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 中歐商業評論 |2023-04-19
東北振興,怎麽振興?
但凡對東北的現狀有所思考的人,都不能不回頭看它的曆史。有東北人回憶起多年前,第一次離別故土南下,她在火車上透過車窗,看見外麵一車車的木材、煤炭,情不自禁地一陣心痛:這片黑土地不缺資源,也不缺人才,“共和國長子”也不是白叫的,怎麽就混成了這樣?
東北確實輝煌過,常有人提到“1945年東北工業總產值曾占到全國85%”,計劃經濟時代也是名副其實的領頭羊:“一五計劃”期間150個蘇聯援建項目,56個落在東北,占了三分之一強。雖然多年來東北二人轉、小品輸出的都是東北的農村文化,但事實是:直到1990年代,東北的城市化水平都是遙遙領先於全國的。
無論東北人多麽想要重現往日輝煌,但無情的現實是:曾經讓東北興起的那個特定地緣政治環境或曆史條件,早已不複存在。計劃經濟時代是一個純內循環,但現在打破之後,東北的資源並不存在稀缺性,市場體係、價格計算都已不一樣了。東北確實是公認的“老工業基地”,但在現在確定的國家級“先進製造業”版圖中,東北隻剩下沈陽市機器人及智能製造集群、長春市汽車集群,也就是說,即便在工業上,東北也已被邊緣化。
然而,過往的曆史記憶往往左右著人們對現實的認知,很多東北人在說起“東北振興”時,不管信不信,潛意識裏以為的“振興”都像是“回到過去的好時光”(類似特朗普說的“讓美國再次偉大”),但很少人細想過,這是要回到什麽時候的東北——是建國初期那種國家計劃經濟?還是近代時期對外開放的那種?更好的未來就是回到過去嗎?即便想這樣,那又怎麽回得去?
很多人確信,“東北曾經輝煌過,所以也一定會再度輝煌”,那樣的好事,沒有道理不能再來一次,如果有什麽問題,那也隻是一個時間問題。然而,有一位已經南下的東北人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這一美夢:“我也相信東北一定會振興,但有些人可能對時間尺度沒有概念——30年後也許可能,而且不是完成,是開始。對於大部分人的人生來說,那麽長的時間沒有多大意義,隻不過是一種難以證實的信念。”
一位本地學者在回顧近代以來的“東北問題”後,誠懇地對我說,他相信隻要在新的曆史機遇下重新定位,東北一定能複興,理由呢?“它的資源還在。”這是一種工業時代的思維,相信財富來自於資源的開采——不論是什麽樣的資源。當場就有一位本地年輕人對此表示懷疑:“我做個極端的對比:非洲也有豐富的資源,但它依然很窮。”
如果說東北過往的繁榮有賴於特定的外部條件,那重新創造這樣的條件不就得了?此時,有些人想重現的是近代那個開放的東北:那時的東北是東北亞跨國網絡的樞紐,是全國鐵路網的中樞脈動,現在卻變成了末梢,原本那個國際化的東北經曆了漫長的地方化乃至邊緣化。然而,這樣的外部機遇太難了,一位東北官員私下說:“鄰居也很重要啊。現在外貿不行了,我們毗鄰的俄羅斯在打仗,朝鮮、蒙古經濟都很弱,朝鮮發射導彈跟放二踢腳似的,怎麽把產業放這裏?”
更多人想重現的外部條件,其實是計劃經濟時代的產業布局。許多東北人抱有一種執念:隻要國家重新重視東北,振興是分分鍾的事,一位當地朋友就說:“東北人總覺得,我們有過好日子,現在窮,都是國家不給錢、不給政策,這種話還特別能引起東北人共鳴,但‘東北振興’戰略也給錢給政策了,為什麽東北還是沒好起來?”
這背後的原因當然很複雜,但很重要的一點恐怕是:“東北振興”原本就叫“振興東北老工業基地”,大量國家注資把本來已經僵屍化的老國企又救活了過來,而當時好不容易冒出來的一點民間經濟活力反倒被撲滅了。親曆了這些年變遷的一位企業高管辛辣地說道:“都振興20多年了,振興意味著啥,給點錢?資源都枯竭了,唯一的資源就是人。”
十年前,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李強就曾提出“全麵改革的浙江思路”,他說,浙江沒什麽礦產、森林、黑土地,“浙江經濟的成功是把浙江人自身變成了資源”:“以浙商為代表的浙江人,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是浙江最值得珍惜的資源。新的資源觀,最不能丟開的是人這種資源……改革開放,最大的成功就是激活了人的創造力和能動性。天還是這片天,地還是這片地,很重要的就是讓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有機會有更大的作為。”
任何一個地方的發展,或許可以借助一時的形勢、資源、政策,但歸根結底還是取決於人。從這一意義上說,“東北振興”這個提法本身就有問題:應當振興的不是東北這個地方,而是生活在這裏的人——你究竟愛的是這片土地,還是這片土地上的人?
隻是談“振興東北”,普通人也根本無感。一個老家長春的個體戶尖刻地說:“上麵發個燒餅,到老百姓手裏能落下粒芝麻就不錯了。你投的這些錢,我們也不知道去哪裏了,那些GDP上去了,跟我們老百姓有什麽關係呢?”
如果不是“以地為本”,而是“以人為本”,那就應當看到,“振興東北”其實是手段,而非目的。應該做的不是振興這個地方,而是讓人感到希望,活得體麵和尊嚴。這就好比“鄉村振興”,村民的幸福才是目的,當然你可以“通過振興鄉村來使村民幸福”,但如果農民進城才能得到這些,那為什麽一定要讓他們留下?
現在的問題是:對於留在這裏的人們來說,他們的希望和機會在哪裏?
思想上的換血
東北不缺人才。作為一度是中國城市化程度最高、教育資源配置很好的一個大區,東北的人才足以自給。誰都知道,東北在這方麵的問題不是“沒有人”,而是“留不住人”。
這次去東北,我的一個深切感受是:東北人受困於一個不盡如人意的係統,缺乏主體性——也就是,他們做的事,自己無權決定,常常也不是為了自身利益,甚至也談不上是為了地方利益,而是為了國家。諸如一汽、大慶油田、哈工大,它們隻是碰巧坐落在東北,但從根本上都服務於國家戰略。諸多大型國企連本省都沒有管轄權,不是當地能自己說了算的。1980年代初大興安嶺火災,連燒剩下來的木材也全都火車押運走,當地無權處置。
在哈爾濱,一位當地的經濟官員向我強調,市場化並不是一切:“東北振興,經濟意義遠遠小於國家戰略意義”,黑土地上的三江連通工程更多的是著眼於國家糧食安全戰略,就此而言,“黑龍江的戰略地位遠大於它的經濟意義,所以僅僅從經濟意義上來衡量黑龍江,對它不公平——超市裏的東西你可以挑選不同品牌,但大國重器,你少不了啊!”
這樣的情況當然不止東北,但在東北尤為嚴重。在南方,每個人為自己的利益賺錢乃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在東北,人們似乎覺得為國家才名正言順的,必須“服從大局”。如果一個人不是對其自身負責,而總是對上麵、對集體負責,那結果就可能導致無人負責。正因為人們長久以來都不是在“為自己做事”,因而很多東北老人都抱有一種非常不市場經濟的思維——“我為國家做出了貢獻,為什麽不給我這樣那樣的待遇?”
即便是人們懷念那些“過去的好時光”時,也給我這樣一種感覺:那與其說是東北人自身的努力所致,倒不如說是“趕上了好時機”。在一百多年的東北近代史上,各方勢力爭奪這塊黑土地,東北的命運都不能自己做主,人們似乎長久以來也缺乏這種意願。東北人很願意批判社會,但也不太去反思這事應該怎麽樣,不去想改進的方法,頂多說一句“唉,現在的社會不就這樣嘛”。
也正是這種主體性的缺乏,讓許多人認定,東北振興隻能自上而下推動:人們不相信單靠自己微弱的力量能改變什麽,而期望著“政策”能帶來神奇的轉機,似乎隻需要家長給東西,而無須自己為此積極主動地去推動,但恰恰是這種“等、靠、要”的心態阻止了本地發展,因為一個地方的經濟活力,總是取決於無數市場主體自發的行為,畢竟任何組織的發展都是小個體或局部的試錯、優化選擇,才帶來整體的發展。
現在回頭來看,當下東北的問題,其實在它輝煌的年代就已種下了前因:計劃經濟時代的現代化,隻是以工業化的方式把人組織起來,卻遠不是“人的現代化”。正由於人們長久以來過著一種高度組織化的生活,市場化的轉型才尤為困難,而當係統崩潰時,人們也更無所適從,最終是無數普通人默默承受了這一陣痛。
很多人都提到1990年代的下崗潮是東北盛衰的轉折點,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當時全國都下崗,卻唯有東北社會所受到的衝擊最大,回想那些年時,南方的敘事重點是“我們怎麽發家的”,但東北卻是“我們怎麽落魄的”。這種集體記憶的不同,至今決定著社會的價值選擇:體製外不是被看作機會之地,而是危機四伏,這又反過來讓人們寧可不去自己闖蕩,而是轉身依附於強大的體製。一位長春的企業管理人員感歎:“東北是本末倒置了,好一點的工作都在體製內,都想考公,搞得頭重腳輕,應該反過來才是。”
市場化改革多少年來想要打破的“鐵飯碗”,在東北仍然是香餑餑,普遍的社會心態是:賺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穩定的工作——前些年哈爾濱招聘457個環衛工,一度都引來1萬餘人報名。當然,公平地說,這遠不止是東北的問題,不乏有人斷言“整個北方的年輕人目標都是考編製,想的都不是去搞錢,而是去分錢”。如果說南方有什麽不一樣,那隻是因為商貿相對發達,發展出了產權,而在東北乃至整個北方,要想保護你得到的財產,就得進入體製,獲得權力——當然,你也可以說,這些年來全國都在“東北化”。
一位已南遷多年的東北人和我說:“其實我們老師那時不鼓勵我們考出去,因為你還是要回來考公務員的——這還是學校裏好老師說出來的話。東北的選擇很單一,如果你沒有人際和實力,就很難有上升空間。所有人都羨慕穩定、清閑又有權的官位,所以東北產生特殊的社會氛圍,以進入體製後低勞動強度的無所事事、無法無天為榮。所有人被嵌入這個體係,固守著刻板的製度,還要麵對那些做夢不想幹活的員工,這就是一個係統化墮落的閉環。深度體製化的結果,就是東北現在這樣,不管多大年紀,都是嗷嗷待哺的巨嬰。”
東北要真正複興,就必須打破這種體製思維,恢複人的主體性,真正釋放人的潛力,但問題是怎麽做呢?我遇到不止一個人堅稱,東北需要“思想上的換血”,“要等到死守著舊思想的老一輩都死光了,才能發展起來”。也正因此,一位對東北的現實極為悲觀的朋友,又同時抱有相當的樂觀,因為她相信:“現在最破敗的地方,也將是可以最快得到重生的地方。”
自己從土裏刨食
雖然這些年來媒體上總說“東北衰退”,但一位東北官員強調:“其實和我小時候那種灰突突的相比,生活質量是在優化。你要批評一個地方,你要先了解它,越了解就愛得越深,不能因為現在有點問題就否定它的進步,隻是要多給它一點時間。”在疫情放開之後,黑龍江第一時間也提出了“變冬閑為冬忙”,做好前期服務,以便一旦開工就能做起來,而這就需要“怎樣既能激發社會活力,又能發揮國企央企的作用”,說到底,“東北振興,主要還是看老百姓腰包鼓不鼓、臉上笑不笑。”
如果說那種試圖再現計劃經濟時代繁榮的思路是“往回走”,那麽這相當於是“慢慢走”,但對於一些年輕人來說,已經有點等不及了。一位很有想法的年輕公務員跟我吐槽:“東北也開始接受海洋文化思想了,但掌權的仍是大陸思維的。東北體製內中年人的普遍想法就是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感覺有希望但又看不到希望。對於像我們這樣前端執行的人來說,想要推動一點改變太難了。”
東北還有希望嗎?有。疫情過後,東北財政缺錢了,這是危機也是契機,但怎麽改?唯一可取的道路,是從行政驅動改為財稅自支的績效驅動,財政支出要和收入平衡——如果東北沒多少轉移支付,那就隻能自己想辦法。這首先就打破固化的體製思維,讓老的一批更新淘汰;其次是通過政治體製改革,在不換人的情況下,推行新的做法;但最重要的,還是放手讓人們去做事。
東北的希望在哪裏?在我看來,既不來自上麵給政策,也不來自外麵的客商過山海關來投資給錢,歸根到底還是要釋放東北人內生的力量,“自己從土裏刨食”。
哈爾濱的文化人老孫是闖關東的第四代了,一直在推動一些本地文旅資源的創意,在他看來,改變說到底事在人為:“東北當下的衰落,可能也隻是曆史的塵埃,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麽把它做得更好。我們現在是比南方落後,但這不是說一定要照搬它,可取的謀生之道不是生搬硬套、不是投機取巧,而是看我們爭取什麽樣的機會,找到不一樣的形態,看看我們能改變什麽、影響什麽。”
另一位已在北京工作多年的哈爾濱人,極力主張現在的步子還太小了:“政府的改善,是跟自己以前比,那不可否認是有進步,因為它以前很差,但你要橫向比。現在是城市競爭的時代,跟南方比,你怎麽才能吸引到年輕人才?比如哈爾濱落戶政策,有變化嗎?有。有用嗎?沒有。早幾年也罷了,現在各地都放開落戶了,哈爾濱市的戶口,比深圳更有價值嗎?”他說到這裏斷言:“不弄點深圳特區那樣革命性的政策,沒轍。”
然而,這又有點像是“要政策”,似乎在那個時機到來之前,做什麽都沒用。有東北朋友說,他一度也相信有形之手的神奇魔力,深圳等經濟特區的興起不過是偉人在那裏“畫了一個圈”,“但經曆了這些年,我開始意識到,如果人不行,那就算當年在東北畫十個圈都不管用。”
這些年來,他在各地也算見識了什麽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市場經濟:“隻有你自己從土裏刨食的時候,你才是獨立的。我父母都有下崗經曆,讓我見識了體製的不穩定,所以在我眼裏,體製從來不是穩定,而是牢籠,一旦離開,連生存都會成問題。我之所以能抓住機會,也是因為我是體製外的,沒得到任何好處。我就像是東北的南方人。”
所謂“南方人”,在這裏的意思是適應市場,並且人與人之間能通過契約合作共贏。在東北,往往自己撈一票就走了,極少能看到像華南宗族社會那樣親族一起團結打拚的,因而南方還能先富帶動後富,東北是先富先跑,行事和決策都是“我死後哪管它洪水滔天”。如今遍及全國的張亮麻辣燙是2008年創立於哈爾濱的,據說他從親戚楊國福那裏得到了配方(這些故事版本眾多),起家的那些人都來自阿城的同一個村子,在此值得注意的是:他們是在農村而非城區,因為隻有在農村社會還存在像南方那樣的自發聯合,畢竟你要成功,除了配方,還得有團隊合作,組建不了團隊就不行。這種社會資本在南方很普遍,但在東北就成了罕見的例外。
東北經濟的活力,不是一句空話,它需要無數人成為能自主的市場主體。改革開放得以成功的秘訣,說到底就是打破體製內思維,把普通人的積極性調動了起來,讓他們為自己的利益去奮鬥,求取更好的生活。
這就是為什麽“解放思想”那麽重要,因為這與計劃經濟的邏輯剛好是反著來的:在國企這樣的大型組織內部,一顆渺小的螺絲釘往往是無權也無責的。深諳這種組織文化的一位東北朋友一語道破:“你隻能幹領導要你幹的事,幹好幹壞一個樣,沒有激勵機製,也沒什麽自由行動的空間,都是一環控製一環,老人控製年輕人,自主權很小,所以沒勁。”在看破這些之後,他一年前“跳船下海”了,因為“我寧可當一條野狗,也不要當一條被拋棄的老狗”。
◎哈爾濱,參觀者觀看展出的連續化電化學法製備可膨脹石墨生產裝置模型。當日,國家科技計劃成果路演行動哈爾濱高新區專場啟動。本次路演以“科技賦能東北振興,創新驅動產業發展”為主題,數字經濟、生物經濟、高端裝備、新材料與新能源四個領域81項科技項目亮相
有必要指出的是,這並不能僅僅寄望於個人敢闖敢幹,畢竟當外部不確定性增多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會選擇抱大腿。市場本身就潛藏著風險,因而任何市場主體的行為都是一場探索,本質上都是“看見不可見的未來,踏足沒有路的領域”,這不僅需要“關係”這樣的社會資源,更關鍵的是要有市場信息,個人的勇氣、自信和合作機製,還需要公共機構為他們提供公平、法治化的市場環境。
在更年輕的一代東北人那兒,這正在逐漸成為新共識。一位30來歲的黑龍江朋友說:“我爺爺去世前曾經說過,他和我爸爸這兩代人都沒有機會了,不是因為環境,是因為他們自己已經變成了環境的一部分。但從這個邏輯推論下去,新的一代也有很大可能成為環境的一部分。機會是否能夠成為現實,取決於個體如何與環境互動,一個人的力量或許有限,但隻要更多人這樣想、這樣做,那就有改變的可能。”
是這樣,當東北人能為自己負責、肯為自己未來努力的時候,就有未來。但問題並不到此為止,有位東北的民營企業家感歎:“我相信東北一定有未來,但我不一定看得見了。”另一位則更犀利:“我也覺得有未來,隻不過不在東北。”——同樣是個人努力,如果在別處更容易獲得成功,那為什麽一定要在東北?這就需要東北下決心營造一個能讓人充分發揮自身才能的製度環境。
留給東北的時間可能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