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牆紀念館觀感---旅德隨筆之二

柏林牆紀念館觀感---旅德隨筆之二

廖康

柏林牆紀念館坐落在弗裏德裏希(Friedrich)大街林立的高樓中,本不起眼,多虧著名的C點邊檢站(Checkpoint Charlie)就在旁邊,不難找到。柏林牆在1989年11月9日被推倒後,這邊檢站的作用已不複存在。 但人們對這名字押頭韻的邊檢站情有獨鍾。為滿足遊人的興趣,便有人扮裝成士兵,在這喧鬧的街心站崗,供人合影。當然,那是收費服務。

陪兒子來參觀這紀念館,我有點擔心,怕它也商業化了。可不是嘛,連使用紀念館的廁所都需要另付歐元,周圍的牆上掛著一些拙劣的圖畫……然而,一入正廳,那些嚴肅的曆史照片就攫住我了。一張斯大林和邱吉爾等西方領導人會麵的合影顯示出斯大林是多麽矮小。我早就從書上了解到他個子不高,但沒想到是如此瘦小一個巨人。所謂巨,不過是指他殘暴的程度而已。還有一張斯大林老年的像片,臉上布滿皺褶,象個長圓的搓板,但威嚴的霸氣猶在。對麵竟有捷爾任斯基的頭像雕塑,毫無醜化。兒子對二戰的許多方麵比我了解得詳細,但不知此公何人。我便給他說了說這位讓列寧稱為“革命出鞘的寶劍”,而讓無數無辜的蘇聯公民不寒而栗的“契卡”(肅反委員會,克格勃前身)頭子。

當然,這類照片和許多曆史文件的副本在圖書館,甚至在網上,可能都不難找到。紀念館展品中真正有價值的是一件件東德人用來逃往西德的實物。我雖然讀到過不少有關報道,但麵對如此眾多各種各樣為投奔自由,走向較美好生活而發明自製的物件,我唏噓不已!

心靈者,用手提箱就把人運過去了。那是幫助朋友偷渡一個十幾歲的女孩,但不是讓她窩在一個箱子裏,而是用兩個手提箱把她抬過去的。可以想象,兩個人配合得多好!他們一前一後,兩箱相連,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緊不慢,大大方方走過邊檢站。大人的心咚咚直跳,表麵上卻做出一付若無其事的樣子。女孩一半在前箱中,一半在後箱裏,腰在兩箱間,衣服的顏色一定和箱子一樣。她在黑暗中禱告著,把命運交給上帝。她過去了,由此而成為終生虔誠的信徒。

手巧者,製作了單人螺旋槳飛機。其簡單,讓人覺得誰都能在自家車庫裏做出來。其有效,使製造者輕而易舉地飛過了那道封鎖線。還有單人潛水器,就象電影007裏那種。原來那並非藝術家的奇想,而是模仿生活。發明者一舉兩得,潛到西德,獲得潛水器的專利,並受聘為工程師,從此衣食無憂。水下營救人員也因此發明而得以救出更多受困的航行者。更有一個高壓線滑輪車,連著一個小小的座位和長長的繩索。兩個好友,吊在兩架小車上,潛伏等待。暴雨來了,他們知道,沒人會抬頭查看了,便冒雨在黑夜中,在高壓線上滑行了六個多小時,轉換過許多電線杆,終於到達自由一方。

膽大者,多次利用汽車偷渡;把不必要的部件拆除了,騰出狹小的空間,剛夠隱藏一個大人。但要忍受發動機的轟鳴和熱氣,擔心被認真的邊檢查出,如此偷渡肯定是痛苦難忘的經曆。五個小夥子受不了這個罪,索性在房車內立起三麵水泥板,駕駛著這輛土坦克闖關。前窗沒有水泥板保護,被哨兵用槍打了幾個洞。幸好沒有重傷任何人,闖關成功。收購此車前,出售者為了加強戲劇效果,自己鑽了一個洞,直指司機。紀念館查出實情後,特意注明,並反問道:“如果不忠於真相,那這種展覽還有什麽意義?”

集心靈、手巧、膽大於一身者當屬斯特萊茲克(Peter Strelzyk) 和維茨爾(Guenter Wetzel)兩家人。這兩個好朋友不逃則已,要逃就兩家大人小孩一同逃走。他們自製熱氣球,屢敗屢試。第一次飛起來後,在離邊境幾米處掉下來,可惜還在東方。冒險潛回家,從頭再來。又試一次,似乎飛得遠些了,因為是在夜間偷渡,他們並不知道落在何方。戰戰兢兢地問路人是西德嗎,回答:“當然是了。”他們竟激動得與陌生人擁抱在一起。他們製作的氣球在紀念館陳列。根據他們的經曆,由英國著名演員赫特(John Hurt)主演,於1982年出品的電影《夜渡》(Night Crossing)在紀念館的影視廳裏反複播放。

當然,更多人沒有這麽心靈、手巧、膽大。他們隻是憑著堅定的意誌,冒著生命危險,挖地道,架滑索、越高牆,不斷地由東向西出走。多少人逃出了獨裁的統治!多少人在出走中喪生!在紀念館附近,繁忙的大街兩邊僅存的空地上,樹立著許多纖細的黑十字架,承載著他們沉重的冤魂,令遊人駐足、獻花、哀思。

在沒有權利投票選舉的國度,人們用腳做出了選擇。他們想方設法、毅然決然地出走,逃離那“就是好”的製度。有人問:“冒這麽大險,值得嗎?”是啊!一旦喪失生命,也就喪失了自由,更不必說美好的生活了。獨裁者就是憑借對人民生命的掌控來掌握其政權,還說什麽:“先有生存的權利,才有政治的權利。生存權是首要的人權。”但人不是豬狗,人有自由意誌,人不僅僅為生存而活著。人們冒著生命危險出走、逃亡,就是為了呼吸自由的空氣,為了實現自己的意誌;一言蔽之,為了作人。這就是我參觀柏林牆紀念館最強烈的感受。

紀念館斜對麵有家規模不小的快餐店,是四家合辦的。顯然,他們都是來自第三世界的小業主。我當然選擇了中餐。雖然是快餐,可不是事先炒好的,而是現炒現賣,好吃得大大出乎我意料。菜名忘記了,但記得是第13號。若還在極權製度之下,斷不會享受到如此價廉物美的晚餐。然而,資本主義絕非盡善盡美。一群人敲著鼓,高音喇叭放著音樂和口號,在街上遊行走過,抗議投資公司要把那兩片空地用來蓋商店。這麽快!商業化已經在侵蝕理想主義了。誰會得勝?這個紀念館又能維持多久?也許它的作用正是為了將來無需它的存在?黑格爾定義的曆史——人類為爭取自由及平等政治權利的過程——如果真地勝利結束了,普通人過上平常的日子,沒有專製,也沒有英雄,還需要憶苦嗎?

2005年7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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