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22日,遼寧營口,一家再普通不過的小旅館。警方敲門時,58歲的趙錫永正在燈下伏案寫材料——一份調研報告。他並沒有表現出電視劇裏騙子常見的慌亂,反而條件反射般地說了一句後來被無數媒體反複引用的話:“能不能別驚動地方?我這個報告還沒寫完。”
這句話,像一句荒誕喜劇的落幕台詞。三年時間,他以“國務院研究室正司級巡視員”的身份,穿梭於多省市政府、產業園區和會議會場,被當作“上級”“智囊”“貴賓”接待。他沒有卷走公款,沒有留下爛尾項目,還真的幫地方拉來了投資。直到“有關部門”的一紙特急公函,這場官場即興劇才被強行按下暫停鍵。
趙錫永的故事,起筆於沈陽鐵西區的機器轟鳴聲中。1955年出生的他,是那個時代典型的“技術大拿”。大學畢業後,他憑借過硬的彈簧製造技術進入沈陽彈簧廠,一路從技術員幹到了廠長。
在老員工的回憶裏,趙錫永是個“能人”。90年代國企轉製艱難,他帶著全廠工人搞改革,接外貿訂單,硬是把一家瀕臨破產的廠子救活了。卸任那天,工人們自發拉起橫幅,送別的眼淚是真的,感激也是真的。隨後他下海創辦了5家公司,身價千萬,卻在與兒子的經營矛盾中“淨身出戶”。
49歲那年,自認“滿腹經綸、管理水平遠超處級幹部”的趙錫永,做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報考國務院某部門的公務員。然而,現實潑了他一盆冷水——他落榜了。那次失敗,成了他心中難以磨滅的梗。他看著那些在台上念稿子、業務甚至不如自己的官員,心底生出一種扭曲的“不服”。
2009年的一場汽車行業論壇,成為命運的開關。主辦方工作失誤,將趙錫永的名牌印成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這是一個錯誤,卻也是一麵照妖鏡。趙錫永清楚地記得:此前對他態度冷淡的企業老總、地方幹部,在看到名牌的一瞬間,表情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語氣放低、話題主動、名片遞得格外恭敬。
那不是對知識的尊重,而是對身份的膜拜。他本可以當場糾正。可他沒有。那一刻,他意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在許多場合,能力並不直接對接機會,頭銜才是唯一的通行證。於是,他做了一個決定:既然舞台隻對“有身份的人”開放,那就給自己一個身份。這不是臨時起意的詐騙,而是一場深思熟慮的角色扮演。

從2010年起,趙錫永開始以“國務院研究室正司級巡視員”的身份活動。與人們想象中貪婪浮誇的騙子不同,他的行為,反而高度“規範”。他研讀政策文件,熟悉宏觀經濟走勢,講話時邏輯嚴謹、用詞克製;他出行坐二等座,住宿標準間,拒絕煙酒禮品;因為糖尿病,宴席上很少吃肉。這些細節,構成了一個極具迷惑性的形象——一個自律、低調、務實的高層幹部。
在湖南婁底,趙錫永被奉為上賓。他沒有利用職權索賄,反而利用自己在汽車圈的人脈,積極奔走,竟然真的為婁底促成了一個特種汽車生產項目。項目投產後,解決就業、增加稅收,成了當地的“明星工程”。地方政府感激之餘,聘他為經濟顧問,與真正的院士、專家(如袁隆平)同席而坐。這時候的趙錫永,已經徹底沉浸在角色中。他不覺得自己在“騙”,而是在做一件“本該由我來做的事”。
騙局的終結,並非因為他露出破綻,而是因為他太高調了。2012年後,他頻繁出現在雲南、山東多地的新聞報道中,出席揭牌、講授經濟形勢,照片和頭銜反複見諸報端。終於,真正的國務院研究室坐不住了。
2013年3月8日,一紙特急公函發往雲南省政府辦公廳:查無此人。一切在瞬間反轉。更尷尬的是,地方政府在清點“損失”時發現:沒有經濟損失,沒有權色交易,反而還有實實在在的政績。這讓“被騙”這件事本身,變得難以啟齒。
法庭上,趙錫永被控“招搖撞騙罪”。罪名成立,卻又難以下筆。辯護律師的那段陳詞,擊中了許多人的共鳴:他不缺錢,缺的是被需要;他想要的不是利益,而是一個能施展才華的舞台。最終,法院判處其有期徒刑三年,緩刑三年。這是法律意義上的懲罰,也是現實意義上的一種妥協。
趙錫永不是英雄,不值得歌頌。他違法了,理應承擔後果。但如果僅僅把這個故事歸結為“騙子手段高明”,那就太簡單了。真正令人不安的,是這出戲之所以能演三年,是因為它高度貼合現實規則:頭銜比能力重要;級別比內容重要;“上麵的人”天然正確。
他像一麵哈哈鏡,把官本位文化、形式主義和人才錯配一並照了出來。當一個人必須披上“假皮”,才能做成“真事”,這本身就說明,問題從來不隻是他一個人的。這場荒誕的大戲已經落幕,但留在舞台上的問題,仍然沒有謝幕。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