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2023-12-20
你可以先生孩子，那我可以不催你結婚
“別跟我說什麽大道理，不結婚生子你就是不孝！你就是故意要氣死我！”70歲的黃秀娟癱坐在地上扯著嗓子用力嘶吼，眼神死死地盯著麵前快要四十卻連個女朋友都沒有的小兒子。
黃秀娟今年就要70歲了，她是一個文化程度隻有初中的福建農村婦女。她這一生養育了五個子女，四女一男，其中三個成了大學生。在她那個年代，有這麽多優秀的孩子，黃秀娟簡直是人人豔羨的對象，但如今她卻連門都不太敢出，生怕被人用可憐且嘲笑的目光注視。
她將這歸咎於最寵愛的小兒子都要四十了，卻連個結婚的影子都摸不到，更別說她心心念念的大孫子了。
“我那麽辛苦培養他讀書，是為了看他結婚生小孩，不是看他成為老光棍的！”黃秀娟抹著眼淚，指尖顫顫巍巍地指向自己的小兒子葉允敖。
在福建老一輩的傳統觀念中，結婚生子就是人生必選項。尤其是生子，這對他們意味著血脈延續，天經地義、不容置疑。
多子才能多福，哪怕再窮，養不起，也是令人羨慕的。
小兒子到了適婚年齡，黃秀娟便開始積極地張羅對象，開始的時候，聽小兒子說不結婚不生子，她隻當作是一個笑話，但是當兒子三十好幾依舊獨身的時候，她開始慌了，特別是看見別人家同齡的孩子基本都結婚生子時，她徹底慌了。
“我出去溜個彎，老姐妹們都要問上一句，你的兒子不會還沒對象吧？那個時候我感覺自己被針紮了，沒臉啊，羞愧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黃秀娟瘦小的身體坐在椅子，花白的頭發亂亂糟糟，臉上透露出幾分委屈。
渾濁的眼睛不受控製地浮上淚水，此刻她覺得她不再是那個培養了三個大學生的優秀母親，而是一個要看著兒子孤獨終老的無能小老太太。
“我也不是隻想著自己，他現在還不算老，自己活的開心，但老了怎麽辦？誰來照顧他，看看我，就是有好幾個孩子，他們兄弟姐妹能互相幫襯，到時候我要是出了事，他們也不用那麽累。”
黃秀娟將生子這件說得很嚴重，“沒有孩子的人生，就算你再有錢，過得再好，那也是表麵的，你的病了誰來照顧你？你自己死了都沒有人知道來收屍！”
福建無論是閩南還閩北地區，都深受傳統宗族文化的影響，普遍認為生子是人生的必要選項，將子孫滿堂作為幸福家庭的標誌。在福建長樂的部分保守地區，甚至實行著一種不成文的文俗，先生兒子再結婚。他們將不會生孩子的女人認為是“不完整”的女人，不完整的女人是不能進家門的。女人生了孩子，才能是一個家庭的成員，她們要將孩子撫養長大，幫助孩子結婚生子，這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女人。
黃秀娟是個傳統的女人，她認為生活的每一步都要沿著先輩的足跡走，一切都是有程序的，先結婚再生子是必要的程序，是不容顛倒的。而她自己的人生也嚴格地按照被規製好的程序執行，22歲便與丈夫有了第一個孩子，一直到32歲生下小兒子。五個孩子被她看作是驕傲的勳章，她也一直期望著自己的孩子可以像她一樣早些成家立業、結婚生子，完成人生的使命。
每年的春節，她看著周圍的老朋友們承歡膝下都會露出羨慕的神情，盡管自己的家族已經足夠熱鬧，她的四個女兒們都已經結婚生子，但她仍然覺得她家最重要的香火沒有延續下去，她的小兒子還是一個人。
所以，黃秀娟覺得在外受到討論的不僅僅是她自己，還有一直單身的小兒子。不結婚生子是走到哪都會被戳脊梁骨的，但是麵對無數次抗議並壓著怒火的小兒子，她頭一次鬆口了。
“你可以先生孩子，我不逼你結婚。”
原本鬧哄哄，姐姐們給弟弟葉允敖做思想工作的聲音刹那間停止了，空氣都瞬間變得詭異起來。
葉允敖的腦子隻盤旋著一詞：荒唐。
我隻是按照我自己的意願在過我的人生，這沒有錯
葉允敖大學畢業後就在一家普通的民營企業做會計工作，整天圍著數據打交道，月薪7k5，自己賺錢自己花，這樣的生活讓他覺得穩定且舒適，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狀態，所以他並不想打破現有的平衡去迎合母親的要求，也不想去浪費時間和陌生的相親對象們打交道。還有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就是他買不起房子，也不想背上房貸。葉允敖現在住的是月租隻有300的公租房，即使有女方不嫌棄他的條件，甚至結婚後分的公租房更大，他也不願改變現狀。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獨立生活也已經很多年，保持獨身主義是我深思熟慮後的結果，為什麽向來依著我的母親，卻要如此激烈地反對我的想法？”葉允敖苦笑。
在他年輕的時候，他也談過幾段戀愛，但他從來沒有誕生過結婚生子的想法，尤其是生孩子。
孕育一個生命不是一個簡單的事，從小的生活經曆讓他深刻地知道這一點。
小時候家裏環境並不好，他見過瘦弱的母親早起貪黑地背著竹簍去踩茶葉賺錢，見過父親手心、腳掌厚厚的繭子，見過大姐為了撐起這個家，早早輟學回到家中幫忙的身影。
那個時候的他就在想，為什麽父母要生五個孩子呢，但凡隻生兩個，大家都不用過得這麽辛苦，父母的人生，仿佛一輩子都在為孩子疲於奔命，沒有過過屬於自己的人生。而被生下來的孩子好像也沒有什麽可以選擇的餘地，隻能被迫的去接受這樣的生活和延續香火、傳宗接代的期望。父母望子成龍、望女成鳳，認為“生個孩子生活就好了，人生就圓滿了”，殊不知，造成苦難和貧窮的根源可能就來自於多子多福延續香火的生育觀念。
受過高等教育的葉允敖並不想這樣，他要從這樣的觀念中擺脫出來。
“我現在就覺得我自己過得挺好，我沒有孩子，我的一切都是為我自己，我在過我的人生。”葉允敖說道。
80後，曾經也被認為是特立獨行、有想法有個性的一代，與葉允敖年歲相差不大的人，也都說要為自己而活，但是最終大部分人還是步入婚姻，為人父母。而葉允敖就像是順行人潮中的逆行者，與同齡人的選擇大相徑庭。
“我認為這是很正常的，人都是在不斷改變的，尤其在福建，或多或少也受到需要結婚生子的、多子多福的傳統想法的影響吧。”兩個孩子似乎是同齡人的家庭標配，即使在之前二胎、三胎政策都還沒有開放的時候，很多80後也要頂著要被罰的風險去生娃。
他常常被身邊的同齡人調笑道“你還真準備一輩子當單身貴族，這不是80後，這是00後啊，超前！厲害！”
但葉允敖從不認為自己有什麽超前的，更不好笑。“生不生孩子是每個人的自主意願。我覺得就像選職業一樣，每個人都有選擇的理由，幸福有很多個彼岸，不必都按照一條路走。”
日常生活中也會有人議論紛紛，說他不結婚不生孩子是不是有毛病。但葉允敖都將這些看得很淡，自從大學畢業起，母親就時常打電話來問他的婚戀狀態，這種情況將近持續了十五年。開始是每年一次，慢慢逐步轉變成每月一次、每周一次，到現在的每天一次。
“開始還能好好聊，現在年紀大了，就越不好聊了。”
現在每次打電話都必然會發生爭吵，黃秀娟會不厭其煩地一直勸他，開始的時候會好好說話，聊到後麵發現他無動於衷，就會罵他不孝、罵他自私、罵想逼自己去死，緊接著就開始哭，哭自己的不容易，哭自己的委屈。
葉允敖次次打電話都壓著脾氣，這些話讓他覺得惡心又腐朽，但他又不能生氣，不能回嘴，隻得壓著滿肚子的火掛斷電話。
讚助信息
當黃秀娟發現自己打電話小兒子不耐煩之後，她轉變了思路，開始給其他孩子打電話，讓他們去勸葉允敖。
葉允敖談起這件事，表示深深的無奈，“很痛苦很煩躁的，我姐姐們都來電話勸我，講到最後都淚眼汪汪，是真的心累，卻又不能反駁，怕她們哭得更厲害。”
長達十五年的逼婚，讓葉允敖不禁有些心力交瘁，尤其是最近媽媽和姐姐背著他，偷偷把他的資料放到相親角代替他進行相親的時候，他真的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生氣。
不過他很明確，生孩子絕對不會是人生的必要選項，人生是自己的人生，理應為自己而活。
隻是應該幫助他們家傳宗接代罷了
2023年3月14日，福建省統計局發布的《2022年福建省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顯示去年福建出生人口為29.6萬人，比上一年減少4.9萬人，這也是多年來福建出生人口首次跌破30萬大關。相比2017年，近5年來福建出生人口下降51.2%。
根據福建省民政廳社會事務處發布的婚姻登記數據中可以觀察到，結婚登記人數從2018年的27.5萬人到2022年的16.6萬人，近5年總數下降了9萬人左右，初婚登記平均年齡突破30歲。
從生育人口的下降，結婚登記數量的減少，初婚年齡的退後從數據上可以推測福建的年輕一代的生育選擇發生了改變，許多人不再將生子看做是人生的必要選項，這種觀念也在福建校園裏體現，許多福建本地大學生都表示不管未來如何，自己目前是沒有像父母期待的大學就結婚生子的打算，並且不認同，生孩子是走向幸福的必經之路。
因此陳芳在大學就懷孕的行為是比較令人詫異的。
陳芳是福建一所本科院校的學生，大三這年她懷孕了。
“我不是因為喜歡小孩才生的。”陳芳挺著肚子收拾著放在宿舍的書，其他舍友見狀連忙幫她一起收拾。
陳芳來自福建的一個小縣城，父母兩人年薪合計12萬左右，屬於條件一般的家庭。作為家裏獨女的她，從小就備受寵愛，有著自己的想法和個性，盡管生活在福建，但是她也沒像老一輩一樣，那麽認同結婚生子具有重要意義。
但她覺得男友很愛她，她即使不喜歡小孩，也可以為了男朋友而生育。
陳芳和男友從大一就認識了，之前有過一次意外懷孕的經曆，這次選擇繼續妊娠，則是因為雙方父母的意願。
陳芳男朋友同樣是大三，還有一個哥哥，已經結婚，但是結婚多年一直都沒有孩子。男方的父母希望香火能夠延續，血脈可以傳承。多年無子的大兒子讓他們些許失望，把期待放在了小兒子身上，陳芳懷孕的消息對男方家庭來說就像是中了彩票，盡管家庭條件算不上優渥，父母也是年薪十萬左右，但仍表示，隻要陳芳生下這個孩子就行，婆家來養。陳芳家裏也認為女孩子趁年輕生孩子好，於是這一次，陳芳決定留下這個孩子。
“我隻要負責生下來就可以，其他的都不用我管，我還是能過我自己想過的生活。”陳芳有些無所謂地說道。
作為一名在校懷孕的大學生，陳芳是難免遇到別人好奇的目光和私下的議論，她也會有些不舒服，但是她又認為，男友的哥哥無法生育，那這個孩子就是延續男方家庭血脈的存在，這個應該是她的責任。
“但是，我不認為隻有生小孩才能幸福，隻是出於對男友家的考慮，才願意承擔這份辛苦的。”陳芳很堅定地說到。
她不認為在校懷孕有什麽可恥，她認為生孩子也可以過自己的人生，陳芳對於有同學不想生孩子的觀點，也表示非常理解，在她看來這都很正常，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對於生育有不同的選擇權。
在當今少子化的時候，走在福建的大街上依舊能隨處可見一個大人牽著兩個小孩。葉允敖曾觀察過，這些帶著孩子的大人年齡看起來基本在三十歲左右，很少看見有二十幾歲的年輕麵孔，加上現在各大社交平台經常出現年輕人拒絕結婚生子的言論，他很好奇是否真的是這樣。
於是葉允敖與剛進公司的00後交流，發現他們不像上一輩的人那樣，固執地認為結婚生子的人生才是人生，他們更致力於過好自己的生活。他們表示，結婚生子不僅會大大降低自己的生活質量，還不利於找工作，對他們來說賺錢重要程度遠超結婚生子。
葉允敖聽後笑了。
針對於結婚生子不好找工作這個想法，其實是與現實不完全符合的。他的一位人力資源主管朋友表示，在23-30的年齡層招聘中，公司會更傾向於25歲以下且已婚已育的女性，因為她們的工作狀態會因家庭更穩定，不會輕易辭職。然而在近幾年的麵試過程，她發現更多的年輕人選擇的是不婚不育。管理層也歡迎這部分人的應聘，但同樣也隻限於在25歲以下的年齡層，如果有一位優秀的30歲未婚且保持不婚不育觀點的女性應聘，管理層則會非常猶豫。公司會怕應聘者入職懷孕影響正常工作，又怕不婚不育的應聘者不夠穩定。所以，這也體現了當前就業市場上一些公司“既要、又要還想要的想法”，因此不婚不育也不是一定利於找工作的。
葉允敖將這段觀點向年輕的00後陳述了，他想聽聽這群年輕人會有怎麽樣的想法，他們是不是會改變自己的想法，畢竟現在的年輕人喜歡跑、喜歡闖，假如未來他們想換工作了，年齡又大了，對麵這個困境的時候她們會後悔嗎？
然而年輕人們的回答給了他一個驚喜。
一個01年的小姑娘很認真地說：“生孩子所要承擔的東西太多，這可是比找工作難得多。況且人生幾十年，前半生讀書，後半生工作，在工作之餘，婚姻和孩子占據全部時間，那獨屬於我的娛樂，我的人生，隻到身體開始出問題的時候才開始嗎？”
人的一生不長，她覺得目前為什麽有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不婚不育呢，這是大家想在充滿壓力的社會下，去重視自己，去愛自己。人生有很多條路，選擇更關注自己的人生並沒有任何錯誤，不婚不孕並不意味著會孤獨一生。她仍然可以建立深厚的友情和親密的關係，與家人和朋友分享生活的樂趣。而且生活將充滿自由和靈活性，可以追求屬於自己的夢想和興趣，這同樣也是對自己人生的負責。
每個人的人生選擇都是獨立的，社會的觀念在不斷演變，現在更加接受多樣化的生活方式，最為重要的是，人應該追求讓自己感到幸福和滿足的生活方式，而不是被社會所束縛，不是被未來。
她很俏皮地回答了葉允敖母親曾問他不婚不育，那你老了怎麽辦的問題。
“嘿，哥們，難道你沒見過有兒有女卻跟沒有一樣的老人嗎？”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