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美術館的樂趣---旅德隨筆之三

參觀美術館的樂趣

旅德隨筆之三

廖康


當年兄弟在英國留學時,曾有過一次奇遇。在倫敦 Tate 美術館商店,我伸手去拿一張明信片時,另一隻纖細的小手也同時伸過來。我自然讓開了,並向那姑娘致歉。她是個秀麗的東方少女,皮膚略黑,嘴角下有個痣。她衝我大方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並用英語問我是不是中國人。原來她是香港來的,也是學生,也在阿伯丁(Aberdeen)大學讀研究生。越說越巧,也住“山頭”宿舍 (Hillhead);什麽?也住八號樓?你開玩笑!啊!也住二樓?不可能,我在二樓住了半年了,怎麽從來沒見過你?姑娘的眼睛一撲閃一撲閃的:“不信啊?那就學校見!”果然,她就住我對麵女生那邊。那可是座很小的樓啊!三層,每層分男女兩邊,一邊裏麵六個單人宿舍,共用一個廚房和洗漱間,住滿人,全樓才36人,而我們同住一樓半年多,竟然沒見過麵,卻要到幾百英裏外的大都市才相遇!

這種巧遇,一生大概也隻有一兩次。但另一種巧遇,也是在美術館,卻經常發生。不是遇到可愛的生人,而是遇到熟悉的作品。今夏在柏林參觀夏洛滕堡宮殿時,我一直覺得那不過就是德王居住的另一套大房子而已;是挺漂亮、挺宏偉的,但我覺得還不如大門方柱上那兩個斜著身子,一手高持盾,一手低提劍的石雕衛士好看。精美的瓷器和豪華的居室對我沒有太大吸引力,走馬觀花轉了一圈,隻有弗裏德裏希(Caspar David Friedrich) 那幅陰森森的《橡樹林中坍塌的寺院》令我駐足多看了幾眼。

正在內急,想要出去方便之時,奇遇突然來了。兩幅拿破侖的巨型畫像把我釘在了地板上。一幅是他的加冕像,雖然我也厭惡他稱帝的象征意義,但我非常欣賞大衛(Jacques-Louis David)這幅名畫。以前隻在畫冊上見過,此時出現在眼前,一切意義都消失了,我看到的隻有美。對,可以說是膚淺的,表麵的美。可那多美啊!且不說整幅畫色彩的搭配和構圖,單說畫家表現拿破侖眉宇間的神色,就讓我看不夠。他畫出了一個孤家寡人的冷清和心事重重,眼睛向下斜視,威嚴中透著一絲傷感,甚至是憂鬱,全然沒有其他加冕像的傲氣和得意。背景較暗,與紫紅色皇袍的白披風構成強烈的反差,更襯托出拿破侖清臒的麵龐上蒼涼的臉色。一縷軟發逃出黃金桂冠的束縛,斜搭在白淨的額頭上,平添了幾許溫柔,完全不同於英格利斯(Jean Ingres)所畫的拿破侖加冕那張團圓的娃娃臉,正襟危坐、威儀四射的帝王標準像。

另一幅是更著名的《拿破侖跨越阿爾比斯山》,也是大衛所畫。與畫冊上所見的明顯不同,除了筆觸和細部的清晰以外,總體來說,就是強烈的動感和逼人的英武。隻見戰馬前蹄抬起、肌肉緊繃、筋骨透見、鬃毛飛揚;拿破侖征袍狂舞,鬢角毛發似乎稍微吹起,軍帽仿佛也被吹斜了。然而他表情鎮定,目光犀利,由上至下凝視著觀望者,左手拉韁繩,右手揮向前方,無言地向你發出前進的命令。我不由自主地高抬腿朝左邁了一步,沒有踩到山石,方知自己還站在平地上。由於畫很大,錯誤也很明顯,我注意到馬刀佩戴得太低了,也許是為了構圖好看吧?

(對不起,這照片上征袍的顏色不夠紅)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確實站在這兩幅傑作之前,以我對繪畫淺陋的了解,根本不可能辨別真偽,可我恍惚記得原作是在巴黎盧浮宮嘛。油畫下麵的標題和簡介明明有原作的字樣,我再三詢問旁邊的工作人員,她一個勁兒地點頭說是原作,又補了一句:“大衛各畫了兩張。”那語氣,就好像說她們家前兩天剛剛發生的事情一樣,讓我不得不信。

緊接著又看到一幅油畫,讓我有機會給兒子講講古。兒子學物理,從宇宙生成到機械運動,什麽都能頭頭是道講出個所以然來。我們一塊兒旅遊,參觀博物館,他給我掃了不少盲。我為有這麽個兒子高興啊!自豪啊!可這老爹心裏也盼著能在兒子麵前抖抖機靈不是?要說曆史,他也就是對二戰的武器運用比我熟悉一些,再往前就不如老爹了。我告訴兒子,這幅畫表現的是拿破侖在奧斯特裏茨(Austerlitz)戰役,他最輝煌的勝仗後,在丟斯特(Tilsit)與普魯士王後露易絲(Queen Luise)會麵的情景。戰後談判,拿破侖對俄國沙皇亞曆山大一世(金發者)挺客氣,但對普魯士國王威廉(Friedrich Wilhelm,王後左邊那位)卻毫不留情,國土割讓了一半不說,還禁止它與英國通商,全國到處駐紮著法國軍隊,並要求普魯士隨時聽令與英國作戰,更有巨額賠款……而且侮辱性的語言不絕於耳。威廉實在受不了了,請妻子來幫助斡旋。於是,有了這場會麵。拿破侖感歎道:“普魯士王後真是魅力非凡,王冠本該放在她腳下,而不是從她那裏拿走啊!”

“別忘了,”我對兒子說:“露易絲王後還懷有身孕呢!這畫上當然看不出來了,美術嘛,當然有它自己的法則,得好看不是?”其實我並不知道王後懷孕幾個月了,顯不顯形。“結果你猜怎麽著?”我跟兒子賣了個關子:“拿破侖到底是拿破侖,恭維話對王後說了,不再辱罵威廉了,但在談判桌上卻一點兒也沒讓步。”

後來在波茨坦(Potsdam)宮殿的畫館,遇到了更多可以讓老爹臭顯的機會。我真沒想到,畫館竟然有那麽多我非常喜愛的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的油畫。這幅是《該隱殺亞伯》(Cain Slaying Abel),猶太教告誡我們,人類第一樁謀殺案就是在親兄弟之間發生的。可惜啊!猶太人和阿拉伯人都是亞伯拉罕的後代,他們本是親兄弟啊,至今還互相殺個不停!別光說人家,全人類無論按創世說,還是按進化論,我們的祖先都是一個,或是《聖經》記載的亞當,或是東非出土的露西。我們都是親兄弟呀!幹嘛要打殺個沒完沒了?


“為什麽要畫成裸體?”兒子問道:“難道亞伯被殺的時候在洗澡?”

這問題問得好,老爹又有機會抖機靈了:“那倒不是。《聖經》說是在田間殺的。畫裸體,我想是因為畫家對人體感興趣,認為那是世間最美的物體,就象我們喜歡觀賞裸體一樣。而且人體難畫,要表現一種姿勢的肌肉、骨骼是什麽樣的,遠比畫衣服更具有挑戰性。多巧!畫館裏正好還有兩幅魯本斯的畫,可作比較。我指著《阿基琉斯之死》和《基督下十字架》讓兒子看了一會兒,才說:

“阿基琉斯和基督的姿勢幾乎一樣,但阿基琉斯身著鎧甲,除了臉、健壯的腿和受了致命傷的腳,就沒什麽可看的了,畫起來也比較容易。而基督,因為是全裸,讓魯本斯充分展示了他的技藝:受難後扭曲的右臂、受傷的左肋,人們托著他腿部,拉著左臂,使基督的身體自然朝右彎曲而對腹、胯、腿所產生的影響都真實地表現出來了。肌肉凸凹,皮膚淺淡反光,既顯示了曾經充滿活力的健壯身軀,又表現出已經失去生命的僵硬肉體。如若穿著衣服,畫麵上的基督絕對不會有這麽強的感染力。”

“我覺得《阿基琉斯之死》裏穿藍袍的老人畫得很好,”兒子評論道。

“我同意。袍子的皺褶畫得自然,老人驚恐的表情也畫得好。可是這幅畫的構圖太呆板,缺乏焦點。射箭的帕裏斯太靠後,四個男人有三個的目光似乎夠不到他,讓人納悶兒他們在看什麽呢?老人和他身後那人伸著手,不知什麽意思?相比之下,《基督下十字架》的構圖好多了。基督無疑是畫麵人物視點的中心,雖然有兩個人沒在看他,但是他們的姿態表明他們的心用在如何穩妥地抬基督下來。八個人姿勢各異,但顯然都是小心翼翼。他們的關切和悲憐也表現得非常準確、逼真。所以這幅畫要遠比《阿基琉斯之死》著名。描繪基督下十字架的畫很多,我們這趟旅行就看到了好幾幅,但這張最好。”

兒子點頭稱是,老爹不露聲色,但心裏洋洋得意。

2005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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