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了發行部。我們這個部裏一共有九個人。我這是第一次見到他。他進來時,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我是最後一個站起來的。本來我並不知道他是準,所以沒有打算起立,但是一個同事推了推我:
“喂,加澤姆先生來了。”
我一聽見“加澤姆先生”幾個字,立刻跳了起來。他是個百萬富翁,況且又是我們的老板……難道能讓他看見我對他不恭順嗎?
“坐下吧!”他大聲說道。
於是我們全都坐下了,隻有賽夫基還站在那兒。
“你們忙你們的!”加澤姆先生說,“幹嗎要起立呢?每個人隻要能各盡其職就行了,起立有什麽用?我可不喜歡這一套。”
“是,大人,卑職們遵命。”賽夫基嘴裏這樣說著,可自己還是像根木樁似的戳在那兒一動不動。
要是這麽站著倒也罷了,他還把雙手叉在胸前,躬身彎腰成九十度。
賽夫基是發行部主任。看得出來,加澤姆先生覺得自己是個百萬富翁,所以不願意別人為了錢向他諂媚,這倒是一種值得稱頌的美德。我對站在他麵前的賽夫基蔑視地瞥了一眼,可他還是那樣畢恭畢敬地咕噥著:
“大人,卑職們一定遵照您的訓示,要各盡其責,各盡其責……”
加澤姆又特地對他喊了一聲:
“坐下!我最討厭諂媚!”
“是,是,卑職不敢,卑職不敢……”
真是令人作嘔,人家已經明明白白地說了“我最討厭諂媚”,可他還要作出這副奴顏婢膝的樣子來。如果他在我身邊的話,我一定要扯著他的衣襟,對他大喝一聲:“快給我坐下吧,奴才!”
這時加澤姆先生真的生氣了:
“叫你坐下嘛!我不喜歡你這種樣子……快坐下工作吧!”
“是,是,遵命,大人,卑職……”
他嘴裏答應著,可仍然沒坐下。加澤姆先生本是來巡視的,但是看見如此低三下四的賽夫基卻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他既然不便轉身就走,便無可奈何地換了一種比較溫和的口吻說道:
“老弟,坐下吧,請坐好嗎?何必總是這樣站著呢……”
“是,是,大人這樣體貼入微,卑職感激涕零……”
加澤姆先生忍不住笑了起來,可那是一種不愉快的笑。看得出來,他不高興。
“您是賽夫基先生嗎?”
“豈敢,豈敢,卑職之名何足大人掛齒。”
“賽夫基先生,我是不喜歡這樣說話和這種禮儀的。”
“是,是,大人謙虛的美德,四方敬服,相形之下,更使卑職們深感對大人褻瀆,慚愧,慚愧……”
這時,我真想站起來打他兩巴掌,然後把他按到座位上去。同事們早就說過,我們的主任是個馬屁精,我還不信呢……這次總算領教了。
“坐下吧,老弟!”
“是,是,不過在大人麵前坐下,卑職實在不敢……還是請您允許卑職站著吧……”
他懇求著,差一點要哭出來了……已經無法忍耐了的加澤姆先生隻好撇開他,轉向我們說:
“我不喜歡諂媚,你們明白嗎?下次我再進來時,誰也別站起來……每個人都幹自己的工作就行了。”
當加澤姆先生氣呼呼地走出門去時,仍站在那兒的賽夫基還在他身後說:
“是,是,大人,卑職遵命,遵命……”
吃午飯時,我對一個名叫克裏木的同事說:
“喲,賽夫基真是個馬屁精……這樣的人,我倒還是第一次見到呢。”
“如今這種馬屁已經不時興了。”克裏木說,“這叫做東方式的諂媚。”
“拍馬屁還有東西之分嗎?”
“對!還有一種歐洲式的諂媚呢。這種東方式的諂媚太落俗套,已經過時了……明白嗎,如今已經不興這個了。其實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別人奉承。你是新來的,還不 知道這位加澤姆先生呢,他開口閉口‘我討厭諂媚’、‘我不喜歡諂媚’,可是如果他嚐到歐洲式諂媚的話,那就有得好看了。人隻要發了財,肯定更喜歡聽恭維 話。我們這位加澤姆先生實際上很可憐。他家財萬貫,莊園、農場、汽車、洋房、太太、情婦,應有盡有,可還是覺得不幸福,因為他缺的就是那種歐式奉承。他翻 來覆去說‘我討厭諂媚’,意思就是:‘怎麽就沒有我覺著受用的那種恭維呢?’我真可憐他,你知道那些美國富翁養著秘書幹嗎?就是要他們奉承嘛,但那是一種 西式的奉承。”
“看來你是懂得這種決竅的嘍,克裏木。”我說。
“我懂……”他說,“我既懂得它的訣竅,又知道它包含的哲理……你瞧著吧,過些日子就會有變化的……”
就在我 們這次談話後不久,克裏木所預言的變化真的開始了。我的月薪是二百五十裏拉,比我早來三個月的克裏木的月薪也和我一樣。可就在那次談話後一個星期,克裏木 的薪水一下加到了三百裏拉。那些工作了兩三年還拿一百八十裏拉的人們開始在背後嘀咕了。就在這些議論聲中,克裏木的月薪又加到了四百裏拉,主任賽夫基也不 過拿四百裏拉呢。
接著,克裏木成了我們的主任,薪水漲到了五百裏拉,賽夫基卻變成了他的助手。沒過多久,一星期隻來上一兩天班的克裏木又被調到另一個部門,工薪提到了七百五十裏拉。
克裏木的薪水越漲,他和我們之間的距離也就越大。老同事們已經開始稱他為克裏木先生了。特別是賽夫基,一看到以前曾是他的下屬的克裏木時,立即整衣理冠、畢恭畢敬,對他一個勁地“大人您,大人您”地稱呼起來了。
後來我們又聽說克裏木陪同加澤姆先生去歐洲旅行,旅行歸來,他的薪水一下猛漲到了兩千裏拉。可這還沒完呢,最近我聽說他的月薪已經是五千裏拉了。他的職務 到底是什麽,誰也說不準……先說是加澤姆先生的秘書、助手、代理人啊什麽的,加澤姆先生不在時,一切都由他代理;可後來情況又變了,隻是當克裏木不在的時 候,加澤姆先生才管管事。
這個克裏木啊,並不是個勤奮能幹、有學問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麽本事。我猜想他一定是憑著西式諂媚才有今天的,可就是不知道這西式諂媚究竟是怎麽回事。不過最後我總算有機會發現了這個秘密。
加澤姆先生一共經營五六個企業,我們所在的這個企業是其中曆史最長的一個。有一次,每個職員都接到通知,說是要慶祝企業成立二十周年,每人可以多拿一個月 的工資。紀念日那天晚上,還要在一個大飯店裏舉行有八十多人參加的宴會。就是在這個宴會上,我弄明白了什麽叫西式諂媚以及克裏木成功的訣竅。這天,加澤姆 先生坐在首席,克裏木就坐在他身旁。因為我對此極感興趣,所以我專心傾聽著克裏木說的每句話,注視著他做的每個動作。正當加澤姆先生要舉杯祝酒時,克裏木 一把抓住他的手。
“不行,”他說,“您知道,這對您是有害的……”
“沒關係,就這麽一小杯嘛……”加澤姆先生說。
克裏木很嚴厲:
“說不行就是不行……您要是明知故犯的話,我以後就不管了,您明明知道,這對您的心髒是有害的!”
加澤姆先生隻得放下酒杯,坐回原位。
過了一會兒,加澤姆先生又說:“太熱了,把那扇窗戶打開吧。”
他的話音未落,我們那位東方式的馬屁精賽夫基比侍者還快地從桌邊跳了起來,他一麵應著“是,是,大人,卑職願為大人效勞”,一麵急忙朝窗戶那兒跑去。
正在這當兒傳來了克裏木嚴厲的聲音:
“不行,不能開窗!”
“您這是怎麽啦,簡直像個孩子……瞧瞧您已經出汗了……如果現在開窗的話怎麽得了?”
“天知道,我並沒有出汗啊!”加澤姆先生說。
“怎麽沒出汗呢?您出汗沒出汗難道我會不知道嗎?真是的……”
加澤姆先生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啊呀……”克裏木喊了起來,“您這是幹什麽呀?千萬別這樣,難道您瘋了嗎?”
“怎麽啦?”加澤姆先生說,“我隻是倒了一杯水啊……”
克裏木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天哪,天哪……您真是不可理喻……難道能讓您喝水嗎?既然您渴了,那麽為什麽不告訴我一聲呢?侍應生!快去拿一瓶蘇打水來!”
……
反正是加澤姆先生想幹什麽克裏木都不讓,可是克裏木說的每一句話,他都唯命是從,隻是偶爾像個被溺愛的孩子那樣向克裏木撒撒嬌。
“就讓我喝一杯吧,有什麽關係呢……”
“說了不行就是不行嘛,瞧您……一點兒也不考慮自己的健康……”
可是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卻又反其道而行之了。正在大家都熱得出汗的時候,剛剛還不讓開窗的克裏木對加澤姆先生說:
“有點熱,是嗎?您是不是感到有點氣悶?”
“沒有啊……我不悶!”加澤姆先生說。
“一定是憋得慌了,一定的……這我知道。讓他們把窗戶打開吧。”
這時我們那位東方的馬屁精賽夫基又把手中的刀叉一扔,從座位上跳了起來:
“是是,還是請允許卑職為大人效勞吧!”
他又立即跑去開窗了。
“咳!我說過多少遍啦,我是最最討厭諂媚的了!這和你毫無關係,你就別管,讓侍應生去開窗不就得了嗎?”加澤姆先生不耐煩地說。
“是是,遵命,卑職又招大人生氣,卑職該死,卑職該死……”賽夫基低聲下氣地嘟噥著。
加澤姆先生早把臉轉了過去,問克裏木:
“我可以抽一支煙嗎?”
“抽吧,可是隻能抽一支,”克裏木說,“要是您再想抽一支我就不答應了……這已經是今天的第四支煙了。”
我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們,突然克裏木又大聲嚷嚷起來:
“哎呀呀!我對您說過多少次了,讓您別穿著這身咖啡色的便服來參加宴會……”克裏木數落著,“真是的,我的嘴皮都要磨破了,咳,隻要我一分鍾不在您身邊,您這兒就要出漏子。”
我盯著加澤姆先生看,這麽一位堂堂的百萬富翁竟然變成了一個撒嬌的孩子:
“別生氣好不好,忘了嘛……”
克裏木對同桌的人說道:
“唉,你們不知道,加澤姆先生簡直就是個小孩子。”
東方式的馬屁精賽夫基立即跳出來說:
“天哪,您在大人麵前這樣說話,成何體統,真是……”
可加澤姆先生卻大聲嗬斥他道:
“閉嘴!這兒不用你管!你怎麽這麽喜歡拍馬屁,真主可以作證,我本來就像個小孩子嘛……本來我就像個小孩子嘛……如果沒有克裏木先生的話,我都不知道要病死幾回了……”
“好了好了,讓咱們瞧瞧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克裏木瞧了瞧手表,“看!已經到了您睡覺的時間了,您該走了!”
“再坐一會兒吧!”加澤姆先生歪著腦袋說。
“不行……已經九點半了……到家就該十點了,就這樣也已經遲了……十點一到,您一定要上床,好了,走吧!”
他們站起來時,克裏木伸手要去拿酒杯,我馬上用手按住了他:
“您這是幹嗎呀,看在真主的麵上,請別這樣……我一直在看著您,您這已經是喝第五杯了,您怎麽一點都不為自己的健康著想呢?把手收回去吧!”
“有什麽關係呢,就讓我喝了這杯吧!”克裏木看看我說。
“這次就算了,可以後別再讓我看見了。”
“真是個好樣的,你很快就領悟到了東方式諂媚和西方式諂媚間的區別……我們還有許多值得向西方學的東西呢,連拍馬術我們都差得遠……你現在的月薪是多少?”
“二百五十裏拉。”
“我給你加到五百。明天,你就可以接替賽夫基的職務,讓他當你的助手吧!”
賽夫基跑步來到門邊,吻著加澤姆先生的衣襟,虔誠地叨嘮著:
“卑職萬分感謝大人今晚恩賜的盛宴,願真主保佑大人長壽,祝願大人福體永遠康泰……”
“快走開,馬屁精,”我拉住他,喝道,“你把拍馬術糟蹋得夠了,快走!滾蛋,別讓我再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