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了嚴歌苓的《媽閣是座城》

       上周旅行飛來飛去,在飛機上讀完了嚴歌苓的長篇小說《媽閣是座城》。這部219000字的小說講的關於“賭”的故事。故事發生在2008—2012年的中國。雖然08年爆發了世界金融危機,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創下的底子較厚,因而這幾年國內GDP一直處於持續不斷上升的勢頭。在這個大背景下,企業家遊刃有餘,紛紛展頭腳上台階;同時,各種形式的貪腐盛行於官僚機構。如此,為躍躍欲試的賭徒們提供了合適的土壤和氣候。

媽閣這座城市似澳門非澳門,它其實是賭場的載體。在媽閣有一個女疊碼仔叫梅曉鷗,這個女子拿青春賭感情,拿人性賭欲望,拿愛賭明天……小說講述了她與客戶段凱文、史奇瀾以及前情人盧晉桐這三個男人之間發生的故事。

梅曉鷗是一個奇葩女人,之所以奇葩是因為她的祖爺爺和祖奶奶遺傳給了她不同的基因。祖爺爺梅大榕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賭棍,祖奶奶梅吳娘是一個嫉賭如仇的女人,於是乎梅曉鷗就成了一個恨賭又離不開賭的怪胎。好像一種宿命的安排,她的初戀情人她的兒子的父親盧晉桐是一個斬斷了手指都難以回歸的賭徒,她對此恨之入骨,但離開他之後卻選擇了與賭共生的職業,幹起了疊碼仔的行當。一方麵她熱衷於為賭場介紹客人,不遺餘力地疏通海關和內地關係戶,接待一個又一個一批又一批新客人。賭場付給的中介傭金、換籌碼給客人獲得的利潤、給客人介紹貸款業務賺取差價成為她豐厚的經濟來源,她以觀戰者的姿態目睹一個個賭徒起伏跌宕的贏輸輸贏,死去活來,活來死去,從中獲得一種報複性的快感;另一方麵當這些賭徒(譬如段凱文)被贏衝昏頭腦,突破底線之時她又力阻其走向毀滅;木雕藝術家家史奇瀾沉溺賭場敗走麥城,成為無法東山再起的爛泥之後,她又以婦人之仁寬容施救。在發現親生兒子走進賭場開始嚐試賭的滋味的時候,她毅然將兒子贏得的7萬港幣燒毀,從而堵住了兒子投入賭海的道路。她終日在拉客、勸賭觀賭、討債追債中疲於奔命,鬥智鬥勇、透支生命,連陪兒子吃一餐飯的時間都成了奢望。

    最後她用愛的溫存獲得了與史奇瀾共有的早晨。然而朝霞是短暫的,隻有夕陽走進永恒的夢中。

   在嚴歌苓的筆下,梅曉鷗這個人物的個性是豐滿的,幽深的,複的,辯證的。她很狠,但不毒;她很執著,但懂得放手;她野心勃勃,卻並非貪得無厭……

   史奇瀾、段凱文這兩個人物的描寫也很成功。

   史奇瀾是一位精於木雕的藝術怪才。他有一個冷峻的腦袋和一雙靈秀的手。隻要靈感一來,藝術構思就象石磨碾湯圓麵一樣一股股地冒出來,堪稱鬼斧神工之作,他專注於藝術創作走火入魔,離塵埃。然而這雙手在賭桌上同樣靈巧,那與眾不同的腦袋在賭桌上同樣走火入魔,最終他輸掉了木材加工廠和價值連城的木雕家私,輸掉了妻兒。為了還債居然把自己的表弟誘入賭博的火坑。雕刻家的高雅孤傲清高與賭徒的無常無恥無賴粘在一起扭曲成梵高筆下的一幅超越現實而又非常現實的抽象畫擺在讀者麵前,實在是耐人尋味。在妻兒離棄之後,墮落的藝術家漸漸恢複常態。在雞翅木獲得新生的同時,史奇瀾也獲得了新生。

     身價過億的清華才子段凱文,是京城有名的房地產開發商,三環五環之內有他的好多個樓盤。他從吃發黴大餅的農家子弟成為福布斯榜上有名的富翁,然後墮落為一個在賭場揮金如土的大賭徒,最終輸掉了一切。和史奇瀾一樣,段凱文也把自己超凡的特質用在賭博上。他一賭再賭,贏了繼續賭,輸了也繼續賭,欠債千千萬依然繼續賭。這是一個矜持、執著、霸氣的大丈夫。矜持中藏霸氣,讓身邊的人身不由己地跟著他的指揮棒轉,這是大老板獨領風騷的魅力,不能不讓初次見麵的梅曉鷗們怦然心動。段凱文將這種優勢運用於賭博必然勢如破竹,就是輸也輸得銳不可當。成功人士的執著是相當驚人的,債主們的拳打腳踢都無法撼動他一賭到底的信念。除此之外,這位清華才子不同凡響的謀略也足以讓你驚掉下巴。為了阻止討債的梅曉鷗在他家人麵前揭露底細,他導演了一出先發製人的活報劇,讓老婆出麵反咬一口當眾羞辱債主;在企業虧空,債台高築,法院開庭的境況下,他仍舊挖空心思使出各種伎倆騙取賭資……這些情節讀來讓人不寒而栗。就是這樣一個瘋狂的賭徒,卻具有對老婆和子女百般疼愛的血性。然而,這種疼愛卻在在大丈夫豪賭之下化為泡影。

     讀《媽閣是座城》,不可能一氣嗬成。讀著讀著,我必須停下來。不是因為眼睛疲倦了,也不是因為情節不吸引人,恰恰相反,是因為賭桌上的戲過於驚心動魄。賭徒無止境的貪婪及其超越想象的賭局就像陡峭的雪山上失控的雪橇朝著山下的你飛快地砸過來,你必須閃開,喘一口氣,定一定神,喝一口水,再接著往下讀;當你屏住呼吸閱讀那些關於描寫賭場空氣惡濁的場景時,你好像聞到了頭油、汗水、蔥蒜、盒飯、人體因為緊張和焦而分泌出來那些東東的所有氣味組成的怪味兒……於是,你想躲避或逃離,你會產生跑到洗手間去清理鼻腔和腸胃的衝動,或者跑到樹林去清洗你被汙染的肺葉。此外疊碼仔梅曉鷗像馬拉鬆似的圍繞賭場的疲於奔命、賭徒們為賭博和逃債的出生入死,也會讓你在一定的時間限度跟他們一道累到極致,於是,你不得不放下書來歇一歇。

 

    竊以為《媽閣是座城》這部小說的特點囊括起來有以下四個方麵:

    首先,真實生動,接地氣。故事的人物、情節都很真實,文字語言表達通俗、活潑、流暢。這是嚴歌苓作品的一貫風格。

    其次,這部以賭博為主旋律的小說其”專業技術”含金量很高。作者對賭場的行規,疊碼仔的職責範圍,賭博流程的細枝末節都了如指掌。當然,這些都和作者親臨澳門賭場下注玩賭體驗生活、采訪賭博經紀人、用心聆聽現實生活中賭徒的故事分不開。

    再次,作者對人物形象的刻畫是立體的多維的,而非平麵的單調的。通常一個人物都具備鮮明的個性特征,但在那些凸顯的表征下還有許多與之相矛盾的因素,隻有具備相當耐心和細心的作者才能發掘出能夠製衡人物個性的盤根錯節的根須來。

    譬如梅曉鷗這個女主的個性非常之複微妙幽深。她既有又明朗豪爽的一方麵,也有懂得使用陰毒手段的一方麵;既有斬斷舊情的決絕,也有藕斷絲連的兒女情長;既享受隔岸觀火的快感,又有同情戰敗者的柔腸(甚至是不近情理的同情);既有女強人的老謀深算,又有輕信騙術的單純;既有戰死沙場的男兒膽,也有虧欠兒子而內疚的婦人懷……總之,梅曉鷗是一個色彩豐富的幾何圖形。東邊日出西邊雨,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祖爺爺,一半是祖奶奶。

   其實小說一開始就為這個人物的多麵性埋下了伏筆。當大客戶段凱文稱讚疊碼仔梅曉鷗的名字不錯的時候。梅曉鷗獨白道:“什麽好什麽美?海鷗是最髒最賤的東西,吃垃圾、吃爛的臭的剩的,還不如耗子,耗子會偷新鮮東西吃……自己跟鷗鳥一樣,是下三濫喂肥的。” 好與美和髒與賤是水火不相容的東西,但它們卻共存於梅曉鷗這個統一體中,因而初識她的段凱文好生奇怪地發問:“既然你和賭徒不共戴天,為什麽你要選擇幹這一行(疊碼仔)?”

   最後,小說中人物形象的翻轉,符合邏輯與常理;同時作者對於這種演變的細節描寫讓讀者受到強烈震撼。

    譬如成功人士段凱文翻轉成為過街老鼠,被債主告上法庭以後,作者描寫了一個這樣的細節:“她(梅曉鷗)坐的位置在段左側偏後的地方。能看見他壯碩的脖子上發茬過長,白襯衫領子上一圈淺黑……”淡淡幾筆白描,讓你看到段凱文抻不住了。表麵上架子沒有傾倒,但是內心早已崩塌。

    梅曉鷗初次在媽閣機場見到段凱文,那是一位個頭挺拔伸展,談吐適量,親熱得體,假如她和他在電梯裏相遇都希望和他搭訕的男人。現如今,這個曾經的風度翩翩的億萬富翁,淪為了比路邊叫花子更爛的人渣,叫花子至少不欠債,也不會逃債。債主的暴打、法院的調停、老婆中風半身不遂、眾叛親離都無法讓這個男人安分下來。最後他又來到了賭場,好比死刑犯在臨行前總要來一頓豐盛的晚餐安慰最後的生命一樣。當梅曉鷗與這時的段凱文在賭場大廳相見時,他連握手的自信和能力都沒有了,他的麵部不是浮腫,而是癡肥。他身著一件所有中老年中國男人都有的淺灰色夾克,不是XXL就是XXXL……一開口依然還是彌天大謊,也許在他的潛意識裏眾人都是弱智,而他即便淪落也是與眾不同的清華才子。

     扶不起的阿鬥史奇爛最終浪子回頭,脫胎換骨。但他為此付出了慘痛代價:愛妻愛子出走,搭上了和睦的家庭。從史奇瀾開始淪落到開始回歸,梅曉鷗都在盡其所能挽救他、關注他。不知道她是愛他這個人,還是愛他那雙靈秀的手。梅曉鷗自己也說不清楚。在他剛剛回歸還未站腳跟的時候,她主動投入他的懷抱,給予他物質扶持和精神慰藉,直至再次功成名就。藝術家的魂兒好不容易從天邊喚回來了,這時愛妻愛子也找上門來了……這場感情糾葛必然成為賭徒史奇瀾翻轉後的結局。

   我喜歡嚴歌苓的小說很多年了。第一本讀的是《第七個寡婦》,以後她的作品幾乎每本必看。她的語言表達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不動聲色的幽默,常常讓人忍俊不禁,回味無窮。可能因為嚴歌苓在成都軍區文工團工作多年的緣故,她作品中有些生動的口語和四川話相似,對於我這個重慶人來說,讀起來心領神會,親切熟悉。不過我發現《媽閣是座城》這本作品裏的幽默逗趣的成分好似比較少。不知道是不是我被賭的殘酷嚇暈了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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