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離童話那麽近

來源: 南小鹿 2022-12-02 21:51:3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712 bytes)

幾年前從手機上下載了中文版的識花軟件,有了這個神助攻,我在戶外辨識植物的速度大大加快,但也鬧了不少大笑話。

舉個例子,家附近的某居民小區入口處有一片爬行的懸鉤子植物,高約十幾厘米。心狀寬卵形葉片上脈絡深陷,葉子數量特別多,形成致密的翡翠綠地毯。夏初的白色小花平淡無奇,八月中旬橙黃色的莓子成熟了,每粒隻比我的小拇指的指甲蓋略大一些,味道卻很甜美。

識花軟件告訴我,那是雲莓(cloud berry,學名Rubus chamaemorus )。

我一陣驚喜,雲莓原本隻長在北極圈附近的荒野和森林裏,對生長環境的要求很苛刻,長期以來無法大麵積商業種植,如今居然被成功引入花園了。

我有感而發,坐在電腦前,寫了一篇散文《精靈與雲莓出沒的地方》,敘述了自己在北歐求學的經曆。如歌的往事激起澎湃的創作激情,我的纖細的指尖在鍵盤上快速敲打著,生怕不小心遺漏了某些溫暖的片段。恍惚間,屏幕上的方塊字變成了蠱惑的精靈,在我眼前晃晃悠悠,讓思念欲罷不能……

幾個月後,我買了溫哥華植物園的年票,經常抽空去那兒參觀。我在樹蔭下再次見到了“雲莓”,旁邊的木牌卻提醒我,這是“creeping raspberry”(爬行懸鉤子),原產地在台灣。我不禁啞然失笑,原來識花軟件上的“雲莓”不過是台灣玉山懸鉤子

(學名Rubus rolfei ,或Rubus calycinoides)罷了,該植物已被北美引為低維護成本的抗凍地被。

 

溫哥華是見不到雲莓的,它固執地拒絕人類的邀約,堅持生長在極地附近。雲莓雌雄異株,僅有雌性的植株才結果,金黃熟透的果實僅在短暫而涼爽的夏末秋初絢爛三兩個星期,等待有心人跋山涉水前來探看。

在兒子的建議下,我下載了北美版的英文識花軟件iNaturalist,此軟件對北美植物的識別正確率高於中文識花軟件,從此我在戶外隻借助iNaturalist來辨別植物了。有時我想,美麗的錯誤犯的少了,會不會也錯失了意外的驚喜呢?如果不是錯將台灣玉山懸鉤子認成雲莓,那些貯存在記憶裏的美好青春也許就不會化成熱情洋溢的華章吧?

記得二十多年前去做出國前的體檢時,某醫護人員聽說我拿到了北歐一流商學院的入取通知書,驚訝地張大了嘴,歎:“我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去挪威留學。”是啊,在福建人的心中,北歐有點無趣,那裏的冬天漫長寒冷,隻有濃重的霧氣與陰霾,就連極光的顏色也是暗淡單調的。

我在北歐整整呆了一年,經曆了分明的四季後,方知上天是公平的,把溫暖明媚且涼爽的夏季賜予了斯堪的納維亞半島 – 福建人那個羨慕嫉妒恨哪!北歐的夏天可比我的福建老家舒服多了,從六月到九月,白天日照時間特別長,挪威的森林儼然成為berries天堂,除了雲莓,還有野草莓、野藍莓、覆盆子、越橘等。

最早結果的是野草莓,從六月初到七月,人們可以在草叢、幹燥的坡地和道路兩旁找到這些又紅又鮮的莓子。挪威的野草莓品種為Fragaria vesca,別名“林地草莓”(woodland strawberry)、“高山草莓”( Alpine strawberry)和“歐洲草莓”( European strawberry),果實隻有拇指大小,味道卻很濃鬱。

從七月中到八月,是品嚐野藍莓和野覆盆子的最佳時節。

野藍莓的數量多如繁星,去林子時,最好帶一個輕便的手動漿果采摘機(berry picker),很快就能摘滿一桶。 森林裏的歐洲野藍莓(European blueberry ,學名Vaccinium myrtillus)俗稱“Bilberry”, 不同於加拿大商業種植的北美藍莓。歐洲藍莓植株低矮,隻有30厘米高,具有深紅色的果肉。果味醇厚,咬一口滿嘴生香,手掌、牙齒和舌尖常常被汁液染成了紅色。而北美藍莓常常長成兩米高的小灌木,采果方便,果肉呈白色或半透明,隻是略帶香味,吃起來汁液不會弄髒了手指。

挪威森林裏有好幾種野覆盆子,最常見的是紅覆盆子(red raspberry,學名Rubus idaeus),也叫歐洲覆盆子(European raspberry)。植株一米多高,果量很大。順手摘下扔進嘴裏,酸甜的味道瞬間引爆了味蕾,讓人欲罷不能,很快就吃個半飽。

在北歐人的眼裏,最重要的野生漿果當屬Lingonberry(越橘,學名Vaccinium vitis-idaea)。越橘是一種三四十厘米高的小灌木,遍布斯堪的納維亞的原始森林,凡是長野藍莓的地方,很大概率會發現越橘,因為兩者都喜歡酸性土壤。越橘的采收期從七月下旬開始,一直到九月。果實較小,果色明亮紅豔,生吃起來很酸,通常用於製作酸酸甜甜的果醬。越橘在斯堪的納維亞菜肴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其在野外數量之巨,可以輕易采到,故零售價很便宜。越橘醬搭配各種肉類料理特別爽口,凡是光顧過世界各地的宜家分店的消費者,都會對店裏推出的配有紅紅的越橘醬的瑞典肉丸印象深刻。

(越橘)

(瑞典肉丸配越橘醬)

以上的這些berries, 加拿大人最不熟悉的是Lingonberry。其實加拿大BC省北部也產越橘的,北美的野生越橘幾乎是貼著地麵生長的,隻有十幾厘米高,身高隻為歐洲品種的一半。盡管越橘一點也不矯情,可以抵抗零下四十攝氏度的極寒,溫哥華戶外卻很少見到越橘園藝品種,常見的是外形與越橘酷似的原生地被植物熊果(bear berry,又名Kinnikinnick)。熊果與越橘同為杜鵑科,花朵都像一個個小鈴鐺,果實同為鮮豔的紅瑪瑙色。熊果生食味道乏善可陳,和越橘一樣,隻適合製果醬。加拿大農藝師一直在研究如何商業化種植營養豐富的越橘,迄今仍未有大進展。

(熊果)

 

挪威森林裏的種種野果滿足了人類的口腹之欲,還讓綺麗的山川充滿了詩意。年輕的我曾在北歐的童話世界裏,活得率性純真,也下意識地在四周尋找精靈。經常有小鹿光顧我租住的半山腰小木屋,不過山妖(troll)並未尾隨而來。坐在客廳裏,透過明亮的落地窗,山腳下波光瀲灩的碧水湖美景盡收眼底。幾隻天鵝在湖麵自在遊泳,不知它們是否會受到水怪(nøkk)的誘惑呢?水怪以河湖為家,通常化身為一匹白馬或一位英俊男子,將毫無戒心的人們引誘到漩渦深處,有時他也會借助音樂來行騙。幾乎每個精靈都通曉音律,所以當人類聽到從水麵上飄來的仙樂時,有時會誤以為那是水靈(Fossegrimen)在炫技。其實水靈並不與水怪為伍,水靈隻生活在瀑布和水車下,尤其擅長演奏哈丹格爾小提琴(Hardanger fiddle ),口中唱著哀傷的歌。水靈沒有什麽惡意,還會傳授人類神奇的音樂技巧。心誠者隻要拿一隻小羊做貢品,扔進瀑布裏,水靈就會願意教授音樂。他的教學方法很奇特,握住學生的手,使勁扭曲直至流血。痛苦的過程很短暫,之後你就是一個揮弓自如、行雲流水的小提琴演奏家了。

 

(山妖)                                (水怪)

  (水靈)

偶爾幾次我和同伴走到了森林的另一頭,那兒有一片蘋果園和一個大牧場裏。當地人說,牧場裏住著赫爾德(hulder),乍看之下,她是一位非常美麗的女性,可身後卻有一條長長的牛尾巴。赫爾德通常在林中散步,隻為勾引一個男人和她成親,隻有發了婚誓後,她才能退去尾巴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雖然當地也流傳著男性的Huldrekall 擄走凡間女子為妻的說法,但這種現象並不多見。我這個外來的中國女人盡管恣意遊蕩好了,不必擔心被精靈們拐走。

(赫爾德)

有時,我懷疑自己棲身的小木屋裏藏著nisse(尼森小人) – 一個戴著紅色尖頂帽子的小侏儒老頭或小老太婆。他/她偷偷幫我清潔滿是油漬的抽油煙機,還將廚房的木地板擦洗得幹幹淨淨。我冒著大風雪夜歸時,桌麵上已經擺好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有時候,他/她又會無端搞惡作劇,藏起了我的鑰匙和護照,並將衣櫃裏的衣服翻的亂七八糟。我一個人過聖誕夜時,他/她充當了我的保護神。每個挪威人都知道,聖誕夜裏,一群由鬼魂、惡棍、殺人犯、酒鬼、叛徒、蕩婦、傻瓜和山妖組成的阿斯加德(Oskoreia)騎行隊會在空中穿梭。為首的那個女人叫Guro Rysserova,身後長著一條馬尾巴,騎在一匹彪悍的黑馬上,有時她的丈夫Sigurd相伴在身邊。這群狂獵者會衝進你的房子,搗蛋一番,並吃掉你的聖誕大餐。他們會偷走擋道者的靈魂,使他們陷入極度放蕩的永恒之中。不過我一點兒不害怕,有看不見的尼森小人鎮宅,鬼怪不侵。我升起溫暖的爐火,窗外大朵大朵的雪花在漆黑的夜裏狂舞,殺死了病菌與疾病,把豐收的希望留給來年。

(尼森小人)

(阿斯加德)

 

拿到畢業證書離開北歐前,我從奧斯陸坐著火車來到了挪威北方大港博多 (Bodø)。從博多乘上一艘可容納一百多個乘客的遊輪,兩小時後便抵達北極圈附近的一座風光旖旎的小島。我住在由當地漁民的古老小屋(Rorbu)改建的小旅館裏,聽維京人講述祖先的各種傳奇。八月的北極圈出現了極晝現象,陽光暖洋洋的灑在綠坡上,野花遍地,吐露著夏天的氣息,我感覺愛情離我那麽近。

幾天後,我坐著遊輪返回博多,中途狂風暴雨,船身劇烈顛簸,我的腸胃也跟著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塗,靈魂幾乎出竅。這才想起,挪威北部有著悠久的捕魚傳統,但博多和羅弗敦(Lofoten)群島附近的水域卻有世界上最強的兩個漩渦。即使在今天,捕魚仍然是挪威北部最危險的工作之一。出海打漁的古人們不幸淹死後,就變成了無頭或海藻頭的draug,穿著傳統的由油布做成的漁夫裝,坐在僅有半截船身的木船上。Draug人性全失,當你聽到它的尖叫時,死亡肯定會隨之而來…… 有那麽一刻,因嚴重暈船而癱坐在甲板上的我,仿佛聽到了從數丈之高的激浪中傳來的恐怖之聲,不由全身戰栗。

離開了北極圈,離開了童話世界後,我定居在充滿人間煙火味的溫哥華。我還是喜歡去家附近的林子裏散步,聞聞花草香,傾聽小溪流的鳴唱。時不時,我會想象著林子裏躲著精靈,他們在我無法找到的角落裏振動雙翼。我會想起在北歐遇到的那位英俊的船長,他曾把個頭嬌小的我比作了挪威森林裏的精靈。他說:“精靈不一定是外表最漂亮的,卻是心地最善良的。無論你將來身居何處情係何人,隻要心懷良善,就可以一輩子做家人和朋友們眼中的精靈。”

想著這些前塵往事,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眸,我趕緊用手使勁揉揉眼睛,生怕淚眼婆娑中錯過了可能隨時飛來的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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