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體物理學可以開闊人的心胸,相對於浩瀚宇宙、大尺度時空,地球真是微不足道,地球上的事都不是事。不要說人類曆史,就是美國曆史當中,現在正流行的,也隻是炒現飯。1850年代,反移民(主要是愛爾蘭、德國和中國移民)的一無所知黨(Know Nothing)曾喧囂一時。1940-41年主張孤立主義的美國第一委員會(America First Committee)反對美國參加二戰,在珍珠港事件四天後解散。不久又出現一個孤立主義的美國優先黨(America First Party),到1950年代也放棄了孤立主義主張,以因應冷戰的需要。
2015年開始,“美國第一”又流行起來。看來本土主義、孤立主義,在美國有經久不息的魅力。
我剛來美國不幾天,正趕上大選,布什對戈爾。爭了很長時間,校園內外議論紛紛。我是個中國人,沒覺著跟自己有什麽關係。最後戈爾讓步,布什當選。
2004年大選,布什對克裏。伊拉克戰爭看不到盡頭,大學城裏反戰呼聲高漲。我們實驗室隻有我一個華人、另外一個烏克蘭人,其他都是選民。除了大衛是保守派,其他都是自由派,一致認為布什是個大笨蛋。大選第二天早上,我去實驗室,大家還處在深度震驚中,“為什麽贏的是他?就是約翰·麥凱恩也讓人好接受一些啊。”那一次民主黨輸得慘,參眾兩院也都輸掉了。
2006年在紐約上州跟兩位同事吃日餐。電視正播放中期選舉結果,民主黨成為參議院多數。中東來的那位忙叫清酒,“這下可好,他再也不能一意孤行了。我可太討厭這家夥了!”跟他交情還不深呐,他就這樣談起了政治。
2008年,奧巴馬當選。我對能說會道的人,本能地懷疑。但我還是為美國自豪,第一次克服種族偏見,白宮變黑宮,是曆史性進步。
2012年,奧巴馬對羅姆尼。羅姆尼當過我們麻州州長。我知道,麻州2006年開始實施的羅姆尼醫保,正是奧巴馬醫保的原型。但羅姆尼攻訐奧巴馬醫保,純屬無謂的黨派之爭,本來羅姆尼是個能幹人。共和黨攻擊奧巴馬,部分地是因為他是有色人種。我選了奧巴馬。
2016年,希拉裏對川普。希拉裏的誌願者上門拉票,我告訴她,不浪費她時間,要由得我,今後224年的總統都隻能是女人。我是女權主義者,也討厭招搖撞騙、大話連篇的人。大選那天,家裏住進倆姑娘,回母校參加大選盛會。晚上,她們去母校,我在家看電視。看到下半夜,川普領先。我早上醒來,川普贏了,我作嘔、渾身發抖。姑娘們一宿未歸,快到中午才踉蹌著回來。她們在母校遭到了來自鄰校川普支持者的威脅。
我們見過的李律師是一家大律師行的當家人。大選第二天早上,開著他的奔馳車在加油站加油。旁邊一個人走過來,“像你這樣一位華佬,怎麽開這麽好的車啊?”李律師息事寧人,“在車行買的。”他加完油離開,那人開車尾隨,直到他將車開到警察局門口。
那段時間,鎮上還有在光天化日之下,朝華人吐痰的。
在那之後,我加強了戒備。
李律師當過哈佛校董會的主席,前不久有些對他不利的報道。
2020年,拜登不是我們屬意的候選人,瘟疫和白男人的身份幫了他的忙。多數人對川普製造的無窮盡混亂感到厭倦。
我們在弗吉尼亞有一家朋友。朱莉是二十年前太座讀書時共課本的好友,山姆軍校畢業、從阿富汗戰場回來,是名理財顧問。朱莉是自由派,山姆卻是共和黨——“挺溫和的,”朱莉說。去年聖誕期間,他們到我家。山姆已經完全不像一名共和黨了,“我見了太多瘋狂的客戶。有人告訴我花了多少多少錢,買了多少多少杆槍,儲藏了多少多少子彈。‘南方要反叛!南方要反叛!!(South is rising! South is rising!!)’太瘋狂了,我真擔心這些人的精神健康。‘南方要反叛!南方要反叛!!’”我們忍不住笑了,明明是可怕的事。
夏天狗狗上駕校,教練是名警察,支持川普。狗狗投其所好,討得他歡心,他盡量給狗狗提供方便。他談今年大選,“我家裏槍已經準備好了,保護家人。”
今年大選,拜登和賀錦麗都不是我們屬意的候選人。拜登的個人野心,導致民主黨滿盤皆輸。當晚十一點,我知道川普會贏,居然安然入睡。我們如果不能經營世界,就隻能經營自己。好在美國是個自由社會,即使是川普執政,我們仍有可能過好自己的小日子。
太座和狗狗感到失望。大選是公正的,我們坦然接受,不像一月六日那些人。民主決定什麽是受歡迎的,而不是什麽是正確的。我的保守派同事葆拉的座右銘“永遠不要低估蠢人的威力(Never underestimate the power of stupid people),”在一定意義上揭示了民主的真諦。
我囑咐兒子注意安全。
曆史的軌跡,有時給人深刻的挫折感。跟我們年輕時經曆的六四比,其它都算不了什麽。
美國政治像蹺蹺板,兩年中選,四年大選,左右搖擺,不斷調整。但總體上,美國在進步、上升,種族平等、全民醫療、合理墮胎等自由觀念逐漸深入人心。二戰之後美國一直引領世界。
美國民主是一場實驗,隨時可能失敗。曆史上的民主都以失敗告終。美國公民,無論政治傾向,有責任共同維護民主,包括尊重不同意見,包括監督執政者。
如果美國失去了民主,那麽我們就回到了中國。
歐美的政治風向往往連在一起。2016年川普當選,以英國脫歐為前導。今年川普當選,以歐洲右翼上升為前導——極右政黨法國國民聯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和德國選擇黨(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成為主角。民粹主義和孤立主義又席卷大西洋兩岸,英國倒是個例外。
川普第二任怎麽做,恐怕連他的支持者都不完全明確。他的報複心完全外露,我們今後還能批評總統嗎?遊行示威會遭到六四那樣的鎮壓嗎?移民政策收緊會不會導致普遍排華?
由於川普和萬斯的孤立主義傾向,二戰之後建立的國際秩序可能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北約和歐盟麵臨生存危機。更現實的,川普會跟普京、習近平討價還價,出賣烏克蘭和台灣嗎?
在天體物理學中,這些都是“小尺度”的隱憂。
2024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