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明開往上海的列車上
作者:丁文慧
一九七九年五月,盼望已久的調令終於給等來了!激動的心就像西雙版納盛開著的鳳凰花,真是心花怒放啊!我以最快的速度辦好了回城的手續,買好火車票,立即給父母發出了電報,歸心似箭!
坐上80次從昆明到上海的列車,整個心還沉浸在極度的快樂中而變得恍恍惚惚,以至於火車發動了還渾然不覺。突然,我的座位下鑽出一個小姑娘。著實讓我嚇了一跳,使我立即回到了現實之中。仔細打量小姑娘:瓜子臉、大眼睛,長得眉清目秀!年紀大約五、六歲,穿著也幹淨,不像街上要飯的孩子。小姑娘的出現引起了整個車廂的關注,大家都仔細地聽我和小姑娘的對話。
“小姑娘,你爸爸媽媽呢?”“爸爸老早就不見了,媽媽說買吃的東西去了。”“你是哪裏人,要到哪裏去?”“媽媽說是上海人,要送我到外婆家去。”一聽小姑娘說是上海人,車廂裏的一些上海知青馬上說:“不要多問了,翻翻她的口袋看看,也許就清楚了!”翻遍了小姑娘的口袋果然有收獲,口袋裏有五十斤全國糧票、二十元錢、一封信。
信是這樣寫的:“我們是小姑娘的親身父母,連隊裏的上海知青已基本上走光了,我們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隻得如此,希望好心人收養我們的女兒,如果收養有困難,最好能將小姑娘送到上海火車站……萬般感謝!”信裏還有小姑娘的出生年月。
信的內容我還記得很清楚,而且這封信在這節車廂的上海知青中傳閱過,於是我們就對這一事件展開了討論。(局限在上海知青之中)有的說將小姑娘交給列車員;有的說就發發善心把小姑娘送到上海火車站,也算是送到上海了;還有人建議誰要收養?反正沒人願意收養。
理由很簡單,在那個年月知青連自己的命運和前途都不知道怎樣呢,怎還有這份心情!於是,還有知青說小姑娘的父母太狠心,連親骨肉都會扔的父母是不負責任的父母,我們自己知道環境艱苦就不談戀愛不結婚,決不造孽!我說:“也許小姑娘的父母是老三屆的高中生,年齡要比我們大好幾歲,不可能像我們這樣在西雙版納待十年也才二十六、七歲,一切還來得及!。”最後大家統一了意見決定將小姑娘送到上海車站!
在這輛開往上海的列車中,我們上海知青是多麽團結呀!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我還直感慨呢!小姑娘可能因為哭泣過多,嗓子也啞掉了,我給小姑娘洗過臉,拉開旅行袋拿餅幹給她吃,男同胞們則擠過好幾節車廂取來了開水,大家紛紛拿東西給小姑娘吃……小姑娘是不幸的,又是萬幸的,我們都想方設法在盡全力幫助她!
昆明到上海的火車要開三天兩夜,就這樣小姑娘始終都坐在我身邊由我照顧著。於是,小姑娘和我就越來越親熱了,我也知道了她更多的信息,包括姓名、包括她父母親所在的景洪農場……小姑娘還告訴我她媽媽叫她躲在座位下不要作聲的理由是,要是發出聲音來就會被壞人抱走的。
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在為小姑娘的命運而無聲地哭泣……在昏暗的燈光中,我望著小姑娘熟睡的麵孔久久地難以入睡!
列車就要到上海站了,廣播裏一直在廣播著到站消息,以及廣播找人的消息,我知道三叔來接我了,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小姑娘緊緊地拽住我的衣服死也不放手,一邊還叫喊著:“媽媽不要摜掉我!媽媽不要慣掉我!”
喊叫聲是那麽淒唳!此情此景讓前來接車的三叔驚呆了!我也傻掉了!還好那些同車廂的上海知青解釋清楚了。於是,三叔就說暫時不要送小姑娘去車站值班室,讓他打電話給他一個同事好嗎?三叔向我們介紹了那同事的情況,說結婚十多年沒孩子,讓他們來看看好嗎?
我們真是好事做到底了,在火車站等了好多時候,那些同車的知青也一個都沒走掉。三叔的同事夫妻倆都來了,看到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嘴都合不上了。但是他們又提出一個問題,這個小姑娘有沒有毛病?最好去醫院體檢一下再說!後來體檢報告出來,小姑娘的身體指標一切正常!就是領養孩子的手續辦得比較麻煩,我為了小姑娘辦戶口的事沒少跑派出所為他們作證。
在給小姑娘報好戶口以後,收養孩子的這對夫妻還叫上三叔一家和我在飯店吃飯,以表達他們的謝意。我曾經把這個故事告訴了父母,媽媽還誇我做了一件很積德的事!
後來聽說養父母對小姑娘很好,小姑娘也很爭氣,醫科大學畢業後做了醫生,再後來又結婚生子,一切都很正常,我們大家都很高興!小姑娘的養父母直到臨終前才告訴她這段被抱養的經曆,這些經曆小姑娘說她還有一些模糊的印象。但是,她始終記得養父母的恩情!
由於我不在上海工作的緣故,小姑娘還一直和我聯係,她現在還叫我媽媽呢!
在昆明開往上海的列車上
(續篇)
在昆明開往上海的列車中,白天還好過些,我們這些上海知青總會天南地北各自講些奇聞軼事,在這個特殊的年代,共同的經曆使我們彼此的心靠得更近了。有的說,此番回去是投親靠友還一下子到不了上海,按毛主席的話來說是:“農村包圍城市”啦;有的說,回去是頂替父母親的但沒有好工作,隻能是街道裏弄加工廠沒啥前途的;還有的說,父母費老大勁給安排了一門親事,也不知那對象是否和照片上的一樣,到時再說吧,隻能到啥山唱啥歌了。命運又不能由自己做主由自己安排的,你還別說真是這樣的。
我們這些上海知青,過去雖不曾相識,但討論前途命運這個問題是很激烈的,我們共同信守著回上海的夢想,哪怕離上海的距離近一步都好!我自己不正是如此嗎?
我們你一句我一句的交流著自己的想法,能這樣敞開心扉說掏心窩子的話,這要在平時根本是不可能的!我想,現在大家都像逃難一樣的回老家,鬱悶的心情都在這裏盡情的宣泄,這大概也是人性之使然吧。
小姑娘白天安靜的坐在我身邊,晚上就將頭靠在我的腿上安穩地入睡,還真能隨遇而安呢!昆明到上海的列車要穿過1183個山洞,列車在穿過隧道時車廂內黑乎乎的,有時要好幾分鍾呢。晚上車廂裏的燈光非常昏暗,但是,我還是屬於那種頭腦比較清醒的人,憑直覺我總覺得有雙眼睛在密切的注視著我和小姑娘,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同車的上海知青,大家都叫我注意觀察。
知青們和我身邊的乘客協商後調整了座位,這樣坐在我身邊的人就都是上海知青了。我們大家都發現有一對青年男女老是在看這個小姑娘,難道他們和小姑娘有關係嗎?可是小姑娘對他們並不認識。
火車到達上海站以後,我和三叔在車站上為將小姑娘送人的事費盡了周折,在三叔打電話時那些上海知青也都不願意離開,在等待中我發現那對在列車上注視我們的青年男女也在這行列之中,等三叔的同事——那對想收養小姑娘的夫妻倆到達後,就看不見他們了。(因我三叔就是在上海火車站工作的,因此上海火車站的工作人員還能記得這件事)。
自從小姑娘被收養以後,曾太平了一段日子,一直到小姑娘讀初中那年才又出了新鮮事。我聽三叔講,從美國來了一對華僑夫婦找到了三叔,說希望三叔幫忙找到那個小姑娘,三叔非常震驚!那對夫婦拿出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清清楚楚有我和三叔還有小姑娘,原來照片就是那對非常關注我們的青年男女所拍。
他們向三叔講述了小姑娘父母的故事,小姑娘的父母是一對非常相愛的上海知青,在農場非婚生下了小姑娘,據說當時辦理了結婚手續就難以辦回上海去了,這種現象在農場知青中較普遍。
小姑娘的母親得了重病,因尿毒症引起腎功能衰竭,必須換腎才能活命。當時景洪農場醫院就把她送到了昆明治療。換腎需要大筆的錢,而在當時農場不可能出那麽多的錢,再說還必須找到相匹配的腎源才行,小姑娘的父親為妻子的手術費發愁,後來偷渡去了香港打工,並把打工賺來的每一筆錢匯到醫院。
這對火車上的青年也是上海知青,當時受了農場領導之托,去上海探親前去昆明醫院順便看望身患尿毒症的戰友,在醫院的走廊裏曾見到過這個小姑娘,沒曾想到會在開往上海的列車上看到了這麽難忘的一幕。當時的他們也很難,沒法收養小姑娘,他們就商量好拍下照片為今後找到小姑娘做好了一切可以取證的準備。
小姑娘的母親因為沒有及時換腎,在血透及找腎源的等待中拖了半年後去世。在臨終前她得知小姑娘被送人的結局,而此時小姑娘的父親正在香港打工。直到若幹年後這對知青夫婦千方百計才和小姑娘在美國的父親取得了聯係,小姑娘的父親托他們打聽小姑娘最後的下落,並囑托他倆盡可能的為小姑娘的養父母做些什麽。
三叔說,他不希望小姑娘被帶到美國去,那將對養父母是一個致命的打擊。養父母早已對小姑娘視如己出了,那種失子之痛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承受的。至於錢並不需要,養父母是雙職工,但是那對夫妻還是留下了很多錢托三叔交給了小姑娘的養父母。
後來,小姑娘的養父先去世,直至小姑娘的養母去世前(養父母當時收養小姑娘的年紀就比較大),小姑娘的父親從美國來到上海。在病床前,養母當著小姑娘的麵講述了在昆明開往上海的列車上所發生的故事。當小姑娘的親生父親看到當年妻子的那封親筆信時淚如雨下,他說:“他為了賺錢給妻換腎偷渡到香港打工,直至得知妻子病逝、孩子送人的消息時都不想活了,現在他一直在海外發展,至今未婚。”
小姑娘的父親曾來杭州看望過我們全家,我陪他們父女在西湖邊的青藤茶樓喝茶,望著秀美的西子湖,述說著以往的知青歲月,小姑娘就安安靜靜地聽著我們的講述。小姑娘結婚生子有一個幸福的家,她還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外科醫生呢!
她最終沒有到美國去,她說她愛上海,愛她身邊的親人,還有那些熱心關心過她的知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