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斯:久別重逢劉蘇裏

勞倫斯 | 久別重逢劉蘇裏

 

 

1

我花了很多時間,來整理前段時間與劉蘇裏的見麵。幾個小時的錄音中,不屬於敏感話題的內容很少。所以,我隻能打斷原來談話的次序,挑挑揀揀之後重新組合。結果自然顯得淩亂甚至牽強,且有我個人太多的主觀介入,但這的確不是我最初見他的原意。

見麵之前,我並不認識蘇裏,隻是聽說過他和他創辦了三十年的萬聖書園。他願意接受采訪,是因為三十五年前,我們有過很多共同的朋友。

老同事婁健有個重建了五十八次的群,裏麵大多是北大畢業的人。搜到劉蘇裏名字後,我主動聯係他,自我介紹早年在體改所工作。蘇裏很快回複:“你在哪個室?”原來,他和我們所裏很多人都熟悉。

我發去幾年前所裏聚會的照片,他認出南風、馮侖、王瑛、冠三、瑞中和朋克,也爽快地答應見我:“我對話題持開放態度。不過現在正在遷址,有點忙。更關鍵的是,一下子想象不出聊點兒什麽。好多話都說過很多次了,你肯定能理解。”

“我看了你以前的采訪,也不太想聊談過的東西,尤其不想聚焦於開書店。”說來慚愧,我沒去過萬聖書園。網上有不少關於蘇裏和書店的介紹,其中不乏精彩之作。讀過之後,我自覺不可能寫得更好。《波士頓書評》委托我采訪他,我很想藉此機會,認識這個同齡人。他已成就的人生,是我少年時有過的夢。

兩次見麵,蘇裏慷慨而且無保留地給了我五個小時。他並不介意敏感話題:“已經習慣被盯著了,我說什麽都行。”

然而我是一個很不合格的“記者”,把采訪變成了敘舊。這不是“一見如故”,更像是老友之間的久別重逢。很多年裏,我迷失著,平庸著。雖有些難忘的記憶,但除了養大兩個好孩子,沒有什麽能引以為傲的經曆。蘇裏則不同,他一直堅守著,從未離開過,他將會有屬於他的Legacy。也許他沒能如願改變這個世界,但他的確做了對他人有助有益的事。他讓少數派不感到孤單,這個世界因他而增加了新奇和暖意。

蘇裏和我都是六零後。我們這代人中,有人錢多,有人官大,有人住豪宅,有人著書立說,有的人緣好,有的性伴侶曾經多。從年少時期的匱乏和單調,轉眼來到後現代的眼花繚亂。有人離去了,有人上去了,有人出去了,有人進去了。我不知道,多少人能麵對鏡子,想起自己十八歲時的夢想?那些最聰明的大腦,最後實現了什麽,成為了什麽?有多少人還能說些人話?那些付出和失去,是否值得?再過二十年,當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除了幹濕垃圾,我們還能留下些什麽?

我素來反感酒後真言,那不過是借酒裝瘋賣傻假扮豪傑;也有很多說話有份量的人,要麽過於大腕,忙著給精英上課;要麽又太“明白”,義憤填膺和添磚加瓦兩不耽誤。輕佻者說人生不值得,犬多儒少;嚴肅者又過於悲壯,可憐一顆隨時都會破碎的玻璃心。

蘇裏回答了我很多的疑問,他平和、坦誠、敏銳、清晰。他不是學者,不是店老板,不是成功人士,不是人生導師,這些角色都無法完整地定義他。他是我們時代少見的不分裂的正常人,他過得很真實、很敞亮、很值得。

2

我們的對話,自然從那個很多人都難以忘懷的青春時代開始。當蘇裏說:“我沒有懷念八十年代的情愫”時,我是有些驚訝的。

我們做過很多相同的事情,關於書店,也有共同的記憶。“進大學後買書,就像抽大麻一樣上癮。”蘇裏遠比我更癡迷,他的足跡不止於海澱鎮和中關村,他幾乎跑遍了北京所有的書店。

讀完北大本科,蘇裏到政法大學讀研究生,畢業後留校。那時,我們都參與到幾個政策研究所的課題裏,樂此不彼。蘇裏說:“最多的時候曾經腳踏四隻船,在學校教書,給體改所、發展所做課題,在組織部掛職,還琢磨著要做生意。四十多天出差調研、在家寫報告,單位都不會有人理你。現在沒法想象,當年怎麽會有這樣的規矩。給人做課題,除了報銷交通食宿,一分錢報酬都沒有,大家還都樂顛顛兒的。”

那是一個總有新奇、無需專注的年代,除了教書和做課題,蘇裏的確做起了生意。他和北京鋼院的人做項目,“記得好像是叫釹鐵磞,金屬表麵塗層材料,那在當時絕對是高科技。我們感覺像拿了一寶貝,花了三年時間找合作,還要占大股,死心眼兒,沒成。”

這樣的體驗我也不陌生。同宿舍的彭煥傑做過“人工植黃”的培訓,技術原理是給在耕牛膽囊裏注射菌苗,生成牛黃之後開刀取出來,再高價出售做中藥。為了幫老彭招學員,我曾到河北豐寧,組織鄉親們抄信封給全國上萬個獸醫站寄信。

最終,我沒賺到錢,也沒追到女朋友,悵然去國之時,一無所有。而蘇裏不一樣,他娶到同校的才女,生下兒子。雖然塗層項目失敗,但他和同學辦公司賣管理培訓錄像帶,自己每個月能分到6000元,相當於我碩士畢業工資的60倍。

八十年代在一個不能提起的春夏之交嘎然而止,和我們很多朋友一樣,蘇裏失去了人身自由。他在“裏麵”兩年多,出來後被開除了教職。蘇裏笑道,這些換來了此後三十多年“更大的直徑和天地”。為了不影響朋友的事業,他還主動放棄了公司的股份。“那些都是次級的問題,都是很小的事情。”

九十年代裏,下海成為潮流,精英們毫不費力地投身江湖,放飛欲望,一夜間所有人都要被稱個總。我很想知道,當兒歌取代了詩歌,卡拉OK趕走了搖滾,蘇裏為什麽還會想著開書店?

顯然,很多人問過,蘇裏也有官方答案:“養家糊口,正好也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是最沒毛病的說法。

如果為養家糊口,蘇裏不會開書店。他不缺能賺錢的夥伴,他可以和朋友去做地產,也可以繼續留著公司的股權。但這些都不是他想做的事情,他對自己想做什麽非常清晰:“從十四歲開始,從來沒變過。”

蘇裏對掙錢並不陌生。“人不能窮,我很早就認識到,窮會限製自由,掙錢很重要。”十四歲時他輟學過,在東北老家挖沙子、打石子、蓋房子、燒鍋爐、修公路,什麽都幹。“那時候工人一個月隻能掙30來塊錢,我能掙到80!我姐結婚的時候,十四歲的弟弟給了她40塊錢。她去上海給自己買了件毛衣,給我買了畫畫的彩筆,現在提起這事來都很激動。”

上大學後,他發現自己沒錢買書,很不喜歡這種感覺。“沒學會擺攤賣書,那些都太高級了。我就是放假不回家勤工儉學,清掃學生宿舍的樓道和廁所。別人不願幹,我不怕髒,我幹。”

“的確,最初開書店,它作為生意還不成立。但在我想幹的事情裏麵,這是唯一能幹的事情,它和別人如何下海毫無關係。基於直覺,我必須做這個。”

對蘇裏自己來說,書店意味著不甘和某種可能的延續;對他的同道者來說,在灰暗的年月裏,書店成為激勵、連接和治愈。

理解了蘇裏為何開書店,也就不難理解為什麽五次搬家,物理意義上的萬聖書園始終都在,且隻此一家。“我們不是對市場沒有感知,而是因為很多變化對我來說沒意義。連鎖、線上都考慮過,但那不是我們的方向。”

蘇裏被顧客打動著,對很多人來說,萬聖是有意義的。他們說:如果萬聖不在了,就不會再留戀北京。萬聖的存在已經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

理解了蘇裏為何開書店,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何拒絕這些年所有找上門的補貼和扶持。“人不能既要又要,當你有一個恒定的東西,就不會自相矛盾。”

“人們評論萬聖,總在書店這個行業裏麵說來說去,都是瞎扯。對我來說,它不僅僅是門生意。當然,作為一個事情,無論如何也要把它推進下去。我們采購好的書,係統地編織在一起,給讀者提供係統的內容。不是商業為先,而是內容為先。後來才意識到,內容好了,讀者會認可,就會在這裏購買。這樣來看,商業上的邏輯是能行得通的,這就是為什麽還能活到今天。”

我說:“你是在開一家沒有競爭者的書店。”

蘇裏很謙虛:“作為生意,說實話是我太太加入之後才真正做起來。做生意需要稟賦,我的稟賦不在生意上。但我太太能打理生意,她家裏有這個遺傳基因。她在經營方麵有本事,才保證了書店作為生意可以延續下去。”

初稿寫完之後,和蘇裏通話,他再次強調:“我和太太價值觀一致,愛好相同,我們都喜歡同樣的人,也喜歡做同樣的事。這個默契特別重要。”

通話中,蘇裏很大方地提到了“愛情”兩個字。我忘記了原話,但理解他的心意:書店是愛情的結果,也成就了他們之間持久的愛情。對此,我羨慕不已。這些年來,其他朋友們談起老婆,大都咬牙切齒,幾乎沒人提到過“愛情”兩個字。

3

不知是因為時代的烙印,還是來自歲月的浸染,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在一起,除了敘舊,總無法避免宏大敘事、指點江山。然而我們畢竟還要在這裏生存,敏感話題隻能局限於私下的交流。我能摘錄的對話,更多是關於作為個體,怎樣活著才是值得的。

勞倫斯:你肯定聽說過柏拉圖的洞穴吧?

劉蘇裏:當然。

勞倫斯:逃離洞穴的人,看到了外麵的真實世界。作為‘清醒者”,他有幾種選擇。他可以回到洞穴,告訴人們另外一種狀態、另外一種可能,但這可能不被其他囚徒理解,甚至他會被當成瘋子受到懲罰;他也可以選擇自己逃出去,甚至帶上自己最親近的夥伴。你覺得,這個人應該做哪種選擇?

劉蘇裏:他應該想辦法把牆給挖了,把門撬開,把洞打開,力所能及,幹多少都行。當然,如果他自己跑掉,也無可厚非,能多帶些人跑更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你不能指責跑出去當看客的人。

勞倫斯:你看過《黑客帝國》嗎?那是洞穴寓言的現代版。

劉蘇裏:看過,不過沒看懂。我對科幻、劇情、喜劇之類的電影沒感覺,不太接受現代的表現手法。我更喜歡大片,政治、戰爭、間諜、凶殺之類。偶爾看傳記片,不過我更喜歡讀名人傳記,而不是通過電影來了解一個人,電影表現太過於戲劇化。當然,我也擔心會上癮。

勞倫斯:那你會看小說嗎?

劉蘇裏:看的不多,純小說我看不懂。小說這種東西,如果不是從十三四歲開始讀,你就很難再讀進去。我上大學的時候都快二十了,過了那個年齡。現在每年還看兩三部小說,但我不把這些當成小說,它肯定是跟某件事或某個學科相關。我會找小說當中理性的東西。我常說自己是個無聊無趣的人,就是指這個,太過於理性。

勞倫斯:好像有報道,你在藝術圈朋友還是很多的。

劉蘇裏:我接觸的朋友,各界都有,其中很大原因,是各界都有人在讀書,讀書的我就會認識。所以你說你在二十多年裏沒怎麽讀書,斷片了,迷失了,我身邊還真沒這樣的人。我自己從來不是文學青年,我對藝術的理解有些片麵,也有些狹窄,這是個缺陷。

勞倫斯:不過,藝術和理性並不矛盾。好像畢加索說過,藝術是謊言,但這個謊言能讓我們認識真相。

劉蘇裏:我學過畫畫,不過沒堅持。這些都跟十四歲時的那個頓悟有關。從那時,我潛意識裏告訴自己,不能分心。人被某種理性的追求驅動著,就會壓抑那些感性的、浪漫的、激情的東西。不過我相信自己的審美,對於美醜,不管是穿衣打扮、建築、家具、還是各種表演,我都能看出來。隻是沒有專業訓練,我說不出來原因,隻能通過感覺。

勞倫斯:審美應該就是感覺,美是無法用語言來準確定義的。我覺得,審美其實非常重要。你對某個東西不共戴天,不就是因為它太醜嗎?另外,好的書店就是一種美的存在。你開始做書店的時候,有模版嗎?比如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

劉蘇裏:那個時候我哪裏知道莎士比亞書店。沒什麽模版,就是按照自己想象中書店應該的樣子去做。我是買書的狂熱分子,去過很多書店,都不滿意。所以我算是以買書人的視角和立場來開書店,這樣避免了很多毛病。我們萬聖從開始就和讀者很親和,這並不是有意而為之,我就在他們當中。這並不是秘密,但開書店很難做到這一點。我們是最早開架售書的書店之一。對今天的年輕人來說,這有些不可思議,但在當時這是革命性的。

勞倫斯:萬聖已經走過三十年,你想過再過三十年會什麽樣嗎?

劉蘇裏:當然想過。現在這次是我們第五次搬家,閉店前我對年輕的同事說,再過十年,等開到四十年,我們就更有把握做出一個百年老店。在這個十年裏,我要解決萬聖作為一家書店的傳承。十年後接的人還能做十五到二十年,這就是五十五到六十年。到那時就不用操心它的延續問題了。

勞倫斯:你覺得自己是悲觀主義者,還是樂觀主義者?

劉蘇裏:我是一個極度悲觀的樂觀主義者。極度悲觀,在於我不看好人類的終極結局。但這不意味著你要消沉或隨波逐流。所以,我必須是樂觀主義者,因為我不想死,至少現在不想,我必須為活著找個理由。如果活著沒有意義,那你為什麽要活著呢?

勞倫斯:但對於我們這個民族來說,活著似乎一直都是個問題。你看魯迅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死了;餘華的《活著》中,最後隻剩下主人公一個人,其他人都死了。如果活著都是問題,誰還去追問生命的意義?

劉蘇裏:這樣就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如果你不追求意義,活著也是行屍走肉。假如你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活著,今天就會雞賊。幾乎全部的問題,根源就在信仰。既不知道自己怎麽來的,也不知道自己去哪裏。他對昨天沒有興趣,頂多讀點史書,去尋找應對今天活著的謀略;他對明天沒法想象,沒有願景,因為他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活著。最後他隻剩下關心今天,那他能幹什麽?他隻會追求活一天快樂一天,缺乏記憶、雞賊、搭便車、貪生怕死,他不會有任何意義上的超越。你怎麽可能有哲學和科學,還扯什麽李約瑟問題?這才是關鍵,李約瑟問題是個假命題,糊弄了世界,糊弄了半個世紀。

勞倫斯: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在這樣的循環裏,很難產生智慧?

劉蘇裏:如果一群動物隻是為了活著,能有什麽智慧?為了做人上人那叫什麽智慧?所謂的智慧也是扯淡的智慧。那些所謂做人的智慧,更多是我怎麽保全自己,怎麽能做人上人,怎麽在食物鏈上占據高一點的位置,怎麽能更好地割韭菜。古代有個說法,所謂“千裏做官,為了吃穿“。做官也是為了吃穿,還是解決比別人活得好的問題。隻要你在食物鏈上,你就不可能脫離做食物,無非是當蝦米、小魚還是大魚。最後,你全部的精力和智力都用在了這上麵,隻會產生功利主義。那些信佛的人,求的可能是升官發財、多子多福;信基督的,求的事拿到獎學金,或者是能治好什麽病。極少數人會審視,會追問這個意義問題。概率上非常少,甚至接近零。

勞倫斯:不過關於意義的追尋,一直都是哲學和宗教的重要話題。

劉蘇裏:這就要看你如何理解特殊性。2008年我曾提到兩個世界的概念,就如韓寒所言,世界上有兩個邏輯, 邏輯和中國邏輯。這兩個邏輯非常難以融合,雞同鴨講,實現不了交流。理性地講,就是一個信神,一個不信神;感性地講,就是一個熱愛音樂舞蹈,一個對音樂舞蹈無感。必須要追尋生存之外的東西,有超越,才能實現真正的融合。

勞倫斯:你自己接觸過基督教嗎?

劉蘇裏:我從上大學的時候就接觸過,被留學生帶著,參加過家庭教會,沒法接受那些東西。我們經曆過文革,對早請示晚匯報這樣的儀式太敏感。不過我沒有斷過讀聖經,我有各式各樣版本的聖經。我更喜歡把聖經當曆史和政治事件來看,沒有去理解教義的部份。我們周圍的人,信什麽的都有,我對信仰,采取孔子的立場:六合之外,君子存而不論。對於我自己不知道的東西,最好閉嘴。我做不到根據信仰來決定對事物的看法,而是因為對事物的認識改變了我對信仰的看法。

勞倫斯:你從年少就酷愛讀書,你覺得讀書能帶來什麽?它解決的是哪個層次的問題?

劉蘇裏:讀書當作一種消遣,也是值得的,應該得到鼓勵。閱讀本身,並不一定是高級活動。讀書不一定是為了獲取知識,但獲取知識最有效率的方式是讀書。知識相當於工具,是用於解決問題的,你要是不用的話,也是累贅。針對問題,讀書最有效率,簡便省錢,也不需要什麽儀式。人是需要有問題意識的,要活在問題當中,這並不意味你每天愁眉苦臉。寫書的人,他花畢生精力去研究問題,你花幾十塊錢就能獲得他對問題的認知。這相當於你在請教別人,是在以最便宜、最便捷的方式獲得自己沒有的。

勞倫斯:讀書除了解決現實問題,也能讓人變得更有智慧吧?

劉蘇裏:這還真不見得。我覺得智慧來源於“一根筋”,你也可以說這是一個人生目標。對我來說這是最接近信仰的東西,讓你堅持不放。它像一顆種子,有一個自然生長過程,從發芽到長出幼苗,接受雨水和陽光。後來發生的這一切,我們稱之為閱曆。閱曆來源於日常生活中你經曆的一切,也來自於你的獲取,讀書就是一種獲取。我覺得智慧更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追求,是一種人生的狀態,就是能活出常識感。它其實很樸實,智慧意味著永遠琢磨那些平時人們不願意習以為常的事情,不以個人偏好和情緒來思考或行動,敢於質疑你家鄉的習俗和慣例。比如說,我有一個人生目標,為了這個目標,我需要麵對很多問題,土地、邊疆、民族、國家、曆史,等等。我從讀書中獲取知識,但這算是智慧嗎?我反而覺得,意識到自己並非什麽都懂,頂多隻能在狹窄的專業領域說幾句話,這是常識感,可能更接近智慧。

勞倫斯:我在別的訪談中也聽到過你談常識。

劉蘇裏:堅持常識就是能說人話、做人該做的事、像人一樣活著。官大、錢多、著作等身,這些都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不意味著你離開自己的專業什麽都懂,更不意味著你能堅持常識。

勞倫斯:你如何理解,未經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

劉蘇裏:我第一次讀到蘇格拉底這句話的時候,很受觸動。他談的還是活著的意義,或者說是敲打或警示你,要想著意義這個事情。

勞倫斯:你我這代人,文革中長大,文革結束後讀大學,走過了四十年,現在差不多都六十多了。觀察回顧下來,你覺得什麽樣的人生才是值得的?

劉蘇裏:其實大部份人惶惶不可終日。妥協一點、苟且一點、沿著另外一條路就走下去了。如今心中可能還有點火苗,沒有完全熄滅,還有可能被點燃。但作為個體的人生也隻有那麽些年,當年風華正茂的,都已老去,還有選擇嗎?做個調查,假如今天死掉,有幾個能說,對活過的這些年還算滿意。坦率說,恐怕沒幾個人。大多數同流合汙、委曲求全、或借口迫不得已,這就是結果。這就是為什麽這個世界沒有希望。我有同學,曾滿腔熱血,後來學術上也有造詣,但後來幾乎全部心事都放在鼓搗自己的大房子上,隻對這樣的東西津津樂道。我們認識的那些有成就的人,也隻想著自己這幾十年。因為他隻有此生,不相信未來,不相信靈魂還在。我不願參加那些聚會,聊來聊去就那麽幾件事,房子,孩子,以及退休去那裏。那些不是我追求的。

勞倫斯:如果審視自己的人生,你最大的遺憾是什麽?

劉蘇裏:個人方麵,我沒有遺憾。我從十四歲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那個時候,我父親挨整,家人孩子受牽連,憑什麽啊?隻要開始發問,想明白並不難。

勞倫斯:那是否可以說,你的追求,起因於personal?

劉蘇裏:對,是personal,是個人的。但起點是personal,終點不是personal。我可能看不到夢想的實現,但你不能因此而功利。我知道它未來一定會發生,你不能因為自己看不到就放棄努力。

勞倫斯:這讓我想起一個寓言。有兩個人在雨後的泥濘中,艱難地推一輛運石頭的車。路人問他們如此辛苦,是為了什麽。其中一人滿臉沮喪地說,為了養家糊口,他要運走這些該死的石頭;另外一人抹去臉上的汗水,自豪地說,我在建造一座教堂。此時,遠處的教堂剛開始奠基,這個人不可能看到建成的教堂,所有人都看不到教堂建成的那一天。

劉蘇裏:對,這就是說,你有信仰就不會絕望,就會盡自己之力。如果下一代願意忍受,不想再繼續,那也沒什麽,還有再下一代。

勞倫斯:所以,對於未來必須要有期待。就像加繆所言,不管世界如何荒誕,不管真相如何殘酷,還是要帶著熱忱去生活。

劉蘇裏:日子照過,堅持到底。我自己隨時可以走,八十年代我可以走,現在更能走。但憑什麽我要離開呢?何必呢?未來會發生的東西,我都經曆過了,而且這幾十年我每天都在經曆著,我知道該用什麽樣的姿態去迎接。總有人是有不甘的,說高級點是慈悲,但更多是宿命吧。

2023.12.20

 

萬聖書園每一個月推出圖書排行榜,成為三十年來中國文化的風向標之一。2023年12月,為了紀念萬聖書園三十年,特別推出紀念冊《萬聖書園排行榜2001——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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