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旅法華人作曲家陳其鋼1984年從中國來到法國,至今已有25年。在這25年中,他往來於巴黎與北京、上海之間,在融合東西方文化的藝術田野中辛勤耕耘,取得了一係列驕人的碩果,其中包括去年為2008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創作的主題歌《我和你》。今年1月14日,他的作品《蝶戀花》在首演7年之後,由法國頂級樂團巴黎管弦樂團在巴黎布萊耶爾音樂廳再次演繹,取得了轟動性的效果,深受巴黎觀眾喜愛。在紀念中法建交45周年之際,陳其鋼先生接受了本報記者的專訪。回顧自己在法國20多年來的經曆與感受,他用了一句話來概括:實實在在地把事情做好,實實在在做事的結果是溫馨的。
“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朋友幫助過我”
陳其鋼說,我來法國25年了,多次看到了中法關係的時高時低。從老百姓的角度,從一個搞藝術的人的角度,我關心的隻是法國具體的社會、具體的人。當你在一個國家有兩三個朋友時,你的感覺就不一樣。如果你一個朋友都沒有,這個國家再好你也不會有感覺。就像一個不認識北京朋友的法國人到北京,他隻是作為一個純粹的旅遊者,看到他看到的東西,那些東西到底是怎麽樣的,其實他並不真的了解,看到的隻是表麵。當他認識一兩個朋友後,可能在看法上就有本質的變化,而這些變化本身也不代表實際,還是很主觀的。
在法國二十多年,經曆了很多階段,每個階段都有不同朋友曾經幫助過我,這些朋友是非常重要的。從我切身感受來說,當你是一個弱者時,在法國這個社會可以得到很多的幫助。法國有繁榮昌盛的時期和偉大的文化,這是法國人的驕傲。所以,他們願意打開大門,讓那些願意學習法國文化的人進來學習法國文化。但是,中國這二十多年來的發展變化很大,我剛來的時候,在法國學習和打工的人相對少,現在中國開放得多了,國家也強盛多了,今天法國的經濟形勢、政治形勢都無法與那個時候相比,麵對強大的時候,他們的態度可能就會不一樣。這個二十幾年和我個人的二十幾年有著直接的關係。我的親身感受是,我的變化和中國的變化是同步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私情。從我個人來說,法國給予我的很重要。法國的這份情結是去不掉的。沒有在法國的這段學習經曆,是不可能做後麵那些事情的。
“這個社會不是想象中那麽完美”
在法國的時間長了,看到法國的文化環境、曆史、文化人的長處,同時也看到法國社會的很多問題。一開始,我就是想到這裏來生活,來看看這個社會。時間長了,了解和理解了這個社會後,才知道這個社會不是想象中那麽完美的,有很多弊病。這些弊病其實是製度本身造成的,是社會結構本身的問題。他們的要求和追求就是要平等、自由、博愛、人權,結果就是今天這個樣子,沒有控製,相當於無政府狀態。每個人都追求個人的利益。我覺得法國今天就有點鬧不下去的樣子,沒有出路。
我二十幾年前出國,對西方是很盲目的崇拜:自由世界,多開放,又民主,但其實這個民主是非常有限的。當你到一個企業,或者研究機構去看看,就會發現很多領導都是終身製的。這種終身製形成的獨裁氣氛很濃:意識形態獨裁、美學觀念獨裁。在藝術上是根本沒有民主可言的,而藝術本身又沒有絕對衡量標準。
“我是一棵移植到法國的中國樹”
從藝術上說,中國和法國都追求一種細膩的東西,比較敏感。但終歸一個是東方,一個是西方,是兩種文化、兩種哲學、兩種傳統。在藝術創作上,法國非常理性化,中國則非常感性化。法國的音樂、繪畫其實是非常理性的,但不了解這個專業的人會以為法國是多麽浪漫。他們的藝術創作很講究把道理說清楚,把理論搞懂,再著手去做。這是他們的工作方式,如果你講不清楚,那你這個東西肯定是不成功的。在中國正好相反,在藝術創作上,中國比較講究模糊和粗線條,你隻要能夠說清楚就不是什麽好東西,因為你這是藝術,而不是理論。
我出國之前已經在中國接受了完全的教育,特別是文化熏陶,中國的思維方式是根深蒂固的。到法國後,剛開始是五體投地的學習,把別人都當經典,在吸收的過程中慢慢找到自己的位置。一開始學習的時候,學了西方不知道怎麽用東方,簡單地搞一點小的嫁接、一些異國情調的東西,時間長了知道經不住推敲。不管是哪種文化,你要把它變成自己的,做的時候不要刻意,這是一個自然的變化過程。做到自然是很難的,要做到那麽由衷,那麽實在是很不容易的。首先要做自己,再把自己學到的東西融會貫通。如果是純西方的東西,對中國人來講毫無意義。如果現在有一個中國的學校或法國的學校讓我去當老師,我是絕對不會去的,因為我這幾十年已經定型了,我既不是西方的,也不是東方的。我老說自己是一棵移植到法國的中國樹。中國樹永遠改不了,但法國的陽光、土壤給你的東西也去不掉。
“實實在在做事的結果是溫馨的”
我剛來法國上學時很難,那個時候的中國家庭是不可能供孩子在西方上學的,完全靠自己的能力一點一點地做。還有年輕時的勇氣、初生牛犢不畏虎的性格。我的經驗就是,當你能夠給予的時候,當你能夠不要的時候,你就會有的。作為一個人來講,你提出的條件越多,將獲得的就越少。關鍵是把事情做好,時間長了,你自然就有了。但很多人堅持不了,覺得就是一錘子買賣,但一錘子買賣完了也就完了。還有另外一種例子,很成功很賺錢的那種,但其實得與失在心裏一定會很清楚的。時間不會饒了你的,或長或短,可能十年五年,可能五十年,曆史會和你拉清單的。
做事就像麵對自我一樣,你能實實在在知道自我,你是什麽就是什麽。對待每件事、每件作品、每個人都應該是一貫的、一致的。由衷需要很多前提,包括原來的基礎、所受的教育,性格等綜合在一起。你說你由衷,但十年後你回頭一看,會發現不由衷的東西在哪,所有這些不由衷的東西都是垃圾,一定會被曆史淘汰的。做到由衷本身就不容易,同時還要有才能、文化知識等。所以,我覺得作為一名藝術家,你隻能做到一點,就是認認真真地把工作做好,其它都不是你能控製的事情。在我過去的經曆中,每一次實實在在做事的結果都是溫馨的。
再一點就是實實在在地說話,不要找捷徑,搞噱頭,嘩眾取寵。不要考慮怎麽樣才說明你是一個先鋒,這樣做是沒有意義的,因為任何一個在時代裏的人隻能以自己的形式出現。時代裏的我就是我,不是別人,我是超前的就是超前的,不是超前的就不是超前的。每個人都要認可自己,問題就在於有些人非要把自己裝扮成什麽樣的。
我參加北京奧運開幕式音樂創作也是一樣,就是想實實在在地把事情做好,目的很單純。唯一的標準就是質量,我們要做的就是自己的追求,沒有其它的目的。如果有其它的目的,那做不了也做不好。雖然這樣的人不多,但我們的團隊裏有張藝謀為首的那幾個人就可以了。第一次他們找我談條件,我就這個態度:沒有條件。我覺得多年來一直想能夠有這麽一個機會,能夠通過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世界老百姓多知道一些中國的曆史、現狀、文化和中國人的追求,如果能做到哪怕一點點,所有的意義就已經在裏麵了。我的風格是想到什麽說什麽,做奧運時我也堅持這樣一個原則。在奧運之後,我依然這樣堅持:是什麽就是什麽,沒什麽可回避的。當你要做自己的時候,要實實在在地說實話,做真正的自己,不要去阿諛奉承,不要吹牛,不要吹自己,也不要吹別人,這也是我要求自己做人的方式。
我很有運氣,沒有重大的失敗坎坷。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所以說一方麵是你自己的努力、才能、知識結構和綜合條件,然後就是機遇。機遇不是每個人都有的,這是沒有辦法的。因為機遇是前兩者實現的前提。否則,前兩者都準備好了,機遇不來就是不來,這是完全可能的。所以我特別感謝那些在我學習和工作中給我幫助和機會的人。我的老師梅西安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本來他那時已經不教學生了,結果收我作學生。在教我的過程中,一直是他給予,我沒交學費,他反過來還給我錢。在他身上發生這樣的事是不是很多呢,也不是。這就是機會、緣分,無法解釋。
我的興趣不廣泛,沒有什麽業餘時間,隻喜歡看書,睡覺前必須看書,什麽都看,覺得值得看就看下去,看到有意思的地方也會做筆記。但我的記憶力不好,這是我的一個缺點,但可能也是優點吧,否則我就成為一個雜家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很多,但希望多做些自己更願意做的事情。所以更多的不是接受而是舍棄。要做得少做得精,而不要做得多做得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