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讀過《白鹿原》,沒看完就放下了,在豆瓣上寫了篇《名不副實的白鹿原》,說了我對此書的一些看法,很多人都不同意,更有人說是我沒看懂。是真的沒看懂嗎? 最近得閑睱,又讀了一次,這次終於把它看完了,可是我的觀點還是沒改。
1。人物刻劃問題。白嘉軒是小說中的一號人物。作為族長,他是舊式道德的維護者與踐行者。他的腰杆總是挺得很直,意思是他為人堂堂正正,寧折不彎,正氣澟然。可是就是這個正人君子,又是白鹿原種鴉片的始作俑者。他種鴉片,熬煙土,借此使家道中興。當時應當是民國初期,鴉片戰爭已經過去幾十年了,他不可能不知道鴉片的危害,何況他後來還在祠堂裏,以族長的身份,深惡痛絕地用喂屎的方式嚴懲了抽大煙的族人。從這一點上看,他是個唯利是圖,沒有原則而且表裏不一的狡黠農人。更能證明這一點的是他設圈套騙取鹿子霖的風水寶地這一情節,真是機關算盡,毫無廉恥之心。
如果作者把他當作個偽君子來寫他,這還可以接受。但問題是作者的用意顯然不是如此。一個主要人物的前後表現反差這麽大,而且在作品中根本沒有交代過轉變過程,這個人物以至這部作品就不能說很成功,至少可以說存在著敗筆。
黑三在小說的重要性僅次於白嘉軒,但這個人物的變化過程也沒有交代清楚。農協以前的黑三,作者寫得很成功,跟小娥的情欲糾纏這幾段文字尤為精彩。黑三有了小娥後,本來已經很滿足了,雖然他大鹿三不認他,他也不很在意。一心就想扛工賺錢置地,當一個本份的農民。這個目標並不難實現,在他去農講所之前,他靠一年扛工的錢,已經置下了“九分六厘山坡上的人字號緩坡地”。再用不了多久,他就是個有地有房有老婆孩子的自耕農了。是鹿兆鵬勸他去農講所,改變了他的命運。砸祠堂、毀鄉約碑、捆富戶遊街、任意鍘人。。。。以至最後淪落為土匪。這不僅是宣告了他對舊式農村傳統道德的背叛,在作者筆下,也是陷入了惡的泥坑。而後來被招安當了保安團,是他改邪歸正開端:整飭軍紀,拜朱先生為師,讀四書五經,又重回祠堂祭祖,發誓痛改前非。我們推測,如果他一直這樣走下去,就會是一個知書達禮的儒將。作者對他的浪子回頭褒揚有加。但又是鹿兆鵬,讓他在好人的路上不能走遠。(這個情節有點蹊蹺,他既然已經痛悔當初追隨鹿兆鵬加入農協,怎麽鹿兆鵬一來找他起義,他想都不想就答應了呢?前麵都沒有任何伏筆。是否他心底有一顆邪惡的種子,埋藏得很深呢?)他夥同白孝文,殺死了曾跟他歃血為盟的把兄弟團長,率眾起義,當了副縣長。這似乎是一個惡-->善-->惡的過程,從共=惡?從國民黨=善?而最後他的死於非命,會不會就是命運對他反複無常,回歸到惡的懲罰呢?
以上的善惡之論很難說是作者的本意,因為這有違小說的主題。但如果小說的情結和人物描寫能帶出這樣的推論,是不是作者在把握主題和人物方麵尚有不到之處,或者是作者內心的深刻矛盾在小說中的反映。
說起主題,在小說開頭的章節裏,通過描寫白嘉軒一家的曆史,我們看到的是田園牧歌般的和睦農村畫麵。白家耕讀傳家,與長工鹿三以及村人們相處無間。作者筆下是千年傳承下來的以家族為支柱的穩定祥和的農村。人人都很幸福。作為地主典型的白嘉軒對長工鹿三相敬如賓,後來更把他當作家人相待。而黑三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就可以買地,有安身立命之本。祠堂辦學,族人不論窮富都有書讀。作者是以讚美的角度來寫這些的。可是當這一田園牧歌般的局麵被鹿兆鵬黑三等人組織的農協暴力打破之後,作者又以讚美的角度來寫打破這一切的革命和革命者。這種矛盾的態度造成了小說的主題混亂。所以真不知道作者的真實觀點是什麽。是作者故意不說清楚,還是作者的內心矛盾無法解決?
小說的反麵 人物,嶽維山和田福賢的性格,也有不合理之處。鹿之霖入獄,鹿的老婆出盡家產,四處行賄救人。嶽維山不收她的金條,田收了,可是後來都退還給出了獄的鹿之霖。嶽不收可以說得通。但田不收就奇怪了。因為在小說中,田福賢是一個貪財之人。征收官糧時他私自中飽,冷先生為了救女婿鹿兆鵬,用終身積蓄的巨額銀元向他行賄,他都笑納了。這次為什麽不收,小說沒有任何交代。田不是講義氣之人,與鹿的關係很一般,鹿在獄中兩年,田不聞不問,一次也沒去探看。雖然退回錢財比不退在情節上會有戲劇性,會出乎讀者的意料之外。但至少要有個原因吧?不然是不是有點不合情理?
說起嶽維山的黨部書記一職,國民黨的黨部書記(嚴格來說應稱為書記長)是沒有行政實權的,隻能管一些黨務事項。但在這部小說裏,這個書記竟可以廢立縣長(有嶽請鹿兆鵬當縣長的情節)。民國時期,黨政是完全分離的,這一點相信有點民國史常識的人都知道。陳老在這上出漏洞,真有點讓人詫異。
2。 不合理甚至完全自相矛盾的情節:我並不是一個細心的讀者,但已經發現情節上的不少問題了。估計本書這方麵的問題會遠遠不止我列舉的這些:
--小說第十章開頭:孝文和孝武一人背一捆鋪蓋卷兒回到白鹿材。因為學生嚴重流失,紛紛投入城裏新興的學校去念書,(這句的語法有問題),朱先生創立的白鹿書院正式宣告關閉,滋水縣也籌建起第一所新式學校---初級師範學校,朱先生勉強受聘出任教務長。
而小說第十二章開頭:朱先生已不再教學,生員們(書院的學生稱"生員“是不是有些不妥?經科舉考試,進官學的才能稱生員,又稱秀才。白鹿書院才是一個私立書院)互相串通紛紛離開白鹿書院,到城裏甚至到外省投考各種名堂的新式學校去了;朱先生鎮靜地接受那些生員(又是生員)禮儀性的告別,。。。。。。。。及至最後剩下寥寥無幾的幾個中堅分子時,他索性關閉了書院。彭縣長親自在招他出馬,出任縣立單級師範校長。
這個很明顯的BUG不知道為什麽作者和編輯都沒看出來。
還有一個明顯的BUG是講鹿子霖當鄉約時,到處留情, 認了許多“幹娃”,白鹿原人人皆知。可是在小說的快結尾時,鹿出獄以後,小說中又提到“鹿子霖從這個女人身上得到一個重要啟示,逐在原上村莊搜尋幹娃,把一個個老相好和他生的娃子都認成幹娃”。這裏的時間又顛倒了。
第二十四章: 鹿兆鵬回到白鹿原南端的大王鎮高級小學, 對胡達林交竺了任務:‘黨決定在你的學校召開非常代表大會”。 這裏沒有說明白是哪一級的代表大會,按推理會是基層某級,最高不會超過省一級。因為鹿兆鵬隻是個基層的幹部,到解放戰爭時才是解放軍某師的一個科長,他不可能參與中央級的全國代表大會。可是就是這一章的結尾,鹿兆鵬對白靈說:“黨的非常代表大會做出決議,要動員全中國人民抗日。你到學校去組織發動學生促進當局抗日”。 基層黨代表大會動員全中國人民?有點非夷所思吧。
上麵提到過,鹿兆鵬被國民黨抓去後,冷先生為用全部積蓄向田福賢行賄救人,田想盡辦法,借口把鹿押回白鹿倉行刑,然後放走了他,讓一個乞丐做了替死鬼。但在小說中,鹿兆鵬又很快出現,被槍殺的人又重現人世,邏輯上講田搞的鬼會因此大白於世。私放共黨要犯這在當時應當是一項重罪。可在小說中忽略了這一點。田毫發未傷,照樣當他的總鄉約。
小說中鹿兆鵬和白靈從假夫妻變成真夫妻後,找弟弟鹿兆海護送白靈出城這一情節也不合情理。鹿兆鵬明知鹿兆海與白靈之間的感情糾葛,難道不明白在這樣的情況下讓他們見麵,對他們兩人都是傷害嗎?這種情節完全是為了增加小說的戲劇性而設置的。
3。 作者對他熟悉和不熟悉的生活,描寫起來水平差別極大。他在陝西農村長大,熟悉那裏的生活。故在他的筆下,白鹿原的人物、農事、風俗、喜喪禮儀等等都娓娓道來,栩栩如生。大部分有關農村傳統的情節也都掌控得很好,收放自如。從這裏可以看出作者描寫他熟悉生活的功力。但他寫陌生的場景,如國共鬥爭、地下黨活動、戰爭場麵等等,就遠為遜色。人物形象平麵而且概念化、情節虛假、筆法幼稚,讓人產生在看動畫片的感覺。常識方麵的錯誤也時常出現,對三十六軍的軍事活動及其軍事鬥爭的描定就是明顯的例子。書中的這類政治人物形象,如鹿兆鵬、白靈、嶽維山等等也遠不如白嘉軒、鹿三、黑三、鹿子霖那麽鮮明、真實。
特別是朱先生率一班老先生去投軍這一段,更看起來是一段笑話。幼稚且粗糙。
4。寫作風格不統一,小說大部分篇幅是寫實的,可是中間突然冒出一段魔幻的文字。就是小娥死後化為鬼魂,用瘟疫報複村民的故事。這部分跟前後的文字無法統一,好像不是同一部小說。
作家的能力總是有局限的。一般作家都更擅長於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場景和文學體裁。讓蒲鬆齡去寫《紅樓夢》肯定就寫不好。作為一個鄉村老師,作者熟悉的應該是本土鄉村生活,本來可以揚長避短,如其書名《白鹿原》,專寫白鹿原的農村場景,這樣至少在藝術上會完美多了。但作者可能是立意寫一部史詩般的巨著,所以範圍大了一些。可惜能力有所不逮。
作為一部小說,整體來說,此書還是成功的。褒譽之辭不需我再來重複。此文的目的是想讓大家再思考一下,這部小說果真達到外界普遍認為的當代名著的高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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