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美聯社）——當中國在去年 12 月突然取消COVID 清零措施時，該國還沒有準備好應對大量病例。醫院拒收救護車，火葬場日以繼夜地焚燒屍體，親屬因存儲空間不足而將死去的親人拖到倉庫。
中國官方媒體稱，開放的決定是基於“科學分析和精明計算”，“絕非一時衝動”。但實際上，美聯社發現，執政的共產黨推遲了頂級醫學專家多次啟動退出計劃的努力，直到為時已晚。
取而代之的是，在病毒最容易傳播的冬季來臨之際突然重新開放。許多老年人沒有接種疫苗，藥店缺乏抗病毒藥物，醫院沒有足夠的物資或工作人員——根據數據模型、美聯社記者對中國疾病控製和預防中心現任和前任雇員、醫療專家和政府顧問的20多次采訪以及美聯社獲得的內部報告和指令，這些匱乏導致多達數十萬人死亡，而這些死亡原本可以避免。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流行病學家張作峰說：“如果他們真的有早點退出的計劃，那麽很多事情本可以避免。” “不會有這麽多死亡 。”
兩年來，中國因其對病毒的嚴厲但成功的控製而令人矚目，在其他國家因停擺和啟動封鎖而苦苦掙紮時，它挽救了數百萬人的生命。但隨著 2021 年底出現高度傳染性的 omicron 變種，許多中國頂級醫學專家和官員擔心零 COVID 是不可持續的。
2021 年底，中國領導人開始討論如何解除限製。早在 2022 年 3 月，頂級醫學專家就向中國內閣國務院提交了準備逐步退出的詳細建議。 但同月在上海爆發疫情後，討論陷入沉寂，這促使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封鎖了這座城市。零 COVID 已成為民族自豪感的焦點，在習近平領導下加強對言論的控製使科學家們不願公開反對黨的路線。
到上海疫情得到控製時，距離中共二十大召開還有幾個月的時間，這是該國十年來最重要的政治會議，這使得重新開放在政治上變得困難重重。因此，即使omicron 逃避了越來越嚴厲的控製，該國仍堅持對數百萬人進行大規模檢測和隔離。
隨著示威遊行、工廠騷亂和企業倒閉，動蕩開始醞釀。壓力越來越大，直到當局突然屈服，讓病毒在沒有任何警告的情況下席卷全國、並造成致命的後果。
專家估計，在中國的 COVID 浪潮中可能有數十萬人甚至更多人死亡——遠高於官方公布的不到 9 萬人的死亡人數，但仍遠低於美國和歐洲的死亡率。然而，根據香港大學的模型和科學家的估計，如果該國更好地接種疫苗並儲備抗病毒藥物，本可以避免 200,000 至 300,000 人死亡。
”這根本不是一個明智的公共衛生決定，”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中國疾病預防控製中心官員說，就敏感問題坦率發言。“這絕對是個糟糕的時機……這不是有準備的做法。”
計劃出軌
臨近 2021 年底，許多公共衛生專家和領導人開始思考如何退出零 COVID 政策。omicron 的殺傷力較低但傳染性強得多，這使得遏製 COVID-19 變得更加困難，其傳播的風險也降低了，附近的韓國、日本和新加坡都在放鬆控製。
四位知情人士說，那年冬天，國務院任命公共衛生專家加入一個新委員會，負責審查 COVID-19 控製措施，該委員會於 2022 年 3 月提交了一份報告。美聯社首次報道了該文件的存在。
它得出的結論是，中國是時候開始為可能的重新開放做準備了。其中一位知情人士說，它長達 100 多頁，其中包括詳細建議，以推動中國拖延的疫苗接種、增加ICU 床位容量、儲備抗病毒藥物以及讓輕度 COVID-19 患者呆在家中。它還包括一項提議，將中國南部的熱帶島嶼海南指定為放寬管製的試驗區。
但隨後事情開始出現問題。
香港爆發的一場混亂、致命的疫情令北京感到震驚。然後在 3 月，病毒開始在中國的國際金融中心上海傳播。
最初，上海采取了一種輕鬆的方式，有針對性地封鎖個別建築物——這是由醫生張文宏領導的一項開創性策略，他一直公開呼籲政府準備重新開放。但很快，據三位知情人士透露，鄰近省份的官員抱怨說他們看到的病例來自上海，並要求中央領導層封城。
美聯社獲得的中國疾控中心接觸者追蹤報告顯示，到 3 月初，附近的一個省份發現了數十例 COVID-19 病例，全部來自上海。省級官員辯稱，他們缺乏上海的醫療資源和追蹤病毒的能力，有可能在中國做好準備之前就將病毒傳播到全國。
與此同時，中國對老年居民的疫苗接種率下降和香港的死亡情況令當局感到震驚，國外有關長期 COVID-19 的報道也是如此。當上海未能控製病毒時，最高領導層出手幹預。上海於 3 月下旬宣布部分封鎖。
4 月 2 日，時任副總理、被稱為“COVID 沙皇”的孫春蘭前往那裏監督全麵封鎖。 “他們失去了勇氣，”一位經常與中國衛生官員聯係的專家說。
上海準備不足。居民們在網上怒火中燒，抱怨饑餓和參差不齊的物資。但北京明確表示封鎖將繼續。
官方媒體《人民日報》的一篇社論說：“堅決維護零新冠肺炎”。“堅持就是勝利，”習近平說。
保持沉默
上海封城後，中國公共衛生專家不再公開談論準備撤離。沒有人願意公開挑戰習近平支持的政策。一位人士告訴美聯社，一些專家被中國媒體列入黑名單。
這位被列入黑名單的專家說：“任何想說出與官方說法不同的人，基本上都被壓製住了。” 4 月初，中國國務院泄露了一封來自歐洲商會的信函，敦促放鬆對COVID 的零控製。據一位直接熟悉此事的人士稱，市議會官員希望引發辯論，但覺得自己沒有權力提出這個問題。國務院新聞辦公室沒有回複要求置評的傳真。
時任中國疾控中心主任高福也暗示要做好退出準備。在總部位於北京的中國與全球化智庫最近公開的 4 月中旬內部小組討論中，引用高的話說“omicron 沒有那麽危險”，公開討論是否需要零 COVID調整後，他們“希望盡快達成共識”。
據三名因未獲授權向媒體發言而不願透露姓名的與會者說，幾周後，高在北京德國大使館參加了一場關於全球 COVID 退出策略的私人活動，並敦促在中國接種更多疫苗。高沒有回複要求置評的電子郵件。 也有跡象表明黨內意見分歧很大。
據稱，在 5 月份與西方商會的非公開會議上，時任國務院總理、時任黨內二號人物的李克強似乎對有關零 COVID 正在摧毀經濟的抱怨表示同情。一名與會者和另一名聽取了會議情況介紹。這與習近平預先錄製的將戰勝 COVID 列為首要任務的講話形成鮮明對比。但分析人士說，在中國幾十年來最專製的領導人習近平的領導下，李克強無能為力。
公共衛生專家分成幾個陣營。那些認為清零 COVID 不可持續的人——比如高和上海醫生張——沉默了。但時任中央政府 COVID-19 專家工作組組長的梁萬年一直在大力倡導零 COVID 作為戰勝病毒的一種方式。盡管梁擁有流行病學博士學位，但他有時被指責推行黨的路線而不是科學驅動的政策。
“他知道習近平想聽什麽，”美國疾控中心駐中國辦事處創始負責人葉雷說。
葉說，梁在 2022 年 1 月和 5 月的內部會議上否決了重新開放的建議，這使得其他人很難提出退出準備的建議。梁沒有回複要求置評的電子郵件。
衛生當局也知道，一旦中國重新開放，就沒有回頭路了。
一些人對不明確的數據、漫長的 COVID 和更致命的毒株的可能性感到害怕，讓他們充滿不確定性。
“每天，我們都被大量未經核實的數據淹沒，”中國疾控中心的一位官員說。“每周我們都會聽說新的變種。……是、我們應該找到擺脫零 COVID 的方法，但是何時以及如何？ ”
當局可能還一直在等待病毒進一步減弱，或者等待中國開發的新的、更有效的mRNA 疫苗。
”他們沒有緊迫感，”賓夕法尼亞大學研究中國零 COVID 政策的博士後研究員朱宏深說。“他們認為他們可以優化整個過程，他們認為他們有時間。” 上海的封鎖期從預期的八天延長到兩個月。當上海重新開放時，距離中國關鍵的第 20 次黨代會隻有幾個月的時間，屆時習近平有望獲得有爭議且打破先例的第三個任期。
有爆發的風險開放計劃被排除在外。盡管來自北京、上海和武漢的科學家寫了內部請願書，敦促政府開始準備，但他們被告知在代表大會結束前保持沉默。 “每個人都在等待黨代會，”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醫學專家說，就一個敏感話題發表評論。“在某種程度上，每個人都不可避免地非常謹慎。”
增加壓力
中國各地的官員采取了非常措施來阻止 omicron 的傳播。
遊客被鎖在旅館裏，商人被無限期隔離，許多人因為害怕被困在離家很遠的地方而停止旅行。退休工人 Moses Xu 說，在內蒙古，一家國營軍火廠強迫工人每天24 小時連續數周遠離家人住在工廠大院裏。
在中國偏遠的西部長達三個多月的殘酷封鎖中，新疆居民忍饑挨餓，而西藏則有數千人上街遊行，在一次罕見的抗議活動中違抗命令。盡管如此，官員們仍然堅持他們的立場，因為政府解雇了那些沒有控製住 COVID 的人。
然而，omicron 仍在繼續傳播。隨著20大的臨近，當局開始隱瞞並采取秘密封鎖和隔離措施。
當局封鎖了擁有超過 1000 萬人口的省會城市鄭州，沒有發布任何公告，盡管他們隻報告了少數病例。一位人士告訴美聯社，他們用公交車將一些北京居民送到遙遠的隔離中心，並要求他們不要在網上發布有關此事的信息。一些村幹部故意少報 COVID-19 病例數，以給人一種病毒已得到控製的感覺。
地方政府向大規模檢測和檢疫設施投入了數百億美元。從武漢到河北工業省的村莊，公務員被迫從事檢測或檢疫工作，因為地方政府沒有錢雇用工人。
在 10 月中旬的全國代表大會上，與習近平意見不同的高級官員被擱置一邊。取而代之的是，六名忠誠者跟隨習近平登上了新的領導陣容，標誌著他對黨的全麵控製。
推動變化
隨著大會的結束，終於可以聽到公共衛生部門的一些聲音了。
在美聯社獲得並首次在此報道的 10 月 28 日發布的一份內部文件中，中國疾病預防控製中心首席流行病學家吳尊友批評北京市政府對 COVID 的過度控製，稱其“沒有科學依據”。他稱這是對中央政府零 COVID 政策的“扭曲”，有可能“加劇公眾情緒並引起社會不滿”。
同時，在公開場合他又稱中央政府的病毒政策“絕對正確”。一位前 CDC 官員說，吳感到無助，因為他被命令在公共場合倡導零 COVID，即使他有時不同意其私下的過度行為。
一位熟悉吳的人證實，他撰寫了內部報告。吳沒有回複要求置評的電子郵件。
另一位發言的是鍾南山，他是一位因對武漢最初爆發的 COVID-19 發出警報而聞名的醫生。一位熟悉鍾的人說，他曾兩次親自寫信給習近平，告訴他零 COVID 是不可持續的，並敦促逐步重新開放。一位政府顧問告訴美聯社，擔心經濟低迷的金融、貿易和製造業商界人士也在幕後遊說當局。
除了遊說，重新開放的壓力還來自全國各地爆發的疫情。美聯社獲得的一份由北京衛生部門發布的 11 月 5 日內部通知稱病毒形勢“嚴峻”。 據三位直接了解會議情況的人士透露，11 月初，中國最高“COVID 沙皇”孫春蘭召集了衛生、旅遊和經濟等領域的專家，討論調整北京的病毒政策。兩人表示，著名醫生鍾博士提供了來自香港的數據，顯示該市上次疫情爆發後 omicron 的死亡率很低。
11 月 10 日，習近平下令進行調整。 據官方媒體報道，習近平表示，“堅持科學精準防控”，暗示他希望官員減少極端措施。
第二天，北京宣布了 20 項調整限製措施的新措施，例如重新劃分風險區域和縮短隔離時間。但與此同時，習近平明確表示，中國堅持COVID清零。 “必要的防疫措施不能放鬆，”習近平說。
結束清零
政府想要秩序。相反，這些措施造成了混亂。
由於來自高層的信號相互矛盾，地方政府不確定是封鎖還是開放。政策日新月異。
在河北省省會石家莊，官員們取消了大規模檢測並開放了這座城市，但幾天後又恢複了嚴厲措施。據一位知情人士透露，習近平打電話給市政府官員，指示他們采取既不過嚴也不過軟的措施。
個別公寓被突然封鎖，持續數小時或數天。大量的檢測和病例讓醫護人員不堪重負。旅行、購物和餐飲都停止了，街道空無一人，富人購買了離開中國的單程機票。
11 月下旬，公眾的不滿情緒沸騰了。中國西部新疆地區一場致命的公寓大火引發了全國範圍內對鎖門和其他病毒控製措施的抗議。一些人呼籲習近平辭職，這是自 1989 年親民主抗議以來對共產黨權力最直接的挑戰。
防暴警察出動，抗議活動迅速平息。但在幕後，情緒正在發生變化。 政府聲明中不再提及“零 COVID”。國家通訊社新華社稱，這種流行病正在造成“疲勞、焦慮和緊張”，控製它的成本與日俱增。
抗議活動發生幾天後，COVID 沙皇孫春蘭舉行了會議，她在會上告訴醫學專家，政府計劃“快速”退出COVID清零。一位退休官員表示，一些人對政府轉變的速度感到震驚，其中有人說領導層變得比專家們“更加激進”。
據一位了解習近平講話的人士透露，12 月 1 日，習近平告訴來訪的歐洲理事會主席查爾斯·米歇爾，抗議活動是由對封鎖感到沮喪的年輕人發起的。
“我們傾聽我們人民的聲音，”這位人士回憶說，習近平告訴米歇爾。 一些人告訴美聯社，最終決定是突然做出的，幾乎沒有公共衛生專家的直接意見。
”我們都沒有預料到 180 度的轉變，”一位政府顧問說。
據三名現任和前任政府雇員稱，中國政府中的許多人認為，抗議活動加速了習近平完全取消病毒控製的決定。
”這是導火索，”一位匿名人士說，因為他們未獲授權對媒體發言。
據新華社報道，12 月 6 日，習近平指示官員改變對 COVID-19 的控製。
次日，中國衛生部門宣布了 10 項全麵措施，有效取消管製、取消病毒檢測要求、強製集中隔離和位置跟蹤健康二維碼。如此突然地重新開放的決定令全國措手不及。
”即使提前三天通知也好，”一位前中國疾病預防控製中心官員說。“這件事發生的方式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很快，病人擠滿了急診室，病人癱倒在地板上。COVID-19 抗病毒藥在黑市上每盒售價數千美元。 中國疾病預防控製中心後來估計，在短短六周內，超過 10 億人（約 80%）被感染。但根據一名前官方媒體記者獲得並發布在網上的泄露指令，即使死亡人數不斷增加，當局仍命令官方媒體轉移對中國突然重新開放的批評。
”大力宣傳，”它命令道。“反駁美國和西方關於我們‘被迫開放’和‘沒有準備’的虛假說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