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2023年的新聞,你會發現,這一年逝世的新聞人物裏有好多位或多或少活到了100歲。
比如黃永玉,他在過99歲生日的時候開開心心把自己的落款換成「九十九」,每天勤奮地畫畫,為了幾個月後的百歲畫展做準備;基辛格在2023年訪華的時候,恰好是100歲的他第100次訪問中國。而芒格去世時,距離他的百歲生日隻有一個多月了。
接下來的文章裏是十個人和他們或多或少接近100年的人生。正是因為他們是活到百年的新聞人物,關於他們的信息非常多,你會在很多地方看到他們的生平、傳記、紀念文章。他們都是富於新聞文本的人,但也許你會和我一樣,好奇在新聞之外,在各自鮮活的生命裏,他們曾經是怎麽樣的人。在漫長的100年間,一個人被記住的是什麽,真正留下的是什麽,他們的希望從何而來,為什麽能穿越這麽漫長的時間,我們能從這些人的100年間,看到哪些人性的瞬間,以及,在他們身上,有著什麽樣的時代精神。
以下就是他們和他們的100年。
文|李斐然
黃永玉(1924-2023)
小括號裏的黃永玉
黃永玉去世前立了規矩,不辦紀念活動。按他生前經常提到的方法,想他的時候就「看看雲,看看天」。後來我發現,即便不看雲和天,我依然會在一些瞬間想起他。北京有條街上是他經常去的字畫店,晚年他到這裏看畫,圍了一圈的相機和話筒,主持人讓他說兩句寒暄的客套話,他誠懇地解釋自己的為難,「你不如讓我現場給你打個滾兒,這事我還好辦些。」
他的身上有一種不受限製、自由生長的力量,文章還可以這樣寫,畫還可以這樣畫,日子還可以這樣過。他有一部寫了很多年的作品,《無愁河的浪蕩漢子》,裏麵最讓我難忘的地方是他的小括號。你很難見到一位作家寫文章,小括號的內容有時候比正文還長。
黃永玉的小括號裏裝著五花八門的事,有時候是注釋,有時候是感慨,寫到汪曾祺,小括號裏反問自己,去台灣采風的時候,為什麽不叫上汪曾祺一起呢?寫跟父親一起上車放行李,小括號裏是惆悵,多年後才知道,那是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朋友去世了,他傷心,這件事跟他寫的正文搭不上邊,他不管,洋洋灑灑寫了好幾頁,放在小括號裏擱正文前麵。還有一次正文寫到了小時候養的狗,小括號裏是87歲的黃永玉跟它道歉,自己竟然花了八十年才回想起兒時場景,醒悟過來那時候生了崽兒的哈巴為什麽不理睬他,他跟哈巴約定,在天上找個地方再詳談吧。
好多時候,小括號跟上下文完全掛不上邏輯聯係。他有一個說法叫做「猴子撿到薑」,吃下去辣嘴,扔了又舍不得,身上又沒有兜,天天擱手裏難受。好幾次的小括號一上來就跟讀者告白,請原諒他接下來要寫一段往事,有點意思,卻又說不上什麽意義,沒有正經到要跟誰匯報,不說出來這世上又少了點趣兒,這不知道往哪裏擱的一塊薑,姑且放在讀者諸君這兒啦。
讀他的文章時間久了,我開始習慣了這些冷不丁冒出來的小括號,有時候還很期待它跳出來,從講曆史的正文裏出來打個岔,就好像遇到一個突然敲門的老朋友,大家過來做做客,聊聊天。大概全世界的中文係都沒人這麽教寫作,以前沒人這樣寫,以後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
我想起第一次跟黃永玉吃飯,他突然停下筷子問我,你有沒有注意到,《無愁河》裏麵一個「因為、所以」「雖然、但是」都沒有。說起這件事他顯得非常得意,像是在堅持某種紀錄,他說,這些是白話文運動後的規矩,他不信這個。這是一個隻有活過百年的人才能注意到的差別。後來我讀他喜歡的《世說新語》,讀《詩經》,也會常常想起他的這句話。漢字曾經是以自己的法則存在的,它有過更精練的模樣,起承轉合也不是非得用助詞才能實現的,字與字之間,句與句的分界,曾經有過不同的重量。原來即便是文字本身,也能活出另一種麵貌,選擇不一樣的生存方式。
所以,我不隻是在看到雲和天的時候想到黃永玉,路邊肆意開放的花,硬從石頭縫裏長出來的綠芽,顏料盒裏最亮的顏色,開水煮到沸騰時自由躍起的氣泡,所有不設邊界的活法,都會讓我想起這個老頭兒。可能就是因為這種蓬勃的生命力,他還在世的時候我常常忘記他的高齡,誰能相信,這麽鮮活的人居然出生於100年前。現在他不在了,這個年紀倒成了一種提醒,人生百年,這樣活也沒問題。活在規規矩矩的正文裏是一條路,活在小括號裏的黃永玉,也得了將近100年的自在。
2023年6月13日,黃永玉逝世,享年99歲。
楊苡(1919-2023)
千金小姐的生存信條
翻譯家楊苡有一部代表作《呼嘯山莊》,但我總覺得她流傳更深遠的作品也許是她的活法,一個千金小姐的生存信條。
楊苡是一位標準意義上的富家千金。她出生於1919年,五四運動開始的那一年,但是她對政治不感興趣,因為家裏管得嚴,她跟各種運動也很疏遠。她的父親是當時天津的中國銀行行長,小時候住在天津租界區的花園洋房裏,上貴族學校,逛街看到喜歡的禮物,拉一拉哥哥的袖口,想要什麽都能得到。偏偏千金小姐活在了戰爭年代,父親去世,家族敗落,外麵是學生紛紛上街的一二·九運動,她不敢忤逆媽媽,隻能留在家裏,「在大時代裏過一種貴族小姐的生活,覺得醉生夢死」。
她的很多同齡人在戰爭中變得成熟,而舊時代的千金小姐卻保留了自己的天真。她讀到巴金的《家》,直接寫信給作者,想要像巴金所寫的《家》裏的覺慧那樣,離開家,擺脫「金絲籠」一樣的舊式家庭,到外麵的更廣大的世界裏去。巴金回信給這位17歲的讀者,像一個敦厚的兄長一樣鼓勵她繼續學習。日軍轟炸南開大學,原本保送南開的她沒法上學,生存危機迫在眉睫,她迷上了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寫信給同樣身處淪陷區的巴金,「Wait and hope,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兩個詞當中,等待和希望。」巴金在1980年底腿受傷了,她在給巴金的賀年片上也是一樣的句子,「Wait and hope」。
後來的人生困境中,她總會拿出這句話,激勵過自己,也鼓勵過別人。她一個人到昆明上大學,在西南聯大上課,嫁給了自己的同學,後來跟著丈夫趙瑞蕻,住到了南京大學的宿舍樓,房間跟小時候的花園洋房差得遠,但她在小房間裏擺滿了喜歡的東西,時不時調整擺設,「這是一種玩法」。回到天津看到兒時的大宅子荒廢,她也並沒有感傷,隻覺得舊社會結束了,「天亮了」。她的職位一直是一個教員,因為她總也適應不了單位環境,沒有評職稱就辭職了,她也並沒有因此沮喪。
聽她講述自己的經曆,好多事情在她的定義裏都是「好玩兒」,每一種選擇都是「我的一種玩法」,其中最大的玩法就是翻譯。她把翻譯的樂趣形容為「一枚酸果」,味道酸澀,但吞下後又回味無窮,「也可以說,翻譯是享受生命的方式之一」。
就在這個狹小的宿舍樓小房子裏,她的生活大不如前,但也正是在這裏,想到了《Wuthering Heights》,她不喜歡當時的譯名《咆哮山莊》,恰好有天晚上突然狂風呼嘯,雨點敲打著窗戶,就像艾米麗·布朗特在書中寫的那樣,她一下子有了靈感,譯作「呼嘯山莊」。
2003年,楊苡摔倒後腿骨骨折,從此之後,臥床是常態,但她的生命裏依然保留著等待和希望。她的手邊有一塊寫字板,是她的腦力體操。她會默寫自己背過的詩,中學時唱過的歌,一字不落地寫下歌詞。每天忙著翻譯,寫文章,將要100歲那年,楊苡正式開始自己的口述計劃。
在《楊憲益楊苡兄妹譯詩》的後記中,楊苡這樣寫道——
我已活到103歲這個年紀,好像命運不停地用一把一把苦味的甘果向我擲來,嘲笑我們反抗,卻不能說痛!我悄悄地走過這嘩笑的人群,靜悄悄地獨自在一堆堆的爛紙堆中翻弄著,像一個不停地犯錯誤的小學生,我問自己:「這值得嗎?」
……至少對於我們兄妹是有趣的!那些年那些閑言碎語嘁嘁喳喳!什麽「沉渣泛起」「舊瓶裝新酒」……讓我們鑽進故紙堆中吧!……給咱們國家盡可能做一點貢獻吧!……畢竟我們的路已經走盡了一個世紀,盡管走得東歪西倒。
我們需要互相說,我們需要友誼,我們能夠彼此欣賞,互相尊敬。
Peace! Peace! Peace first!
楊苡
寫於多災多難的2022年3月
人生的最後一年,楊苡依然住在74平米的老房子裏,家門外開著許多花。十幾平的客廳裏擠滿了讓她快樂的紀念品,牆上是魯迅的詩,「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沙發靠背上排排坐著她喜歡的玩偶,書櫃裏有的是她翻譯的書,有的是她喜歡的書,更多的是扉頁上寫著祝詞的舊書,旁邊放著一張張合影的老照片。還有回憶,隻要她開始講話,裏麵都是好玩的事兒,一個人在100年間的奇遇。
2023年初,她感染了新冠病毒,在重症監護室一個多月後去世,後來的紀念活動上,與她相交過的朋友提到她,記得最深的正是她的口頭禪,「Wait and hope」,等待與期望,這是她的智慧,也是她用一生踐行的活法。
2023年1月27日,楊苡逝世,享年103歲。
費倫茨(1920-2023)
Never give up
本傑明·費倫茨(Benjamin Ferencz)想要活很長時間,這是他從很久之前就有的計劃。他是紐倫堡審判最後一位在世的檢察官,一生的目標是實現「Law, not war」(要法律,不要戰爭),為此他一輩子都在努力。晚年出現在新聞節目裏,明明已經100歲了,畫麵裏的他卻是在健身房舉鐵,衝著鏡頭連續做俯臥撐,一邊快步跑起來,一邊笑著解說,「瞧,我這是在炫耀!」
1945年11月20日,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正式開庭,審判過程曆時10個月之久。一開始,費倫茨隻是去旁聽的。他在哈佛大學法學院的研究方向是犯罪預防,畢業後加入美國陸軍,參與過諾曼底登陸及之後的法國戰役。戰後被美軍招募為檢察官,負責調查納粹集中營,收集戰爭罪證據。
但眼前的一切讓他越來越不安。第二次世界大戰是目前人類曆史上死傷最大的戰爭,戰爭過程中的犯罪不計其數,但到了清算罪行的時候,聽眾席隻在開庭的時候坐滿了人,隨著審判進行,來聽的人越來越少,人們不再感興趣。
更加刺痛他的是坐在被告席上的人。法庭上爭辯著他們在戰爭中的罪狀,但他們的表情木然,就像在等一輛公交車,他們申辯無罪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自豪,堅信自己是在為國效忠,甚至還會認為,自己才是受害者。費倫茨從戰犯身上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這些人說話的時候會引用歌德,喜歡聽瓦格納,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可一到了戰爭的環境裏,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殺人。他的後半生常常說一句話,「戰爭會把一個體麵的人變成殺人犯,所有人都難逃其中,所有戰爭都會如此。」
這種衝擊感在調查納粹罪行時更為強烈。他說自己常常在集中營調查的時候「憤怒到渾身顫抖」。他在柏林取得了納粹官僚機構的文件,包括一份命名為「別動部隊」的報告,裏麵是詳盡的殺人計劃清單。那時候,紐倫堡審判已接近尾聲,他的上司勸他現實一點,就算有新證據,想再加一場新審判也太難了。他一開始還能平靜地陳述,講他從哈佛第一學期就學到的法的精神,後來講到他在集中營所目睹的殘酷,講到被槍決的猶太父親為了孩子藏在身上的麵包,他開始在辦公室大吼,「這是謀殺!我有證據!我們不能就這麽放過了他們!」
正義加上時間,換來了改變。紐倫堡審判後又舉行了12場後續審判。1947年9月,費倫茨在紐倫堡後續審判中出庭,發表了別動隊審判的開庭陳述。時年27歲的費倫茨成為12場紐倫堡後續審判中最年輕的首席檢察官。因為證據充分,法庭很快宣判,22人被判為戰爭罪、危害人類罪等罪名,四人被執行死刑。
後來的費倫茨花了一輩子倡導建立國際法治,致力於推動成立一個全世界審理危害人類罪和戰爭罪的最高法院。他知道做成這件事很困難,很多人告訴他「這不可能」,但他相信時間。20世紀末,費倫茨見證了海牙國際刑事法庭的誕生,他也參與了第一場審判。這成為了新的信心,他要活下去,活到「Law, not war」實現的那一天。
一生接受過大大小小的訪談中,他很多次被問到同一個問題——為什麽能堅持這麽久?你的希望從何而來?
費倫茨的答案是一段往事,「每個集中營都有一間辦公室,叫做Schreibstube,也就是繕寫室。當我到達毛特豪森集中營時,剛一進繕寫室,一個人就抓住了我的手,說,『我一直在等你呢,你跟我來。』我記得自己跟著他往外走,一直走到通電柵欄前,看著他在地上挖了一個很深的洞,從裏麵拿出了一箱破布包裹著的卡片,裏麵是所有進出集中營的黨衛軍證件,上麵有照片、名字、地址和身份號碼。他本應在這些人離開時銷毀證件,但他偷偷保存了證據,有幾百份。要知道,在繕寫室當文員是個不錯的差事,整個集中營裏最好的工作就是在醫院、廚房和繕寫室了。他卻自願這樣做,冒著生命風險也要堅持」。
「我被眼前的這一幕震撼了,這個人每天麵對隨時可能到來的懲罰,目睹了一次又一次的屠殺,幾百次冒風險保留文件,就是因為他相信有一天,正義會到來,他希望有這麽一天,也知道有這樣的一天。」費倫茨說,「對我而言,這就是人的希望、信心、勇氣和信念,我為之震撼,直到今天。」
他的座右銘是「永不放棄」,和人合影時還會讓大家一起喊出來,「Never give up(永不放棄)!」臨終前,費倫茨捐出了自己畢生的積蓄,用以支持美國大屠殺紀念館的預防種族滅絕項目。
2023年4月7日,費倫茨逝世,享年103歲。
厲以寧(1930-2023)
學問的生命力
經濟學家厲以寧留下了很多影響,其中一部分留在那些與他密切相關的經濟理論裏——股份製改革理論、中國經濟發展的非均衡理論、國有企業產權製度改革、非公經濟36條、農村土地改革……另一部分,留在了那些與他相交的人身上,他的學生,他的朋友,所有受過他啟發的人。
1986年,厲以寧在北京大學紀念五四學術討論會,上台第一句話就說,「我今天準備講19個問題」,開場就是重磅發言,「中國改革的失敗可能是由於價格改革的失敗,中國改革的成功必須取決於產權改革的成功。」這是中國經濟體製改革的關鍵時刻,理解這場演講原本對外行來說有點難,但在場的人都聽懂了他的經濟理念。厲以寧講經濟有它特有的生命力,他不隻是講理論,還很喜歡講小故事。直到現在,他的學生都記得小故事裏點破1986年講座主旨的那句話——「給癱瘓的人放信號燈是沒用的」。
同樣的影響還存在於其他很多人身上。翻看紀念厲以寧的文章,你會發現受他影響的不隻是他的學生,跟他開過會的同事,一起參加過研討會的企業家,還有完全不同專業的局外人,或多或少都因為厲以寧的小故事,記住了經濟的脈絡。其中一篇文章描述了經濟發展中的困境,說經濟發展就像自行車,速度太快了不行,風險太大,速度太慢了也不行,自行車一慢就會倒。另一個人講大鍋飯的弊端就是「三個和尚沒水喝」,還有人寫林衝棒打洪教頭,戴著枷鎖的林衝去比武,沒打幾招就輸了,但把枷鎖一解開,隻要一個回合,林衝就把洪教頭打翻在地,這講的是民營經濟,「你不能給它戴著鐐銬,你要給它公平的競爭環境」。寫這些文章的人並不都是經濟學出身,有的一直管企業,有的曾經是醫生,從厲以寧那裏聽來的小故事,變成了跟每個人都有關的經濟學。
理論裏的經濟大部分時候是枯燥的,是冷冰冰的理念和統計。但現實中的經濟是人,是與人有關的財富法則。厲以寧用他自己的方式,讓經濟學擁有了一種生命力。
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不斷生長的生命力。90年代開會的時候,厲以寧講「三個和尚沒水吃」,講的是要破除大鍋飯的困境,到了2000年以後,他開始講「三個和尚,水吃不完」,先讓他們進行接力賽,再引入競爭機製,最後研發竹管傳送,實現機製創新、管理創新、技術創新三次改革,三個和尚也可以水多到吃不完,而這也是企業改革的新觀念。
厲以寧賦予經濟學的生命力,留在了他教過的學生身上,最終活在了我們的現實生活之中。學生參加高層經濟會議,上台講話也跟他一樣開門見山,「今天討論這些問題」。他的學生主持工作會議,也喜歡講小故事,講經濟和人,講他在疫情期間見到的小店如何經營,講他在學校門口看到老人送孩子,想到他們中不少人都是異地養老,辛辛苦苦來幫子女帶孩子,所以決心要擴大醫保跨省直結的報銷範圍。
九十年代,厲以寧曾和學生合寫了一本書,後記題為「改革是不可阻擋的趨勢」,他們是這樣寫的,「……我們的觀點:在深化改革中穩定經濟。改革將給人們帶來信心,帶來希望。我們隻能有這種設想,也必須做出這種選擇。」
他的學生在紀念文章中提到,這本書誕生在思想理論激烈爭論的1991年,「如今三十二年過去,師生四人的設想都變為現實,這些正確的理論思想變為政策」。厲以寧去世後,他再次翻開了這本老師主持撰寫的書,「淚目中跳出來的是他灼熱的句子:『改革是不可阻擋的趨勢』」!
2023年2月27日,厲以寧逝世,享年92歲。
江平(1930-2023)
江平的選擇
江平當了一輩子的法學家。70歲的時候,學生給他辦了一個紀念會,請他總結自己的職業生涯,他的發言要點之一是,這條路不是我選的。
上大學的時候,江平最開始選的專業是新聞。這是他自願想走的職業道路,他想當記者,懷著這樣的願望考上了燕京大學新聞係,可他入學剛半年,隻學過一個多月的《新聞學概論》,學校就停課了。解放軍進入北平,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從此人生路一直在打轉,他報名了南下工作團,臨出發的晚上,上頭要求讓燕大學生配合解放後的宣傳工作,留下來組建青年文工團,於是他開始學習文藝,跟著唱合唱,給跳舞的同學當旗手,幹了半年又解散了,分配他去北京體育分會,在那裏花了一年多研究體育,製定中國的鍛煉標準,到了1951年國家選拔留學生,要求各單位派人,他接到的通知是,到蘇聯學習法律。他懵了,一度還想申請改專業,至少讓他去學體育,但那時候一切都按計劃,沒有個人誌願。
他的人生從此開始走向了法律,但這條路走得也彎彎扭扭。他在蘇聯認真學習法律,到基層法院實習,開始對民法感興趣。本想回國到高校工作,可是回來發現氣候變了,在漫長的一段時間裏,他學來的法學知識派不上用場,整風運動把他劃為了右派,結婚還不滿一個月的妻子提出離婚,在西山勞動的時候,被火車軋斷了一條腿。人生重大的抉擇路口,拿主意的都不是自己,他成了殘疾人、離婚者、「人民的敵人」,而這些還隻是漫長困境的開端,他教過俄語,在食堂當過會計,花了22年時間,才最終回到學校,回到研究民法的路上。
後來的他做過很多事,參與中國政法大學的籌備和建校,擔任校長,參與製定了《民法通則》,後來又主持起草了《信托法》《合同法》《物權法》等,牽頭組織了《行政訴訟法》的起草工作,一路見證了《民法典》的出台。日子還是一樣,有些事他拿得了主意,更多事他也無能為力。
專業不是自己選的,離婚不是自己選的,就連怎麽當校長,也不總是自己說了算。好在人生至少有一件事由他作主,那就是他的熱忱。他說自己剛接到留學通知的時候,對法律一竅不通,也沒有興趣,覺得它枯燥無味,但既然是國家派他學的,他就抱著使命感去接納。在一個自己起初不那麽喜歡的職業裏,兢兢業業做了一輩子,研究製度,參與立法,培養了一代代的學生,竭力維護著他們身上對法的熱情。他題字的石碑直到今天依然在中國政法大學的校園路邊,上麵寫的是他的希望,「法治天下」。
2009年,江平腦血栓複發,老天爺替他做了選擇,他不能再上課了。出院後,他把所有課都辭掉了,但他還是保留了一點自己的選擇。人們依然看得到他,聽他講的法學,看他寫的書,參與公共討論。他說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呐喊」,為私權呐喊,為弱勢呐喊,為法的精神呐喊,一直到最後。
江平做過很多法學講座,他說,法的英語是Justice,這個詞的另一個含義是,正義。這件事有個有趣的寓意,一個單詞有固定的含義,但是每個人仍有自己的選擇,你可以選擇你相信的那個意義。
2023年12月19日,江平逝世,享年94歲。
米蘭·昆德拉(1929-2023)
愛講笑話的作家
中國人非常關心米蘭·昆德拉,甚至在他還沒那麽出名的時候。最早翻譯昆德拉是出於譯者們的個人興趣,以至於一開始出的版本都沒有作者授權。好在那時候其實也沒什麽地方願意出,好多人都拒絕了,理由是「沒聽說過這個人」,「昆德拉沒名氣」,「怎麽能出異議者的書呢」。意外的是,中譯本出版後,銷量非常好,尤其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特別是受文藝青年的熱愛,直到現在都能看到昆德拉周邊,印著「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的書簽,還有他的名句——「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但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是常常看得到的年輕人簽名。
昆德拉出生於捷克,那是這裏還叫做捷克斯洛伐克的時候。他的父親是捷克民族音樂的倡導者之一,是捷克音樂家雅納切克的同路人,一家人生活在一幢有小花園的兩層小樓裏,房間裏有一架鋼琴,小昆德拉從五歲開始就跟著父親在這裏練琴。很長一段時間裏,父親最大的願望是讓兒子長大後以音樂為生,將充滿捷克民族色彩的音樂傳播給全世界。
父親的意願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隻是昆德拉使用的不是音符,而是文字。昆德拉十歲的時候,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學校被納粹占領,強製性讓他學習德語,也因此讓他讀到了卡夫卡,慢慢對成為作家抱有更大的野心。24歲的時候,他發表了處女作詩集《人:一座廣闊花園》,正式開始了文學職業生涯。
最初他使用母語捷克語寫作,寫他在捷克所見證的變革,隨著當局對文學作品實行嚴格審查,他的作品很快被禁止出版,大學的工作也遭到解雇。後來,昆德拉移居法國,繼續書寫那些無法刊發在故鄉的故事。1984年,昆德拉寫出了自己一生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這部小說講述的依然是捷克人和「布拉格之春」的故事。它被翻譯成不同語言,在許多國家引發了討論熱潮,而讀者反響最大的地方,就是中國。
米蘭·昆德拉在中國的流行是一個有點意外的文化現象。昆德拉在中國的流行,連昆德拉自己都不太明白。從90年代開始受歡迎到現在,各種地方已經組織過許多次座談、分享、講座,主題就是「中國人為什麽喜歡昆德拉」,有人說,隻有中國人能夠理解他所寫的那種幽默和反諷。
1990年,昆德拉發表《不朽》,這是他最後一部用捷克語寫成的作品。後來,他使用法語作為創作時的第一語言,在訪談中稱呼自己是法國作家,認為自己的作品應當歸類為法國文學。他後來出版過法語劇本和原創文集,但影響力最大的依然是他的小說,包括《慢》《身份》《無知》和最後一部作品《慶祝無意義》。他從56歲開始不再接受采訪,晚年和世界打交道的唯一方式就是寫作。這讓他的中國讀者也慢慢開始變化,有的依然喜歡他,從他的作品中得到持續的生存共鳴,有的開始反思自己理解的昆德拉是對他的解讀,還是誤讀。
晚年的昆德拉依然影響了很多中國人,其中一個人就是黃永玉。黃永玉晚年生病住院,突然想起了這個隻比自己小五歲的作家。他納悶為什麽他認識的跟捷克有關的人,沒一個人提到過他。在病床前,他開始讀那本出了名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黃永玉對昆德拉的興趣,也許來自於一種共同回憶。他們都喜歡音樂,熱愛拳擊,更重要的是,他們都曾生活在一個需要黑色幽默感才能活下去的時代,所以,盡管背景迥異,他們都喜歡笑話。就像昆德拉自己在采訪中所說,「在恐怖中,我明白了幽默的價值。我總是能從微笑的方式中辨認出誰不是斯大林那一撥兒的人,誰是我絲毫不用害怕的人。幽默感是一個可以辨識的特征。」
2023年7月11日,米蘭·昆德拉逝世,享年94歲。
基辛格(1923-2023)
沒走的那條路
如果世界上沒有希特勒,基辛格可能會成為一個足球運動員。他出生於1923年德國,媽媽給他取名「海因茨」。就在那一年,希特勒在啤酒館發表反猶太人的演說,煽動仇恨,他在年底發動了暴動,被捕入獄後開始寫《我的奮鬥》。這些事讓父母為前途非常擔憂,但小時候的基辛格並不在乎,那時候,他的世界裏隻有足球、足球、足球。
他從6歲迷上了足球,當過守門員,踢過右內鋒,踢過中場。球場不讓猶太人進,他就去爺爺的農場上踢,一直踢到15歲,希特勒的煽動演說起了作用,反猶情緒越來越劇烈,他們僅僅走在路上都會挨打,警察也不聞不問。他不得不跟著父母搬到紐約,重新開始生活。他試著去喜歡棒球,還要從頭開始學英語,他把自己德語名「海因茨」改成了標準的英語名字「亨利」,從此以後,他有了一個更容易讓美國人記住的名字——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
基辛格對足球的熱忱遠超過政治,至少在他15歲之前都是這樣。現實局限教會了一個孩子為了生存選一種新的活法。二戰爆發後,基辛格應召入伍,作為美國士兵回到德國,他學習了許多反諜報技能,什麽是心理戰,如何偵查信息。戰爭結束後,他在哈佛大學攻讀政治學,分析拿破侖的選擇,研究權力、暴力、利益和外交的藝術。一切離他的足球夢越來越遠了。
基辛格畢業這一年,哈佛畢業典禮的演講者是馬歇爾的接班人、國務卿艾奇遜,美國政府中最堅定的鷹派人物之一。他的演講裏有許多強硬的詞匯,「敵對行為」,「施壓」,「恫嚇」,「破壞經濟複蘇」。這場畢業演講對基辛格和他的同學們意味著一個現實,從今以後他們都將活在「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陰影中,「長期和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畢業典禮結束三天後,朝鮮戰爭爆發。
這場畢業典禮昭示了一個危險時代的開端,也讓基辛格開始研究解決之道。正是因為親曆過戰爭,基辛格很早就奉行實用政治,他理解的政治是「在公正和可能實現的東西之間進行調和」,「要實現國際和平不能靠法律或國際組織,隻能靠權力分配來控製強國野心」。他把這種均勢理念寫到了自己的論文裏,這也成為了他的外交理念的基礎。
秉持著這樣的法則,他的一生做過很多事,跟很多重要的曆史時刻有關。1971年,基辛格秘密訪問中國,為尼克鬆訪華以及中美關係正常化鋪路。他的穿梭外交幫助結束了第四次中東戰爭,在後來結束越南戰爭的《巴黎和平條約》中,他也發揮了關鍵作用。
隻不過,他依然喜歡足球。為了爭取1984年世界杯在美國舉辦,他召開過臨時記者招待會。對比他作為政治家的訪談,他講到足球的時候音調都是不一樣的。過100歲生日之前,他還接受了拜仁慕尼黑官網的采訪,熱情回憶著自己喜歡的球員和比賽,第一次看貝肯鮑爾踢球是怎麽樣的感受,看他如何傳球,如何跟隊友打配合。他說足球是「一種混雜了希望、痛苦和喜悅的迷人東西」,它給你期望,可能願望破滅,也可能超出預期。這是一種美好的人生體驗,能一生有這項運動的陪伴,是人生最大的運氣。
采訪中,他這樣解釋「100歲的人所理解的足球魅力」——「足球的最高境界是偽裝成簡單的複雜」,「足球是連續發生的變化,它無法分解成一係列的標準動作,不能像棒球或橄欖球那樣靠重複性練習取勝。足球需要針對不同的實時狀況,選擇不同的最佳應對策略」。而這種審時度勢,追求「可實現的穩定」,恰恰也正是他的外交思想精髓。
然而,曆史的奇妙之處或許正是如此,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希特勒,或許很多結局會改寫,但沒有了政治家基辛格的世界,會是更好還是更壞,這大概是下一個百年要回答的問題了。
2023年11月29日,基辛格逝世,享年100歲。
芒格(1924-2023)
智慧
與查爾斯·芒格(Charles Munger)關聯最多的詞大概就是「智慧」。72歲的時候,他接受了《福布斯》的采訪,上了封麵,解釋他和巴菲特的合作關係。這是他第一次出現在公眾麵前。自從知道了他就是「幫助巴菲特賺錢的人」,他的公眾形象就被框在了「Guru」的範疇裏,很多人把他視為人生導師,請他分享智慧。2005年,他出版了《窮查理寶典》,多年以來像是了焊在了暢銷書排行榜上,每個想要智慧——也可能是想要掙錢——的人,都會去這本書麵前走一遭。
有趣的是,商業的世界裏最容易貶值的恰恰也是「智慧」。這個圈子裏人們所誇的「智慧」,很多時候指的是有錢。這種「智慧」會隨著財務報表波動,收益高的時候仿佛喜馬拉雅山上走下來的智者,人人都想求學訪道,一朝失意就會「智慧」清零,成功學的書架上再也沒有這個人的名字。
在這樣的環境裏,芒格的智慧看起來是最保值的,數十年間維持了穩定。
芒格出生於美國「喧囂的20年代」,在他六歲的時候,美國股市經曆了「黑色星期二」,股票總市值跌逾40%,賬麵上至少損失了300億美元。這成為全球經濟大蕭條的開端,直到他高中畢業才結束。某種程度上說,芒格是這場經濟巨變的親曆者,但小時候的他還顧不上從中領悟智慧。當時他在奧馬哈的一家雜貨店打工,老板要求他連續工作12個小時才能換到2美金,其中還要拿出2美分交社會保險。他每個周六都得來幹活,搬運、送貨、擦地板,一旦來晚了,那個姓巴菲特的店主老爺爺就會敲著手裏的表質問,「現在都幾點了?」
他並沒有從很小就展現出什麽投資的天賦,他有一些掙零花錢的小聰明,但他一直想做的是律師。二戰結束後,他在法學家龐德的推薦下進入哈佛大學法學院深造。他想要過的是尋常的生活,這是他在戰爭期間許過的願望,他說他曾在猶他州的行軍帳篷裏許下過人生願望——想要一堆孩子,一棟房子,房子裏有很多書,還要有足夠的錢,過上自由的生活。
但他並沒有過上這種安穩日子。並不是他沒有生活智慧,而是因為沒有錢。當小律師的收入一般,第一段婚姻也失敗了,兒子得了白血病,但那時候的醫學,兒童白血病的死亡率是100%。他開著一輛連女兒都嫌棄的破車,有過走在街上崩潰大哭的日子。人生低穀持續了很多年,直到他的智慧支撐著他,去尋求改變。
他開始在律師工作之外做副業,投資房地產。料理父親的葬禮時,他回到了家鄉,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巴菲特,兩個人聊得很投緣,他們慢慢試著合作,後來發生的事就是那些刊登在新聞頭條上的投資成功案例,也正是這些事,讓越來越多人追逐芒格的智慧。
數十年間,不止一個人想要從他身上得到答案,有時候是投資的技巧,有時候是做判斷的能力,也可能是獲得成功的方法論。它們中有些是能學得到的,有些卻可能永遠教不會。其實他在書裏、訪談、演講裏,把自己的智慧解釋過很多遍,是一些非常樸素、近乎常識的人生原則,耐心、正直、堅持和理智。
晚年的芒格喜歡說,真正困難的不是保持富有,而是保持理智。他的一生都非常清楚,他渴望財富,「倒不是因為我想要法拉利」,他真正想要的是獨立,是財務自由帶給他的選擇自由,「給別人發請款單是一件屈辱的事」。
最後一次接受采訪的時候,他給自己做了一個開場白,「我希望今天的對話是有趣的,因為我顯然活成了一個奇怪的人生樣本——一個人起初打算成為律師,最後被人熟知的身份是人生導師。」這是他最後一次分享他的智慧,最後一次被問到「人生秘方」問題,他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人生的秘方是什麽……我對待人生這場遊戲的方法是,避免所有常見的失敗方式。」
2023年11月28日,芒格逝世,享年99歲。
Concha Garcia Zaera(1930-2023)
不完美畫家
Concha García Zaera是一位不完美畫家。她出生在西班牙,一個土生土長的巴倫西亞人,從小就喜歡畫畫,隻是在成為畫家的職業道路上,她一直在放棄。小時候,她常常在家畫畫,也想過長大成為職業畫家。18歲那年在當地一家視覺工作室當幫工,每天跟畫布和相紙打交道,她更加確認了自己喜歡這門藝術,同時意識到自己討厭油漆味,受不了畫油畫的時候滿屋子顏料味道。職業理想就這樣放棄了,這是第一次。
然而放棄歸放棄,藝術她還是喜歡的,所以上大學的時候選專業,她還是讀了美術係,學習了造型藝術,隻是這些學習積累沒有變成她的職業。後來她結了婚,生了孩子,開始照顧家庭。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又想起畫畫這件事。她到社區中心報了繪畫班,重拾自己的愛好,一度也有點想要再次開啟畫家職業。可後來丈夫生病了,她常常需要留在家裏照顧,沒辦法出門上繪畫課,久而久之,她又放棄了,這是第二次。
75歲過生日那年,她的孩子們送給她一台電腦,告訴她上麵有可以畫畫的軟件,雖然功能簡單,但也能畫,權當做打發時間也不錯。她並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她老了,畫畫需要戴著眼鏡,使用電腦也不是她的強項,一開始總要拿著鼠標鼓搗好一會兒才能找到顏色。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完全放棄,她以一種非常緩慢的方式堅持——第一天打開空白畫板,畫一點點線條,畫一個小房子,第二天再打開,再多畫一點點,在小房子後麵畫一座山。她的一幅畫通常要花上兩個星期才能完成。讓她感到驚喜的是,隻是這樣每天加進去一點點,最終完成的畫看起來還挺漂亮。
一個普通人從暮年開始了創作。一開始她沒有靈感,就翻出來丈夫年輕時寄給她的明信片,比著照片畫畫。她的作品看起來並不複雜,沒有什麽高超的技術,也講不出什麽創意故事,但它們是一個老人實實在在的快樂。87歲那年,她的孫女給她開設了Instagram賬號,她開始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作品,並在2018年一下子走紅,很多人為她的畫點讚,她還被迪士尼邀請,為《歡樂滿人間2》畫海報。
那時候,她已經堅持畫了十多年,後來她一直在畫畫。她的畫依然很簡單,明快的顏色,簡明的線條,她也依然畫得很慢,衰老導致她需要花上越來越久的時間才能完成一幅畫。晚年她常常上電視,接受采訪,她說自己並不明白為什麽她的畫一下子這麽受歡迎,看著社交賬戶上的關注者數字一直在往上跳,她也感到很神奇。她不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能不能算是一個畫家,但她肯定是「一個畫畫的老奶奶」。
Zaera的人生或許更接近我們每一個人,並沒有什麽矢誌不渝的堅持,也不是隨波逐流的放逐,她是一個普通人,人生有過堅持,也有不少放棄,就這樣活了將近100年。她的人生選擇對我們也許是一種輕鬆的提醒,幹大事業當然偉大,隻有追求極致的畫家才能留下不朽的傑作,但是時而堅持、時而放棄的人生,也能有所收獲。每天加一點點色彩,哪怕花上100年,最後也會成為一幅好看的畫。人生百年,不完美也沒關係。
2023年7月20日,Concha García Zaera逝世,享年92歲。
還有一個人
其實還有一個人的故事沒有講,或者說,在這個空白的段落裏,還會有另一個人,另一種活法,另一個人在百年間活出來的人生樣本。這裏可以是任何一個人,任何一種可能,每個人選擇了不同的路,留下了不同的足跡。
這種生命的多樣性,實實在在地存在於那些在2023年跟我們告別的老人身上。在他們之中,有改變了中國醫學麵貌的醫生,也有為人類帶來新知的科學家,還有更多人,在過去的100年間帶來過不同的改變:
——黃漢源,醫生,中國乳腺外科奠基人。他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專門從事乳腺疾病診療,推廣了乳腺癌內分泌治療,改良了手術步驟,大幅縮短了乳腺癌手術時間,在臨床治療中創造性地將手術治療與乳房整形一體化,在挽救女性生命的同時總是試圖體恤女性的需求,維護女性的尊嚴。90歲高齡他仍堅守在手術台旁。黃漢源在2023年1月31日逝世於北京,享年90歲;
——高耀潔,醫生,中國艾滋病防治專家。她曾是研究絨癌的婦產科醫生,上世紀九十年代她本已退休,後在河南的醫院會診時遇到症狀罕見的艾滋病病例,繼而發現河南存在因輸血感染艾滋病的現象,她公開了自己了解到的情況,並自發開始艾滋病防治和救助工作,用自己的退休金自費印發艾滋病預防的宣傳單、資料和書籍,一個村子接一個村子地走訪,提供免費醫療谘詢,幫助更多人更好地保護自己。她的努力遭遇了無數阻礙,但直到生命的最後,她仍在為更多人免於疾病而付出心血。高耀潔在2023年逝世於紐約,享年96歲;
——卡爾·米勒(Karl Müller),物理學家,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他在上世紀80年代開始與物理學家貝德諾爾茨合作,發現陶瓷材料中的超導電性,他們因此獲得1987年諾貝爾物理學獎,而這一發現讓全世界意識到超導的重要性,也正是在他的突破性發現的基礎上,才有了人類今天對高溫超導的新期望。米勒在2023年1月9日逝世於瑞士蘇黎世,享年95歲;
——戈登·摩爾(Gordon Moore),企業家,英特爾公司聯合創始人,他的一生中創立了兩家科技公司,一個是仙童半導體公司,它為後來的矽穀發展帶來了影響,而另一個就是為整個世界帶來更大影響的英特爾。除此之外,他更出名的成就是還在1965年提出了摩爾定律,「集成電路上的晶體管數量將每年翻一番」。摩爾在2023年3月24日逝世於夏威夷,享年94歲;
——弗蘭克·博爾曼(Frank Borman),執行首次環繞月球任務的宇航員。他在上世紀60年代執行了兩次太空任務,其中之一是在1968年,他作為指令長執行阿波羅8號任務,這是人類第一次離開近地軌道,並繞月球航行,因此他和另外兩位同行的宇航員成為了第一次離開地球重力影響、進入地球外天體重力影響的人類。正是他所執行的這次飛行,為此後人類第一次登月奠定了基礎,人類有機會離開地球,走向越來越遠的太空深處。博爾曼在2023年逝世於蒙大拿州的比林斯,享年95歲……
這個名單還有很長,每一個名字背後,都是100年間沉甸甸的曆史,每一段人生裏麵,都是他們各自選的路,這是他們的智慧,更是他們的勇氣。
1923年的時候,《新青年》正在刊文論戰,討論未來的社會應當如何,一個人又當如何生活。那時候的人們最難想象的是100年之後的世界,曆史是會走向戰爭還是和平,經濟是會繁榮抑或蕭條,童年理想能否實現,畢生壯誌是否可行,都是未知數。一百年過去了,在這一百年裏,人類曆史經曆了前所未有的激蕩、不安、熱切與勇敢。今時今日的生活,正是那時候所有設想的答案。而這些活到百歲的幸運兒,恰恰是這一切的見證。他們用自己的人生對過去的100年交上了答卷,他們身上鮮明的時代風貌,也為下一個100年留下參考。
世界在2023年告別了這些名字——黃永玉,楊苡,費倫茨,厲以寧,江平,昆德拉,基辛格,芒格,Concha García Zaera,還有更多人——他們的故事永遠留在了這一年。但人的故事仍在繼續,從現在往後看,又會有另一個時代的100年,還有另一群人的選擇。那是我們此刻無從知曉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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