身份的物證,讓幾多來訪者腳步放輕。牆上是名人字畫。我靠它們存活,並且不無自得地據此“大隱”於鬧市。
但自國湧一個月前要我寫一篇紀念林昭的文字後,我與這一切有了距離。不時出現一些托爾斯泰式的“孩子氣”的問題:你靠什麽活著,為了什麽活著,你賴以生活的理由真實嗎?一旦撒手,你敢說你能夠無所憾疚地離開,你敢奢望還有一個世界在等著你嗎?那個世界上你的全部可稱高尚的理想,都可以實現?
我與林昭認識,是通過胡傑那部《尋找林昭的靈魂》。這世上,有這麽一種人,如同跨洲越洋遷徙的候鳥,茫茫夜空中的流星,遵循某種旨意,隻為體現那神秘而永恒的命運,隻為一瞬間的光輝而殞身消逝,他們是每一個外婆講給小孫孫聽的天使,他們是乘馬車越過古老山河回家的遠行人,他們是隻為一種風景——十字架——所陶醉所神往的殉道香客。
林昭離開這個醜惡世界快整整四十年了。胡傑的采訪喚醒了林昭親人同學情人的記憶,胡傑走到了我們時代電視紀錄片可能達到的極地,但他無法越出那道門檻,我們誰也地無法再現林昭最後時分的細節。毋需蒙麵的劊子手的形象,他們施以犧牲者的最後暴虐,那個時代,行刑者以行將毀滅的生命的痛苦程度直接顯示暴政的權威,我們貧乏的相像力和可恥的好奇心,無法打探35歲的林昭最後的姿態,我們聰明高雅酷愛細節分析的全部曆史學界,無緣竊取中國二十世紀與秋瑾遙相點頭目示的聖女的一聲歎息,我們沒有資格傾聽她與上帝相見的那一聲問安與撫慰。
據說,這個國家以“主渠道”為首的成千上萬部電視片,足可以賺取數千億利潤,從業人員達數百萬,億兆或清朗或渾濁的眸子、或純樸或卑汙的心靈,從中直觀、生動、可感並且幸福地知道了無仙也可攀,無道也可拜的三山五嶽,從不斷子絕孫的秦火清獄……。胡傑一人,沒有立項、投資、頒獎、鮮花,沒有這個時代全部勞什子,隻有心酸,悲愴,痛楚,歎息,隻有跋涉,叩問,等待,風險,我不知道最初是什麽力量把胡傑拉了回來,推上路,讓他南下北上,這條沉默的漢子為此更加沉默之後,他究竟為自己,為世人做了什麽?
去年某日章詒和突然來電,稱將與胡傑西遊,接著把電話交給胡傑。那頭的聲音似乎遠自天邊,電流一下減弱,他的聲音蒼涼靜穆。什麽也沒有說,曾經滄海難為水,從聖地歸來的漢子,你何時到來,都是最特殊的朋友,來得最遠的客人,我們當然沒有盛筵款待,我們隻為你,為你追尋的靈魂,點燃紅燭。
信息泛濫的時代,我這裏不時出現些來路不明的光碟,讓人看了恍然大悟的,唏噓不已的,驚心動魄的。唯有林昭,在最凶殘最黑暗最血腥的時代,孤獨地站著,因為手銬腳鐐,幽幽地站著。你給我們留下的,豈止魯迅的《藥》,這個不憚以最壞的心思揣度中國人的紹興人,他筆下的劊子手仍是自知有罪的小鬼式侏儒,幾十年下來,這侏儒已經翻身為天下的主人。索爾仁尼琴早於我們三十年就指出,當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拉夫科爾尼科夫知道自己是壞人,手上的血不是紅墨水,而二十世紀用先進思想觀、人生觀武裝起來的人們,他們踏過犧牲者屍身的時候,內心是平靜的,甚至很自豪,他們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他們坐在溫暖的家裏,胃口好得很。
不,魯迅描繪的舊式反抗者和劊子手,已經被大大地、不可逆轉地超逾了。惟有林昭,你靜靜地站在那裏,等待最後的時刻。你用劊子手們也聽得懂的詞語說:曆史將宣判我無罪,你用那個時代整個民族都覺得稀罕的聲音說:生命有涯,自由無價,你用毛澤東們永遠不可企及的高度和寬廣,向一切時代一切國度說:奴役的人們不得自由,奴役他人者同樣不得自由。你沒有姿態,支撐你睜開雙眼,站定腳跟的血液已化為那一行行文字,古今中外一切殉道者,中世紀宗教裁判所,俄羅斯北海荒涼城堡中的苦行僧,古拉格群島終年不見陽光的苦役犯,他們是你的兄弟,父輩,爺爺,他們是上帝的傑作之一,渾厚低沉,混響於天地間的男低音。法蘭西幸虧有貞德,巴黎為此蒙受了永久的唯一的神聖之光。俄羅斯婦女,前有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姐妹,後有索菲婭,俄國因此可以驕傲一千年。而我們有林昭。
一切都隱退開去,鐵檻,枷鎖,入骨的嚴寒,厲聲審問,女性的痛苦,還有“押赴刑場”,這個現代中國最無恥最野蠻最下流的術語,帶刺的繩索,針藥,他們蹭你,揪你的頭發……,都隱退了,都不曾發生,連那顆隻值5分錢的子彈,也沒有從槍膛射出,不,它被很人性地射向空氣,是你的頭和心髒撞上了……,都隱退不見了,一切都過去了,請忘掉吧,本來就沒有什麽。隻是一條線,路線,隻是往左偏得遠了點,隻是人類固有的極端性格,出發點沒有什麽大錯,用心還是好的,俱往矣。
不,俱未往。那個時代曾經有某種慷慨的許諾,如同《聖經》給人類的希望一樣,即使遭到最可恥的背叛,隻要有一個人在堅守,在向專製複辟抗辯,它的全部道義權威就有生還的可能,而那蛻變成龐然巨物般的利維坦,無論衍生出任何天文數字般的手腳喉舌觸角,無論竊據膨脹了多麽令世界驚愕的GDP總量,都不能遮蔽一個弱女子的身影,無論多麽堂皇的理論體係,多少巧舌如簧的禦用文奴,都不能磨洗一疊帶血的文字。
女性,生命的締造一方,愛情的源泉所鍾。女性不僅是人類文明的天然尺度,而且是人類不至淪為獸類的無形屏障。當一個國度把女性作為工具時,它便犯下大不義之罪,當一個政權不以虐殺女性為恥為罪時,它便是名符其 的邪惡政權。當一個時代,隻有女性以其真純、誠實、樸素和聖潔挺身而出時,這個時代便被稱為“地獄”。二十世紀中國,天地翻覆,六合黯澹,都是中國男人們造的孽,犯的罪。除了江青、聶元梓、宋彬彬 “一小撮”女人外,中國所有女性的雙手都是幹淨的。秋瑾、張誌新、林昭們以其慘烈的消殞,給我們留下的,是一部不僅使專製帝國黯然失色、而且為未來埋下真理、希望和愛的種子的啟示錄。
林昭的時代雖然黑暗無邊,但國人內心還有某種渴求,希望的光很微弱,卻很真實地閃耀在苦難的中國。林昭1968年4月29日罹難後,不到半年,幾千萬青年學生上山下鄉,那是一個開始覺醒的時代,然後是被稱為“改革”、“開放”的三十年。我們要痛心地承認,林昭所向往的,為之流血的時代,絕不是我們這些苟活者所在的時代。
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一個長期不分善惡是非的社會,一個惡貫滿盈的暴君,與一個腐敗不堪的製度,既能幹出殺害林昭以及數以千萬人死於非命的滔天惡績,又能創造世界曆史上不曾出現的經濟奇跡。現在,我開始意識到,這兩者之間存有某種內在的邏輯關係,它們並不衝突。
我們麵臨中國和世界曆史上真正前所未有的大變局,為林昭平反昭雪,接受林昭為民族先賢祠裏的聖女,這意味著我們認同高貴、博愛、正義,理想,意味著我們服膺自由、民主、人權、寬容,意味著我們無法接受權力的專橫及其附庸——金錢的貪婪。
但是,我們認同的仍然是製度化的人性之惡,我們服膺的從來沒有超過每個個人的私欲,我們還在接受使林昭喋血不止的那種變形記,那個濃黑的宿命。
昨天是戊子年清明節,無數國人在法定假節日中祭奠祖宗親人,中國人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問一下鬼神之事,窺一眼黃泉之境,感受一下生前死後的虛無與意義。既有“人各親其親”的人性之常,我們就多少還可以再存希望,終有一日,當更多的人,尤其年輕一代,用眼淚、感歎和心靈的震動,像公祭我們的神祗遠祖和曆代先賢一樣,祭祀林昭,我們就會有某種未來的慰藉。即使到了那一天,我們仍然意猶不平,總得把從毛澤東開始那一個個惡人擒到林昭靈位前,讓他們屈膝下跪,忤悔認罪。毋需他們流血,即使是他們那汙濁而抽象的血,“以血還血,以牙還牙”不是林昭的哲學,也不是我們熱衷的活計。
年近六十,對一己的人生和世界的意義益發懷疑。生活仍在繼續,因為一點小名氣,南來北往的事一下多了起來。但心裏一個聲音一直存在,無法回避。想起托爾斯泰在五十歲上下,突然出現他那著名的“內心危機”,他在《懺悔錄》中麵對靈魂和上帝發出的“孩子氣”的問題。我也有很多缺憾,其中之一與托翁類似,在一個黑暗時代竟免於牢獄之災。梨洲先生有“鋒鏑牢囚取次過,依然不廢我弦歌”的名句,此生已無緣體驗。林昭本來與監牢很遠,離鐐銬的冰涼鏽蝕很遠,她的血本不該用來寫字,她的頭和心也不是生來穿透子彈的……。我至今無法麵對這名江南女子的噩運,誰在我麵前提到她的名字,我甚至覺得我們都是殺害林昭的同盟,我們都是十幾億看客之一。某種意義上,人生的基石隻係於一種狀態,那常常是另一個生命的形象,她的故事、文字,麵臨磨難時的態度,甚至那些很不起眼的細節。對於我,在困惑危難襲來時,首先出現的總是母親的慈暉。我相信,東方的女性有一種使命,無論在地下還是天上,都是我們這些可憐可悲的男人們的守護神。林昭走的時候35歲,而我已苟活到花甲之年,從年齡上,她永遠是我的一個妹妹,年輕,美麗,人生才開始,站在那裏,孤獨地,幽幽地,遠遠地……
(四)綜合資料:林昭簡介
林昭 原名:彭令昭 別名:蘋男 生辰:1932-12-16 忌日:1968-04-29 籍貫:蘇州
其父彭國彥,曾經留英,30年代任吳縣縣長。耿直孤高,廉潔奉公。其母許憲民,為時代新女性,抗戰名人,社會名媛。
林昭於1949年考入"蘇南新專",參加過土改,充滿了革命的激情。1954年,以江蘇最高分考入北大新聞係。後參與了北大《紅樓》詩刊編委,充分展現了她的才華,是公認的才女。
林昭在北大期間逐漸開始反思,開始覺醒。57年被打成右派,但是拒不認罪,繼續獨立思考,並且批判共產風,為彭德懷鳴冤,寫信建議學習南斯拉夫經驗。
1958年 北大新聞專業合並到人民大學新聞係,林昭到人大新聞係資料室監督勞動。人大新聞係右派學生甘粹也在資料室“勞動考察“,經常主動照顧體弱多病的林昭。二人漸漸相親相愛,並提出結婚申請。上級批評他們談情說愛是抗拒改造,不準他們結婚。
1959年9月 甘粹被發配到新疆勞動改造。林昭心情惡劣,病情加重。冬天咳血加劇,要求回到上海母親身邊養病。
1960年初 人民大學校長吳玉章批準林昭請假要求,林昭母親許憲民特來北京迎接林昭回上海養病。1960年10月以“反革命小集團”及陰謀推翻人民民主專政罪被捕。1962年保外就醫,同年再次以擴充反革命罪收監,判刑20年。其父於林昭第二次被捕後一月仰藥自盡。1964年她吞食藥皂自殺,未遂。1964年紙筆被獄方收繳,無法書寫,此後一直用血書寫。又因與獄方談話不投機。第四次加戴手銬,延續到1965年5月26日才取消。1964年11月10日以玻璃片割破左腕血管自殺未遂,是日起絕食10日。林昭在1968年4月29日接到由20年有期徒刑改判為死刑的判決書,當即血書“曆史將宣告我無罪!”當天被秘密處決。死時不滿36歲,還是一位未婚青年。5月1日,公安人員到林昭家收取了五分錢的子彈費。之後其母精神崩潰,幾年後也自殺。
林昭認為為了申述自己思想的目的而付出代價是不奇怪的。她在以後的日記中曾談到這件事,她寫道:“有一天傍晚,林肯駕車回家時,看見一頭公豬陷於泥淖,拚命掙紮已經下沉到一半,眼看快要滅頂。林肯想下車把它救起,一低頭看到自己穿的是一套僅有的整齊衣服,不免遲疑,便匆匆駕起車走了。走上半裏,耳邊似乎一直聽到那頭豬在呼叫,終於還是調車回頭找那泥淖。林肯費了九牛之力,幾乎成了泥人,終於把那頭豬救了上來。事後人們雖稱賞他的行為,但都認為這樣做不值得。林肯說:‘我不是為那頭豬,我為自己的良心。’”亞伯拉罕·林肯一句短短的話,終於成為林昭信守的良知。她為對得住自己的良心而甘願付出一切。這一次,她由一個“右派”勞教分子升級到了“現行反革命罪犯。”她被先拘留在上海第一看守所,一度音訊全無。她母親千方百計想得到一些她的消息,多方奔走仍毫無結果。一年多後,她轉到靜安分局關押,才有信出來,說可以送一些錢和她所要的東西進去,但是要見麵就很困難。她母親每次送物回來,總是很沮喪,因為知道了她在裏麵“表現”很壞。每次來信,總是要白被單,家人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她在一度保外治療時,家人問她為什麽要這麽多的白被單,她支吾其辭。後來看到她手腕部血跡斑駁的傷痕時,她母親立即把她衣袖拉起來,手臂上也全是小的切口疤痕。母親當時放聲大哭:“你為什麽要這樣作賤自己?這也是我的血肉呀!” 林昭毫不猶豫地對家人著說:“那也隻能對你們不起了,我為真理不惜任何代價!”
她經常以血書抒發胸中之怒火。另一首用血寫的詩中寫道:
將這一滴注入祖國的血液裏,將這一滴向摯愛的自由獻祭。揩吧!擦吧!洗吧!這是血呢!殉難者的血跡,誰能抹得去?
關於林昭遇難的經過,彭令範在《我的姐姐林昭·下》一文中有如下介紹。
母親的朋友朱太太來電話叫我們到她家裏去一次。我去後發覺她家裏氣氛沉重而又異常。她先問我有無姐姐的消息,姐姐在執刑前有幾個月他們沒有她的音訊。我就把付子彈費的情況告訴了朱太太,她聽後立即臉色灰白,沉痛地說:這是真的了。
在我追問下,她告訴我,她的大兒子祥祥每周二次在龍華飛機場勤工儉學,4月29日由同學送回家時已麵無人色,神情呆滯,半晌講不出話來。朱太太追問發生了什麽事,那同學說:“我們今天在龍華看到槍斃人,是個女的,祥祥看了立即變色,說是認識她的。“等那同學走後,祥祥突然哭了起來,說:“大姐姐被殺害了!“因為他的精神受到了打擊,先要他休息。到第二天朱太太向他問個究竟,祥祥說他們一幫勤工儉學的在機場內做些雜務工,每天下午三時左右結束。那天結束後,在機場內多玩了一會兒。到三時半左右,突然望見有兩輛軍用小吉普飛快開來,停在機場的第三跑道,接著由兩個武裝人員架出一反手綁架的女子,女子的口中似乎塞著東西。他們向她腰後踢了一腳,她就跪倒了。那時走出另外兩個武裝人員對準她開了一槍,當她倒下後又慢慢地強行爬起來,於是他們又向她開了兩槍,看她躺下不再動彈時,將她拖入另一輛吉普車飛快疾馳而去。祥祥說,他當時幾乎叫出大姐姐來。朱太太再三追問他是否會看錯,祥祥說絕對不會錯,大姐姐有她的特點,隻是更瘦了。身上穿的像是醫院裏的衣服。
林昭的妹妹彭令範1980年後移居美國。
1980年8月22日,上海高級法院“滬高刑複字435號判決書”,宣布林昭以精神病為由平反為無罪,結論為“這是一次冤殺無辜”,另在1980年12月在北京舉行追悼會,林昭的檔案,包括在獄中寫的大量血書,1980年代曾一度開放,但不久又被封存。
2004年4月22日,林昭骨灰由蘇南新聞專科學校與北大部分師生集資立碑並被安葬在蘇州靈岩山的安息公墓。
2003年,中國獨立製片人胡傑先生把他過去五年中親自尋訪認識林昭本人的80人的錄象紀錄,更通過特別途徑拍攝到林昭獄中文稿,完成了紀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
其相關的采訪並成功刊登於2004年8月11日《冰點》,其後訪問被“團中央青年報刊閱評小組”評為“以大篇幅報道敏感事件與人物,值得商榷,也不客觀”。但年終時因題材關係,另外“文氣豐沛,貫穿首尾”,被章詒和評為她所看過描寫林昭最好的一篇,因而得該年度最佳特稿獎。(綜合資料,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