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毛詩序》的評論,先誇宣王北伐、南征、“美宣王田”,接著直接“美宣王”本人,後來暗暗地“規宣王”、“誨宣王”,再下來,終究到了“刺宣王”時代:無論詩裏寫的是什麽,一律“刺宣王也”;反正總可以說領導無方,就象下麵這首《祈父》。
祈父(小雅)
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轉予於恤,靡所止居?
祈父,予王之爪士。胡轉予於恤,靡所厎止?
祈父,亶不聰。胡轉予於恤?有母之屍饔。
大致意思:
祈父,我(是)王的爪牙。為何轉我去憂慮,沒有地方停下居住?
祈父,我(是)王的爪士。為何轉我去憂慮,沒有地方定下駐守?
祈父,誠然不明察。為何轉我去憂慮,有母親的陳列熟食。
這個被反複點名的祈父,是什麽來頭?
《鄭玄箋》裏說,“祈父之職,掌六軍之事......祈、圻、畿同”。因為“畿”字的本義是國都四周的廣大地區,所以這人可能負責國都附近的軍隊調動。作者麽,大概歸他管。京師駐守的,肯定不樂意被調出去啊。編段對話:
作者理直氣壯,自稱是王的爪牙。言下之意:好用的爪牙要愛護,忙來忙去,磨鈍了,不可惜嗎?
祈父敷衍:“實在是缺人啊,能力弱的,我也不放心。你就辛苦辛苦?”
作者繼續理論:“我不是一般的爪牙,讓爪士到處奔波,不太對吧?”
詞典裏沒找到“爪士”的解釋,隻能從“士”的定義裏猜。
《呂氏春秋·簡選 注》裏有一句:“在車曰士,步曰卒”。士和卒在一起打仗,隻是位置不同。西周戰車窄小,最多站三人(士),後麵數十個步兵(卒)。
人少的是指揮官,全從貴族裏選。或許“爪士”是指揮官中的精銳,公認的有能力有地位。
我管的就是這種人,拿你來立立威;祈父不以為意。到宣王時期,周朝已經延續數百年,貴族越生越多,不稀奇了。再說,士又如何?我知道,你是下士。祈父心裏盤算著,臉上露出親切的微笑:“咳,要是有選擇,我也不會調你走,這不是沒人嘛。”
熟悉的套路,作者不屑一顧,真把我當底層貴族了,是吧?好、好、好,別怪我當麵講你有眼無珠。
他敢叫板的依仗,多半是“有母之屍饔”,但西周的規矩早沒了,後人不懂。
東漢許慎先生在《五經異義》裏猜:“謂陳饔以祭,誌養不及親。”
為祭祀而陳列熟食,作者預言自己走後,無法奉養親人。
親人健在,說這種話有點觸黴頭,找找別的說法。
晚一點的《鄭玄箋》說:“己從軍,而母為父陳饌飲食之具,自傷不得供養也。”
還是預言,不過這次是預言日常生活,調走後,他母親不得不親自去為他父親張羅。
年老夫婦相互扶持,感人的畫麵徐徐展開。再一想,不對呀,他本來也未必一日三餐都在家;而且,“誰無父母”,都用這個借口,不要打仗啦!
接著讀,感覺詩裏在說,因為母親在陳列熟食,所以他不該被調走。
《禮記 祭統》裏記載:“及迎牲,君執紖,卿大夫從士執芻。宗婦執盎從夫人薦涗水。”
《禮記》的成書年代比宣王時期晚,細節不一定對得上,但大框架應該差不多,周朝的高層人士多半會在祭祀中親自動手。如果假設“屍饔”是祭祀場麵,那麽,作者說母親陳列食物,很可能是指她地位很高。這句話在婉轉地拚媽。
祈父為什麽不往這個刺頭的家世上想呢?可能,作者一直很低調,從表麵上看不出來;而且,祈父手下,刺頭不少。
曆代學者認為,“祈父”,其實就是“司馬”。
《周禮 夏官司馬》說:“乃立夏官司馬,使帥其屬而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國。”
書上還列了不少官職,從大到小,依次是大司馬、小司馬、軍司馬、輿司馬、行司馬。大司馬多半算現在的國防部長,後麵那些司馬大概能算軍委成員的?反正都是大官。
或許,這位“祈父”是外來的,總覺得本地人不拿他當回事,連下屬都敢給他臉色看。於是他憤憤不平,要大幹一場。
《鶴鳴》誨宣王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等宣王用了他山之石,玉就不開心啦。
也許,作者覺得,他成績出色,本不該被外派。但是,不爽歸不爽,“祈父”還是喊的,禮數周到嘛。他出身好,習慣了用輩分相稱,因為別人基本上都比他家的官小。
也許,祈父認為,作者從專業角度質疑調動,卻故意不稱司馬,是想淡化他的權威,把他拉進本地人情社會的泥沼裏。而他在這裏勢單力孤,混進來隻會被抱團欺負,所以刻意拉開距離,公事公辦。
看,踢到鐵板了吧?
眼前似乎有本地人幸災樂禍。一個說:他本事大呀,那誰誰誰的兒子都敢往外扔,厲害、厲害呀,哈哈哈。
另一個回:讓他神氣,手起刀落,壞了多少規矩,還接著斬嗎?哈哈哈哈。
第三個偷偷跟家人聊:我就說沒人會告訴他吧,果然如此,嗬嗬嗬,我正好在場,看他的臉色,爽、爽、爽。
這麽精彩的場麵,一定要收到《詩經》裏,明著說祈父,暗中刺宣王。說不定,本地人這次大獲全勝,連普通的爪牙、爪士們也能托作者的福,安安心心留在駐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