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劄記:《可能性的藝術:比較政治學30講》
劉瑜是清華大學副教授、中國政治學者。研究領域是國家政治轉型以及中國政治。主要著作有《民主的細節》、《觀念的水位》。《可能性的藝術:比較政治學30講》是她的新著,通過世界多國的政治轉型之路的比較,讓讀者思考未來中國的轉型機會和道路。難的是把政治學寫得並不枯燥。
當政治非常糟糕的時候,比如一個極權政府掌控一切,它可以摧毀人們的生產積極性、自發的社會組織、家庭乃至人性,使人們的生活變成一場噩夢。但當政治非常好的時候,它也隻是製定了一個相對公平的遊戲規則。好的政治隻是美好生活的前一半,而後一半則取決於社會、市場、文化以及每個人的努力。
英國光榮革命成功地把權力關進籠子裏,帶來可信的承諾(credible commitment),讓民眾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財產安全感,產生了投資、生產、創新的動力,最終觸發了工業革命。而中國人的虛無主義精神傳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正是與皇權下缺乏產權保護的製度結構相關。
我們這個時代之所以非同尋常,沒有長時間的動蕩。恰恰是因為我們所處的國際秩序非同尋常。曆史上的每一種國際秩序都對應著當時最強大國家的觀念與利益。我們的時代是“自由霸權”,就是“信奉自由主義的國家成為國際社會的霸權國家”。自由霸權意味著原本發源於西方國家的經濟自由、政治自由、社會自由不斷向外傳播,歐美內部的市場自由成為全球的市場自由,它內部的政治模式開始助推全球的政治轉型,它內部的社會觀念也向全球各個角落滲透。貿易全球化、西式民主的擴散、大國戰爭頻度的下降,都與這一國際格局緊密相關。
美英《大西洋憲章》所構想的國際秩序與傳統帝國非常不同。帝國風範是擴疆建邦、改裝易服。但是《大西洋憲章》約定,不尋求領土擴張,推動貿易自由、民族自決、人民主權。更重要的是,《大西洋憲章》不僅僅是幾句口號,而是一係列國際機構和規則的基礎。今天我們所熟知的世界貿易組織、國際貨幣組織、世界銀行、聯合國、核不擴散協議,都可以追溯到《大西洋憲章》所描述的原則。
自由為什麽要以霸權做後盾?威爾遜的“十四點原則”失敗了,導致二戰的爆發;而《大西洋憲章》的原則,推動了至今長達70多年的相對和平。為什麽會有這種差異?直接原因就是一戰後,美國采取孤立主義的國際戰略,美國當時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意願成為全球性國家,導致“十四點原則”缺乏實力的支撐,成為空談;而二戰後,歐美世界以其實力來支撐《大西洋憲章》原則的落地。所以,光有美好願望是不夠的,自由要有牙齒才能不被吞噬。
西方國家發現,他們本來引以為豪的一些製度元素,比如自由金融、勞工保護、知識產權保護,在與中國競爭時,反而成了負擔。這種不公平是係統的:匯率自由 vs 調控匯率;土地私有 vs 土地國有,大興工業園;保護知識產權 vs 技術換市場;勞工保護 vs 血汗工廠;還有行業壟斷、金融國有、產業補貼、出口退稅、貸款優惠、違規偷運、環保政策。自由資本主義和國家資本主義的競爭,是不公平的競爭。川普反對的不是自由貿易,而是不公平的貿易。美國的有限政府能動用的政策工具很有限:它不能限定匯率、很難蓋工業園、很難指定產業補貼、稅收和工資方麵的影響力也很有限。美國唯一的選擇是關稅戰。中國經濟的起飛,靠的是這種不公平的競爭。但是製度不公平的紅利已經被擠壓殆盡,中國經濟增長不可持續。
今天以捍衛王權的名義打壓自由已經失去道德魅力,但是民主理念中所包含的平等激情、集體激情、動員激情卻能為碾壓自由提供道德合法性。一個運動型的政黨在一個魅力型領袖的領導下,通過民意贏得權力,再通過打壓自由來贏得更多選票,下次勝利後更加嚴厲地打壓政治自由,由此形成一輪又一輪的惡性循環。民主不但沒能約束權力的濫用,反而為濫用權力提供了合法性。
成功的“多元文化主義”需要所有文化群體同時恪守自由、寬容、民主的底線,而這是一個極高的底線。民眾的監督能力在身份認同下會大大下降,因為認同邏輯碾壓理性邏輯。理性邏輯是:這個政治家太腐敗了,我們一定要把他拉下馬。認同邏輯則是:雖然他不對,但他畢竟是我們的人,為我們說話,那無論如何得把他給留下。
當製度的發展超前於文化,文化必然會以暗度陳倉的方式去把規則悄悄地扭曲為潛規則。
雖然資本主義在財富方麵製造不平等,但在消除傳統社會等級方麵,它又恰恰是一種平等化的力量,因為它根據你為市場所提供的價值,而不是你的種姓、宗教來決定你的位置。
韓國民主化:從1960年的419運動,到1972年抗議獨裁的“維新憲法”,到1980年的5月抗爭,直到1987年的全民抗爭,這是一個漫長的接力過程。而且,這個過程充滿艱難險阻,無數大學生被開除、被毆打、被抓捕甚至被判死刑。僅1980—1987年,就有12萬多名大學生被開除學籍,到1986年還在押的3000多個政治犯中,85%是學生。為了進行勞工維權,數千名大學生假扮工人進入工廠,組織工會,一旦被發現被抓,新一波的大學生又跟上,這叫“排隊入獄”。韓國人的民主真的是他們用幾代人的血與淚爭取來的。
韓國電影《1987》裏麵有一段對話,一個女孩勸戀人不要去參加遊行。她說,你以為你這樣做,世界就會改變嗎?別做夢了,醒醒吧。那個大學生說:“我也想啊,但是不行,因為心太痛了。”心太痛了,一語道破了啟蒙觀念的真正起源。這種源於道德直覺的正義感有著令人敬畏的真誠。
理性的無知是一種理性的選擇。特定情境下,人們可能會選擇對自己無法承受、無法改變、無法超越的東西保持無知,因為“知道”會喚醒良知,而恐懼讓你隻能無所作為,與其讓你的無所作為拷問你的良知,不如什麽都不知道。
韋伯說,古代中國的官僚製,本質上是家產官僚製,不同於政治中立的現代官僚製。當一個官僚集團頭上頂著“一家之姓”的時候,它不能成為天下之公器。缺乏民意約束的巨型官僚體係未必是好事。中國曆史上農民起義之頻繁、之浩大、之慘烈,在世界曆史上都非常罕見。動輒數百萬人口甚至上千萬人口滅絕,不得不說與官民力量極其不對稱所積累的社會矛盾緊密相關。
威權體製下雖然也有適應性學習,也不斷調整自己的政策,但是,它的糾錯不是製度化的,往往要靠某個領導人去世、某場政變、某次戰爭或者某個開明領導人的胸懷和智識,才能實現航向的轉變。中國曆史,就是統治手段逐步增強的曆史,鳥籠技術進步史。鳥籠越做越好,越做越精致,越做越嚴密。哪裏有反抗的機會,哪裏才會有反抗。反抗並不與壓迫成正比,而是與反抗的政治機會成正比。有縫隙的地方青草才能生長,鐵板之中無法成長出生命。中國的一切都大而漫長。帝製往回看,可看到兩千二百多年前的秦。往前看,還是一眼看不到頭。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