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卡根（Robert Kagan）是美國曆史學者、外交政策評論員。他近日在《華爾街日報》撰文警告中國，“挑戰美國會是一個曆史錯誤”。卡根以一戰和二戰的曆史為鑒指出，日本帝國和納粹德國都曾挑戰美國，但最後都以失敗告終。他說，如果中國決定攻打台灣來挑戰美國，中國也會遭遇一樣的風險。
卡根也是美國新保守主義的代表人物。新保守主義者提倡國際事務中的幹涉主義，以維護美國領導的自由主義世界秩序。
他最近出版新書《盛宴上的幽靈：1900-1941年美國與世界秩序的崩潰》（The Ghost at the Feast: America and the Collapse of World Order, 1900-1941）。這是他有關美國外交政策三部曲中的第二本，講述美國在1900年到1941年期間的外交政策。這本書的中文版目前正在洽談中。
卡根在接受美國之音專訪時說，他希望借這本書傳遞一個訊息，那就是美國的外交政策存在他所說的“美國陷阱”，往往令對手低估美國，有可能鼓勵一些可能的侵略者采取行動。但是，美國一旦行動起來，這些侵略者無一例外地會失敗。他說：“我想知道習近平是否明白如果他真的選擇參與這種級別的對抗，他是在危及自己的地位。”
卡根1984年至1988年在美國國務院任職。他在接受采訪時還談到美國的自由主義霸權，他認為，中國是二戰以來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的主要受益者之一。中國現在反對這個秩序“很大程度是源自於中國的野心，而不是中國利益的產物。”
由於篇幅限製和為了通順表達，以下是專訪的節選內容，
記者：我們先從你在《華爾街日報》的那篇文章談起吧。你說，就像納粹德國和日本帝國，現在的中國也是崛起的國家，希望在自己所在的區域占據主導地位，並相信美國的力量在衰退。你說，如果中國決定攻擊台灣的話，也會遭遇相同的命運。現在的中國與納粹德國和日本帝國有什麽相同的地方？
卡根：我不是從政權的角度來比較的，而是從戰略形勢來比較它們的。的確有一些有趣的相似之處。我在《華爾街日報》的文章中試圖表達的是，中國政府需要考慮它是否真的想與美國發生重大對抗。
針對攻打台灣，中國可能會在早期階段取得成功。美國可能不具備實現目標所需的一切，（雖然）我希望它（美國）準備好。我希望中國人不要犯這樣的錯誤，但這是一種可能性。我向中國人提出的建議是他們需要想得更遠一點，要從長遠考慮，他們真的有能力與美國及其所有盟友長期對抗嗎？
有意思的是，從曆史上來看，日本帝國、納粹德國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德國，他們都犯了同樣的錯誤。他們都認為美國要麽不會對他們的侵略行為作出回應，要麽沒有能力作出回應。因此，他們覺得他們可以繼續他們的行徑，最後卻發現美國一旦充分動員起來，他們就扛不住了。
記者：說到台灣，你覺得習近平會像很多人預測的那樣，在未來5年對台灣動手嗎？
卡根：我不是習近平，我不知道他的意圖是什麽。但我確實認為，每一個跡象都顯示，他那種魯莽的決心和過去的侵略性獨裁統治所展示的一樣。我確實擔心。如果這是真的，如果我的（擔心）是對的，最終美國及其盟友將在某個時候戰勝中國。但他（習近平）對此毫不在意，並願意再次冒這個風險。
部分原因是他說服了自己，他也公開談論過這一點，他說，總體而言，美國和西方正在衰落，而中國和東方正在崛起，這就是現在全球事務的現實。我認為，這也是習近平一個非常糟糕的誤判。他看到的是一個還沒有完全意識到世界威脅的美國，我認為他並不清楚，一旦美國人充分動員起來，充分關注並且充分參與之後，會是什麽樣的。
記者: 你說美國的敵人們通常會低估美國並為此付出代價。但也有美國學者，包括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尼爾·弗格森（Niall Ferguson）認為，即便美國有意願防衛台灣，可能也沒有能力。弗格森最近在彭博新聞社撰稿說，如果美中因為台灣發生大的衝突，你會發現美國的軍工不是“睡著了的巨人，而是年邁的昏迷病人”。他特別提到了你的文章，認為現在的情況下，挑戰美國非但不是“曆史錯誤”，還可能是個“曆史機會”，你怎麽看？
卡根：總有一些美國人或一些撰寫有關美國的文章的人天生就對美國的能力持悲觀態度，這沒問題。但不幸的是，我認為他們寫下美國如何無力應對這些危機時，隻會鼓勵獨裁者假定美國無法應對而孤注一擲。我認為這是一個錯誤的評估。
如果你看1939年或1940年的美國，你會看到一個根本沒有為戰爭做好準備的國家，無法為衝突做好準備。生產力萎縮，和我們現在看到的一樣，美國的軍工能力因多年來的廢棄而減弱。這是1939年和1940年的狀況，美國的生產力經曆了差不多20年的削減。然後，美國不得不迅速采取行動。他們花了三年時間讓美國做好準備。但一旦它真的行動起來，它就以史無前例的速度生產軍事裝備和材料。
弗格森和其他人可能會說，中國的製造能力現在已經超過了美國的製造能力。我想，他們看到的隻是一個和平時期的美國，它直到現在才開始認真對待，需要為烏克蘭和亞洲提高生產力的必要性。
美國曾經有一個戰略，就是能夠同時打贏兩場戰爭，或者至少能夠打一場戰爭，並遏製世界另一端的另一個侵略者。但從冷戰結束以來，我們讓這樣的能力下降，以為我們永遠不必再處理這種情況。但是，美國現在需要開始認真對待兩個戰區危機的前景。說美國無力應對，我認為隻是出於某種原因的典型失敗主義。說美國在衰退，他們說了差不多50年了。
總有人說美國正在衰落，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是對的。但是，現在不對。俄羅斯在烏克蘭遭遇的困難就讓我們看到美國及其盟友並沒有衰落。俄羅斯和普京發現代表了世界上絕大部分財富的美國及其自由派盟友能夠給他們帶來很大的麻煩。考慮到國家規模和軍隊規模的巨大差異，普京應該是和一個他能夠輕鬆擊敗的敵人作戰。失敗主義是對形勢的分析不恰當。我認為是時候清醒過來，冷靜地分析形勢了。
是的，美國的確會負擔很重。是的，美國需要更嚴肅對待，需要加快生產的步伐，這樣它才可以向烏克蘭和台灣同時提供所需的武器，在應對歐洲戰爭的同時，應對亞洲的潛在危機。美國已經一次又一次地證明，它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一點。我這麽說，不是出於那種，美國很偉大，我們愛美國，我也不是在揮舞著美國的旗幟（愛國情懷），而是基於對曆史的分析和判斷。如果說美國打敗了德國和日本，打敗了德國兩次，打敗了蘇聯，現在沒有能力對付中國了，他們可以這麽說，但我認為曆史會再一次表明，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記者：所以你不認為烏克蘭戰爭分散了美國的注意力？
卡根：烏克蘭戰爭已經清楚地展示了，正如我們前麵所說的，美國的軍工生產能力過度萎縮，我們需要扭轉這種局麵。我認為美國將扭轉這一局麵。
而且，中國也在幫助我們加深這樣的認識。（間諜）氣球事件顯然讓美國人感到了極大的不安。如果中國人想看看美國以及美國公眾動員起來的樣子，這個氣球入侵的小事件就足夠展示了。……美國人對這個事件的激烈反應就應該向中國人表明，他們不應該指望美國在中國人采取行動之後就回去睡覺。你知道如果他們對台灣采取行動，我認為他們需要做好全麵應對美國的準備。這又是他們沒有想到的事情。他們是在看今天的美國，對那些能力和現在的民意做出判斷，但他們錯了，一旦他們對台灣采取行動，一切都會大不相同。
記者：中國人裏也有這樣的印象，就是美國人很怕傷亡，一旦傷亡數字上升，美國國內就會有不同的聲音，就會反對戰爭？
卡根：你知道嗎？1940年代，日本人正是這麽想的。他們希望，如果對美國的打擊足夠嚴厲，並像他們那樣在珍珠港幹掉美國的亞洲艦隊，就會打擊美國人的士氣，讓美國人退回到孤立主義，也許會退後一步，不在東亞挑戰日本。結果證明，這是他們一個非常嚴重的誤判。
我認為中國人，隻要他們能夠從曆史思考問題。他們有機會閱讀曆史，我認為他們應該讀一些曆史，並意識到這正是日本所犯的錯誤，他們不應該犯同樣的錯誤。就其在世界上的地位而言，中國在國內經濟和政治上取得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成功。如果他們太急迫和冒進的話，它將冒著失去所有這一切的風險。
我認為鄧小平的外交是一種更聰明的外交，因為盡管中國人感覺受到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的約束，但他們也從中受益。他們試圖推翻這個秩序，最終會失敗。這就是我試圖表達的，我期望他們明白，他們可以為我們所有人避免很多悲劇。
記者：我們來談談烏克蘭戰爭。有報道說，中國試圖向俄羅斯提供武器和彈藥。如果是那樣的話，你看到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的風險嗎？
卡根：中國的決定非常重要，是否要開始向俄羅斯提供炮彈和其他彈藥？迄今為止，它還沒有這樣做，他們在其他方麵向俄羅斯提供幫助，但這是一大步。我不知道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麽。
有意思的是，他們提出了一個和平計劃，盡管我認為任何一方都不會被它吸引。但很顯然，從中國的角度來看，和平是最好的結果，因為整個戰爭顯然讓他們處於非常尷尬的境地。他們知道，美中現在處於相對對抗的模式，但是中國人也必須考慮歐洲人在做什麽。如果中國人開始武裝俄羅斯，歐洲人會如何反應？我認為歐洲人已經明確表示，他們將把這視為與中國打交道的紅線。如果向俄羅斯提供武器，中國不僅要與美國對抗，還可能在歐洲被孤立。
我希望我們還在這個點上，那就是北京的領導人，尤其是習近平，也不希望中國被全世界孤立。那不是這一切的目的。中國希望在世界範圍內獲得影響力，但這個問題可能會讓中國的影響力嚴重受損。
他們沒有那麽用力的幫助（俄羅斯），如果他們想的話，他們也可以那麽做，因為美國和其他人在向烏克蘭提供武器。中國沒有這樣做的事實表明，他們知道要付出的代價。我們隻是希望如果代價明確，他們就不會鋌而走險。
如果他們鋌而走險，事情就會非常明確，顯然會爆發戰爭。兩個專製國家組成一個戰略聯盟對抗整個自由世界。我會賭自由世界的勝利，而不是專製國家。無論從經濟、人口以及中國的戰略環境來說，這對中國都不是一個有利的形勢，中國被日本、韓國、澳大利亞、越南、印度等主要國家包圍。如果中國在俄羅斯問題上作出錯誤的決定，其戰略環境將非常糟糕。
記者：但中國還是跟俄羅斯保持了密切的關係。中國領導人習近平預計這個春天會訪問俄羅斯，你覺得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嗎？你剛才也提到中國的和平計劃，你說沒有人會喜歡，可中國為什麽會這麽做呢？
卡根：是的，盡管我認為俄羅斯不一定會同意中國的和平計劃，因為普京現在並不真的想要和平。但無論如何，這讓中國處於這樣一種境地，讓他們看起來像是在努力解決問題，我認為這是他們的目標。我的意思是中國希望兩者兼得。很明顯，俄羅斯在戰爭中表現出色符合中國的利益，因為至少這會分散美國的注意力，會花費美國大量資金並導致歐洲大量資金和通貨膨脹困難什麽的。所以從中國的角度來看，戰爭對他們來說是有幫助的。
但另一方麵，他們必須小心不要為戰爭付出代價。我認為現在我們看到的是，習近平一方麵試圖取得適當的平衡，鼓勵普京，說中國就在那裏，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采取任何可能的行動讓整個世界都反對中國，或者至少讓整個自由世界更加反對中國。如果我是中國，我現在會非常謹慎，因為美國、美國公眾情緒非常激動。從中國的角度來看，他們會希望美國人回去睡覺，而不是真的覺醒過來，並開始認真對待這一威脅。
但習近平有他自己的動機。他表現得非常自信，至少他對中國的立場非常有信心。正如我們在談話開始時所說的那樣，我不能確定他不會犯一個世紀以來所有其他侵略性獨裁者所犯的同樣錯誤。
記者：中國《參考消息》去年編譯過你發表在5月-6月《外交事務》雜誌上的一篇文章，題目是“霸權的代價：美國能學會運用其實力嗎？”他們說，你的文章其實是在說，“美國霸權導致了俄羅斯的擴張”。當然，這是俄羅斯和中國一貫的立場。你可以具體說明你的觀點嗎？
卡根：我的觀點是，美國沒有尋求北約擴張，那不是美國的政策。美國正在回應東歐國家的緊急要求。就烏克蘭而言，他們不想被俄羅斯的霸權統治，他們希望與歐盟與歐洲，西方和自由世界建立聯係，而這是普京和俄羅斯反對的。
我想告訴美國人的是，不要認為美國與普京的決定無關。美國對普京的決定非常關鍵。但這隻是因為他不喜歡冷戰結束後世界的變化方式。我的意思是那是輸掉一場戰爭的後果。當德國輸掉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人也很痛苦，想要恢複德國的力量。你知道這是很正常的反應。
我和中國的看法有一點是一致的，我相信美國的政策支持自由主義的世界霸權。我確實相信中國認為自由主義的霸權與他們的獨裁統治是敵對的，因此他們自然希望取消它。……但在這個國際體係中，現實是自由主義國家占主導地位，中國要麽推翻它，要麽學會接受它。
我認為，(中國）沒有推翻（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的力量。無論中國從他們的角度來看覺得現行的世界秩序有多麽不公正，他們都沒有力量改變它，所以，他們應該停止當下這種根本上是自殺的任務，並學會如何應對當前的世界秩序。在我看來，中國從這個秩序中受益匪淺。中國是二戰以來自由主義世界秩序的主要受益者之一。
如果你想一想這個時期前的中國曆史，中國被歐洲列強侵占，然後被日本征服。在此之前的一百年裏，中國的狀況並不好。在美國自由主義統治時期，中國繁榮起來，也很安全。所以在我看來，所有目前的緊張局勢在很大程度上是源自於中國的野心，而不是中國利益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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