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未都:為什麽抵製日貨抵製了上百年,卻不太見成效?

我們不能從一種狹隘的民族情緒出發去抵製日貨。我當然希望中國能夠有能力抵製日貨,就是我們商品的質量超過人家,價格比它便宜。我最希望的是有一天,日本人在日本市場上發起抵製中國貨的運動,那才是我們的出頭之日。
 
這個話題很敏感,不是太好講。我們生活中對日貨是又恨又愛,有的人恨它是因為曆史原因,愛它是因為它確實好使。抵製日貨並非近些年才發生,曆史上就有。一百年前中國人就開始抵製日貨,抵製來抵製去,一百多年了不是太見成效。
 
第一次大規模抵製日貨,是1919 年的五四運動時期。其實在晚清,1907 年的時候,就開始抵製日貨了。
 
1919 年5 月7 日,五四運動的發起者就提出了一個口號,叫對日貨“不買,不賣,不用”。但不是每個人都樂意幹,誰不幹呢?商家不幹。商家照賣不誤。你照賣不誤,就讓宣稱抵製日貨的人難看了:你這不是攪局嗎?我一定不能讓你賣。最激烈的時候,天津出現過跪哭團。這些人披麻帶孝,就跟家裏死了人似的,跑到商店門口跪著哭嚎。
 
這樣抵製日貨有沒有成效呢?太有成效了。
 
1918 年的數據是,當時日貨占所有進口貨的百分之四十四,兩年後降到百分之二十四,近乎腰斬了。這是百年來規模最大的一次抵製日貨運動。
 
第二次大規模抵製日貨是在抗戰期間。主要是在上海、北京、重慶這樣的大城市抵製日貨,很多明星帶頭上街呼口號,不讓老百姓使日貨,鼓勵老百姓買國貨,用國貨。但成效不大,因為老百姓要生存。商品有一個不可破的法則:同樣質量,價格低的先賣;同樣價格,質量好的先賣。兩把菜刀一個價錢,哪個好使我買哪個,我可不管它是什麽貨,是吧?
 
抗戰期間,抵製日貨此起彼伏,但都沒有從根上把日貨清除出去。真正把日貨從中國市場清除出去,其實是在新中國建立以後。全是國貨,自個兒使自個兒的東西。所以上世紀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乃至七十年代這三十年,基本上看不到日貨。
 
改革開放以後,日貨大舉進攻中國市場。我印象最深的是什麽呢?是錄音機。最初像一塊磚頭似的。那時候我們土,沒見過,朋友買了一個,我記得清清楚楚,價錢是一百二十塊。相當於好幾個月的工資。第一次錄的時候,把帶子卡上去,什麽都弄好了,同時按下兩個鍵才能錄音。按下去以後,一屋子人圍著,沒人敢吱聲。突然有人說“說話呀,說話呀”,所以我們錄下的第一句話就是“說話呀,說話呀”。到時候放出來高興得不行。先是單喇叭,後來倆喇叭,再後來四喇叭--倆大喇叭低音,倆小喇叭高音,我沒拎過這個“不良青年”。我那時候覺得這事丟人。時髦青年拎著它上街招搖,放出巨大的聲響,馬路上到處都能看到這景兒。後來,錄音機就越做越大。那時候,三洋、夏普、日立、索尼等日本品牌全部進入中國。
 
第二波進來的是電視。那時候自己沒有電視機,全是人家的。那些電視機現在看也土得不行,都是電子管的。當時,人們出國回來都有一個購買指標。排著長隊,拿著券去買,還花好多錢。再有就是冰箱。自己不能生產冰箱的時候,都是使人家的。
 
仔細一想,不過是三十年前的事。三十年前的中國人以使用日貨為榮。為什麽跟日貨結下這種緣分?這跟當時的背景有很大關係。那時候中國政府的宣傳口號叫“一衣帶水”,日本人來了,人家支持我們的改革開放,給我們提供這麽多好東西,就很感激。後來,老百姓使用最多的是什麽?是汽車。為什麽買日本車?便宜,好開,不出毛病。
 
日本商品口碑好,是因為細節支撐其存在。
 
從碰撞的角度上講,大家都覺得日本車跟美國車和德國車不能比,日本車一撞,說怎麽都跟紙片似的,但是它好用,尤其在城市,你就要買它。
 
我去過日本多次,我欣賞日本人做事的態度。日本人做事認真,許多事情都做得到位。說一個小事吧,他們賣鹹菜的地方特有意思,鹹菜有兩種,一種是齁鹹的。其實日本齁鹹的也不會太鹹,不像我們有的鹹菜鹹得沒法吃。還有一種漬菜,特別好吃,有蘿卜,有黃瓜。不知道人家用什麽方法醃了一下,拿竹棍插著,可以當零食吃。你想,從色澤、口感到包裝,一個民族竟然能把難登大雅之堂的鹹菜做到極致,你還有什麽不服氣的呢?前段時間我去逛國內一個旅遊景點,那裏有賣鹹菜的,我說鹹菜好久沒見著了,特親,就買了一袋回家。結果牙都咬不動,比咬骨頭還硬呢。我們鹹菜的口感實在不敢恭維。
 
這些年中國人去日本買馬桶蓋,其實是馬桶圈。那馬桶圈有什麽好處呢?冬天能加溫。我們都有體驗,尤其北方人,到冬天晚上睡得惺忪的,從暖被窩出來上廁所,一坐上那冰涼的馬桶蓋,下半夜就甭睡了。人家那是加溫的,有清洗的全套程序。這清洗我試過,大家都知道,不用我多說。有清洗大便的,有清洗小便的。清洗大便的特別不讓人放心,為什麽呢?因為我們從小就一字,擦,它現在改一字,叫洗。洗完了以後,你心裏就想,這洗幹淨了沒有?就得拿張紙去擦。
 
 

據說啊,馬桶圈的這個革命,比上一次馬桶革命還吸引人。馬桶革命是現代城市和現代衛生的革命,改變了整個城市環境。一百多年前的英國到處臭死了,後來發明了抽水馬桶。我小時候走胡同,早上起來到處都聞得見人倒馬桶的味,臭著呢。這馬桶圈不僅使你感到人生的溫暖,更重要的一點是清潔。據說天天使用這種熱水的不長痔瘡——這事都不該我說,但我必須說,因為痔瘡是人類獨有的疾病。痔瘡幾乎人人得,有種說法叫“十男九痔,十女十痔”。你到歲數了,上廁所你隻要一使勁,就出事了。為什麽人得痔瘡動物不得呢?我告訴你,很簡單,因為動物是爬著的,它爬著肛門就衝後,咱站起來肛門朝下,那地兒就容易出問題。日本人很人性,他們發明了馬桶圈以後,兩三年之間開始風靡中國。國人覺得家裏什麽都換了,就差這個了,所以一窩蜂去換馬桶圈。

 

那東西很有意思,我也試過。試的時候得小心,弄不好滋你一臉。有人說那沒什麽了不得的,說那東西都是杭州生產的,對,是杭州生產的,可惜那不是你們賣的,是日本人賣的,是日本商品。你就弄個來料加工,沒什麽可得意的。中國人聰明,最近馬上就跟上去了。我們自個兒也有了,據說自個兒的馬桶圈,比日本的功能還多呢。你不就洗嗎?它最後還能伸出一塊毛巾來,給你擦一下呢。這是我想象的,沒這事。中國人今天跑到日本去旅遊,一個節假日買多少東西?竟然把人家的東西買斷貨。電飯煲多少年了?司機跟我說,六十塊錢買一個,還包郵,淘寶買的。我說那東西會不會出問題?他說反正不會爆炸。你看我們標準多低,隻要不是炸彈就成。我寫過一篇博文,有人回帖說,六十塊錢就特好使,保證比六千塊錢的好使。我不知道這人是什麽標準,我怎麽也不能想象出來,六十塊錢買一電飯煲竟然比六千塊錢的好使。你心裏覺得它好使,你沒錢你隻能這麽想。你有錢的時候,或者說你不在乎錢的時候,一定要買一個優質的商品。
 
對日本保持清醒
 
很多人對日本是抵觸的。一百多年前的曆史,日本人曾經割讓過我們的土地,《馬關條約》把台灣給弄走了,我們吃過大虧,記仇是應該的。我朋友裏好多人記仇。有人就說他對日本人就看不上,死活看不上他。我就問這朋友,我說你去過日本嗎?他說沒去過。我說你沒去過你先別瞎恨。他說我當然恨了,我是東北人,當年日本人侵略我們東北,我恨死日本人了,我爺爺我奶奶我太爺爺,一大堆事。我說我們應該正視曆史,但是也得正視現實,你有機會去日本看看,去兩趟回來再找我說。他從日本回來了,我問什麽感受,他說原來的看法是有偏頗的,日本人確實跟我想象的不一樣,人家彬彬有禮。
 
我不是冒著風險替日本說話,我確實在日本有深切的感受。我去日本多次,二十多年前就去過。我自認為是個非常守時的人,但是到了日本也不算守時。當時跟一日本導遊約好了,坐新幹線,他在車站接我們,說幾點下車,日本人一分鍾都不差。我們出門人多,這個不齊那個不齊,最後等齊了,晚了近一個鍾頭。接車的日本司機是一老頭兒,倍兒精神,穿得幹幹淨淨,戴著白手套,一看你晚了,馬上就跟你開會。日本人死性,要按中國人先上車,車上跟你說說得了,不,找一個喝茶的地兒,說你今天遲到一小時,那麽今天所有的行程都得壓縮,建議我們壓縮哪個哪個景點,說得頭頭是道。我們隻好說行行行,您看著辦。一路上,司機認真負責,不跟我們一起吃飯。到晚上,我們有點內疚,覺得耽誤人家事,人家可沒遲到,人家在那兒等著,這一小時也不收費。我們覺得這事跟人家沒關,所以就想把錢給人家。日本老人說什麽也不收,既不收小費,也不收我們遲到的那一小時費。我當時就想起一人來,這人叫雷鋒,好多年我們都見不著了,卻在日本見著了。
 
日本是一個不收小費的國家,日本人給你做多少事,都沒有收小費的意識,跟歐美不一樣。美國是一個小費支撐的國家,你在美國不給小費就跟罵人一樣,你不給小費,他有時候就不服務到家。比如你在美國住賓館,你要是連續不給小費,他根本不給你好好收拾。日本人不會,每個日本人都兢兢業業,所以你到日本去,必須有一個心理準備。比如你去買衣服,人家跪在跟前給你試來試去,你可以不買,你可以不歉疚,但是我們沒有享受過這個服務,本來可買可不買的,讓人這麽一服務就買了。所以你不太想買的東西,我建議你不要隨便去試,你一試,人家那服務就超乎你的想象。
 
日式服務也是一種軟實力
 
我願意去日本的養老院看看。我們將來有一天也會老,我那時候還想著要是有機會就辦一個養老院,所以就到日本養老院去調查。我問的每一個問題,人家都認真解答。日本的養老院,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每個人都是發自內心地在為他人服務。我當時覺得,在中國做養老院,最難找的就是發自內心願意服務的人員。離開養老院的時候,日本人送我們,站在那兒鞠躬。車開出老遠了,我扒著後窗往後看,日本人還在門口一個勁兒地鞠躬。中國人可能嗎?中國人在門口擺完手,你剛一走,馬上說這倆人什麽德行!都是這路子。
 
希望我們在生活中對人有敬意,對物也要有敬意。日本人是對物有敬意的,這種敬意體現在方方麵麵,他們的商品精致、到位、不奢華,不弄那些沒用的東西。我在日本買過紅漆筷子,那個漆的感受,讓人回味好久。一雙筷子,為什麽做得讓你愛不釋手呢?我們不能從一種狹隘的民族情緒出發去抵製日貨。我當然希望中國能夠有能力抵製日貨,就是我們商品的質量超過人家,價格比它便宜。

我最希望的是有一天,日本人在日本市場上發起抵製中國貨的運動,那才是我們的出頭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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