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和醫生:從沒想過,在人類情感麵前,醫學會如此渺小

你覺得醫生是什麽樣的人?
對北京協和醫院的陳罡來說,對“醫生”的理解是一個不斷流動和變化的過程:
最初,他認為一名好醫生,“是不允許自己的患者死亡的”,但殘酷的現實很快給了他一記耳光,讓他意識到“激情不等於能力”;後來,經曆的死亡多了,他開始明白“治療疾病並不是醫學的絕對使命,行醫更是關乎人性、情感和倫理的綜合考量”;再後來,他經手的患者越來越多,他們的掙紮和勇敢、堅韌和坦然、鮮活和欣喜,讓他越發堅定“醫學上有些事,明知道可能無能為力,但仍值得拚命去努力一把”……

《歡迎來到麥樂村》劇照

他把這些流動的、溫熱的感受一一記下,寫進這篇文章裏,我們會在其中看到:在生日前一天不幸去世的花季少女、提前為孩子寫下18歲前每一次生日祝福的患癌母親、在病床前讀“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大學新生……
這些真實發生的場景,是一個醫生的日常,也是每天都在發生的無常。在這種日常和無常裏,我們會一次次地看到生命的厚重與珍貴,人性的柔軟和堅韌,以及流動在人與人之間的溫暖與善良、力量和希望。
從醫開始到現在
文 | 陳罡
一、錯把激情當能力
從醫開始到現在,有那麽幾個瞬間,我隱約察覺到自己的變化。
剛從醫學院畢業的時候,我邁進一所全國頂尖的醫院,當時的自己年輕氣盛,心比天高,仿佛世事洞明,了然於胸,夢想著有朝一日,成為“絕世名醫”。
而“絕世名醫”,是不允許自己的患者死亡的。
但短短不到兩個月,生活便狠狠給了我一記耳光。

《外科醫生》劇照

一位叫S的女孩,正值花季,患上了紅斑狼瘡,還合並了嚴重的肺動脈高壓,她的心肺功能極差,每走上幾步路就會因缺氧而憋得臉色發青。S出生在農村,家人淳樸老實。在收治這個女孩後,我一門心思地搜尋相關文獻,希望能找到這家人負擔得起的有效治療方法。病房裏的帶組教授更是這一疾病的專家,經過數次專業組查房和治療調整,S的病情逐步得到了控製。
在S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我在醫院值夜班。正在準備女孩次日的出院證明時,護士突然衝進辦公室,麵色驚恐地告訴我:S在病床邊突然倒地,呼吸心跳驟停!

《急診科醫生》劇照

我匆忙衝出去,腦海裏一片空白。一開始,我的胸外按壓總是力不從心,幸運的是不到兩分鍾,總住院醫生就趕到了。他有條不紊地組織起搶救工作:胸外按壓、注射腎上腺素、氣管插管……然而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死神帶走了S的心跳和體溫,毫不留情地離開了。我感受到按壓的雙手下逐漸冰冷的身體,數十分鍾後,心電監護儀上依然是一條絕望的直線。
總住院宣布女孩死亡時,我逃兵般躲進辦公室,我刪去出院證明書,雙手顫抖開始填寫死亡證明,意外地發現第二天便是S的生日。一時間,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模糊了我的眼鏡。

《外科風雲》劇照

此後好一段時間,我無數次地設想:假如我能第一時間就鎮靜地開始搶救,假如我在胸外按壓時再使把勁,假如再多用一支腎上腺素,能不能讓S活過來?
經過這件事,我清楚地認識到:年輕的時候,太容易把激情錯以為能力,要想成為更好的自己,唯有更加努力。
 
二、躊躇滿誌,也懂天高地厚
幾年後,我成了一名總住院醫師,在急診和重症病房幾進幾出,又經曆過數十次搶救,心境已大不同前,雖躊躇滿誌,卻也懂得天高地厚。此時的我,遇到了W。
W是一位年輕美麗的孕婦,上天在賜予她一個孩子的時候,卻惡作劇般地在她的肚子裏安上了腫瘤,還是晚期的。

《問心》劇照

通常情況下,醫生會建議將孩子引產,然後進行化療,以爭取更長的生存時間。畢竟,在懷孕期間,很難進行針對腫瘤的治療,而且,孩子的出生和母親的死亡,不知哪個會更快降臨。
W的選擇是把孩子生下來,她坦然、淡定、堅決。她預想到孩子的誕生和自己的離世,在剩下的時光裏,她憧憬著孩子的預產期,靜靜地在日記本上寫下對孩子18歲前每一次生日的祝福。
我看了幾行,就不忍再讀:
“孩子,生日快樂!祝賀你1周歲了,過去一年,你沒能喝夠媽媽的奶,但媽媽很高興地想到,屬兔的你已經開始學走路,很快就要蹦蹦跳跳的啦……”
…………

《關於唐醫生的一切》劇照

希波克拉底說,醫學的第一原則是不傷害。而W的生命、孩子和情感,醫學必將會傷害到其中的一部分。
擔任總住院醫師期間,我給W進行過幾次會診,每次見麵,我都能感受到某種澎湃而出的力量,周遭的世界由此而發生著改變。從學醫到行醫,已經十幾年了,我早已意識到醫學的局限性,但不曾想過,在人類情感麵前,醫學會變得如此渺小。
經曆這件事,我清楚地感受到,有些超越醫學的事情,無論怎麽努力,終究是無能為力的。治療疾病並不是醫學的絕對使命,行醫更是關乎人性、情感和倫理的綜合考量。

《產科醫生》劇照

三、明知無能為力,但仍會拚命
再後來,我成了一名主治醫師,感受過醫學上的絕處逢生,體會過醫學中的意味深長。此時的我,遇到了T。
T是一名剛上大學的女生,她不明原因地發熱,輾轉多家醫院,最終診為慢性活動性EB病毒感染。這是一種讓人近乎絕望的疾病,沒有什麽治療方法是確定有效的,零星的文獻指出,極少數患者在骨髓移植後有好轉。遺憾的是,T同時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她的心功能極差。要想嚐試骨髓移植,她必須先經曆一次艱難的心髒手術。
換句話說,T的病在醫學上無解,即便想嚐試一種未必奏效的治療,還要經曆一道坎。

《關於唐醫生的一切》劇照

T愛讀詩,她的床頭擺著一本詩集,我好奇地隨手翻開,看到海子那首有名的詩: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首詩溫潤而柔情,但結合T的境況卻莫名讓人難過。我放下詩集,告訴T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問心》劇照

手術前,T的父親、母親還有她班上的幾個好朋友圍在她的床旁,微笑著和她輕聲細語。我推著她的床走向手術室,床旁跟著她的親屬和好友。T說謝謝我,現在的她一點也不害怕,生活中最美好的時刻並不是擁有一切,而是自己所擁有的,恰巧都在身邊。
或許,就為了守護這份擁有,我和手術室裏的醫生們都會堅決地對擋在T麵前的死神說:“今天不可以!”
手術間的門關上,“手術中”的燈光亮起,那一刻的我,清晰地感受到,醫學上有些事,明知道可能無能為力,但仍值得拚命去努力一把。
四、堅守著一份執著
遇到M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名副主任醫師。記得那天是大雪節氣,北京城裏沒有雪。她從杭州轉來,病情很急,短短兩周內出現急性腎衰竭,又在短短一周內雙目失明。
我和M打招呼的時候,她嘴裏飄出“你好”兩個字,聲音單薄,仿佛吹出的兩個肥皂泡,還沒飄遠就碎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前方,眼底泛著年輕的氣息,但視線失去了焦點,眼眸寂靜而遙遠,像吞噬了一切的黑洞。

《中國醫生》劇照

血常規檢查顯示患者貧血、血小板減低,緊跟其後的血塗片檢查發現了破碎紅細胞,隨之而來的其他檢查證實了補體係統的問題。
M的診斷是血栓性微血管病,血栓堵塞了腎髒和視網膜的小血管,前者發生了衰竭,後者失去了光明。
當時,此類疾病的特效藥國內還不可及,治療上的最佳選擇是盡快開展血漿置換。在M住院的一個多月時間裏,我們做了三十多次血漿置換。M的血小板恢複正常,腎功能也恢複到了正常水平,但視力的恢複卻遠遠滯後。

《愛的厘米》劇照

但我永遠忘不了M重新能看到一點點東西時的場景,當時的她睜著大眼睛,盡管眼前不是她所熟悉的世界的樣子,但她的眼中燃起一道微光,帶著三分興奮,七分希望。
兩年後的冬日,我去了趟杭州,M一家人邀我去西湖。那天杭州飄雪,天與雲,山與水,上下一白。落日把湖麵上我們歡聚的影子拉得無限長。M的視力沒有完全恢複,但眼中的希望依舊不滅。
為了這份希望,醫生堅守著一份執著,國家也推動著醫學的不斷進步,就在今年1月,此類疾病的特效藥進入了醫保體係,不遠的將來,我們會看到,許多M這樣的患者的希望會變成現實。

《問心》劇照

從醫開始到現在,歡喜、期待、感激、希望、失望、絕望、破涕而笑、喜極而泣、對生的渴求、對死的畏懼、對生命的領悟……所有的一切,每天都在身邊上演。變化的是心境,不變的還是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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