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骨氣與文化的羞恥
——從劉文典說到宋之問
一、
國學大師劉文典爆得大名的驚人一舉, 秀的不是他的文範, 卻是因為他的動武 。
那是發生在1928年11月的事, 傳言說得邪乎, 據說是因為被當時如日中天、躊躇滿誌的蔣中正摑了臉,狂怒中的文典先生, 大展彈腿神功,踢傷了蔣中正的蛋,市井閑言: 這就是老蔣終生未再生育的發端。
實情當然沒有如此狗血。還原曆史, 不過是時任政府主席的蔣介石, 因視察安徽大學時受到執掌校務實權的劉文典冷遇 ,心中不快, 恰好數日後安徽學界爆發學潮,事涉安徽大學, 蔣乃借機召見文典嚴厲訓誡,用以出氣, 不料文典龍性難訓、倔頭倔腦, “中國人民不吃這一套”, 與蔣當麵舌劍唇槍,毫不相讓,一直鬧到大呼什麽“寧以義死!不苟幸生!” ,大有禰衡裸衣罵曹的氣勢。笨嘴拙舌的老蔣全然不是對手, 隻能在氣得發抖中, 露出武夫本色, 把劉文典弄到省府的“後樂軒”關了禁閉。
那時候的社會還不像今日這樣黑得不見天日, 主流的文人學者也尚未下作到今日的無恥! 劉文典被關入大牢的消息一經傳開,嘩然了教育界, 悸動了社會的良知。安大師生立即組成“護校代表團”,與安慶多所中學的學生400餘人,聚集在省府前請願,要求釋放劉文典。
社會名流蔡元培、蔣夢麟、胡適等也分別致電蔣介石,曆陳劉文典為人、治學的不凡 品質和建樹, 以及過去追隨孫中山任《民立報》主筆時宣傳革命的功績,勸蔣恕文典一時語言唐突,“力保文典無虞”。
麵對滔滔民情, 再加上黨內大佬陳立夫等的斡旋,蔣介石不得不放人,隻加了 迫令劉文典“即日離皖”的附款挽回一點顏麵。
蔣劉鬥法事件,令平頭百姓多了茶趣, 令學人們看到了骨膽,傳起來真如追風逐電,很快就成為民國的文化熱點, 魯迅等一眾文士多用以涉筆成趣; 一生天成“反骨”、倔傲剛強的閑散大佬章太炎,隻恨老蔣臉丟的還不夠、事兒還鬧得不大,也抱病踴入文潮, 揮毫寫下“養生未羨嵇中散,疾惡真推禰正平” 的對聯以贈文典。 一時文事之盛,無逾此者!
二、
古人說 “書之要,統於“骨氣”二字。”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 威武不能屈,是謂骨氣。
劉文典先生能一個學期隻講一節《莊子》,一生著述也隻錨定一部《莊子》,可謂精嚴至專的《莊子》大師了。 但他一生最為世人稱道的還是他的骨氣。
做為國學大師,他讀書未必頂多。 比如,他的雜學旁識,就遠遠不能與周作人相比。周作人讀書之多雜學之博, 是連淵碩而勤學強記的魯迅都交口稱讚、自愧不如的。 但而今而際, 當我們每次品讀周作人那悠然、淡遠、略帶苦澀、極富才氣雅趣和學識的文字,卻總難偃息心中絲縷的鄙夷, 我們會惋然生歎: 上天既 賦他如此錦繡胸懷, 如何又要抽去他的脊骨呢?
但中國文人之無恥, 還真輪不到苛責周作人 !周作人之附逆, 還是形禁勢迫使然,須知周作人最初表白不離北京的心跡,是以牧羊蘇武自詡的。 如果沒有鋤奸隊打在他紐扣上的那一槍把他嚇破了膽,周作人也許還不會公然附逆, 後半生大致還能以一個汙點文人討生活。當然,即使如此, 如果他沒有逃避到台灣的話,有反右和文革的連台大戲, 他的 晚境也不見的比他成為漢奸好到哪裏去。
說起文人無恥之至境 ,大致應該以甘做強權男寵(或女寵) 的宋之問之類為標誌。
宋之問入仕,正是武則天君臨天下之時。為 邀寵幸於武則天,宋之問奴事武則天的男寵張易人,極盡諂媚之能事,“至為易之奉溺器”。當其時也, 武則天在朝中專設“控鶴監”,名義上是召集才學之士研究儒釋道,實為由武皇男寵張昌宗、張易之掌管的武皇專享“鴨店“。 鴨鴨在望,何得而及!宋之問念茲在茲、哭吐精誠而成詩一首,詩雲:
……
明河可望不可親,願得乘槎一問津。
更將織女支機石,還訪成都賣卜人。
功夫不負鴨奴心, 曲折婉轉,花開一日, 女皇終於讀上了他的這首“鴨店“詩。
但宋之問忠心可感, 惜在緣吝,女皇讀罷,輕啟芳唇, 略表寸心: 宋之問雖亦俊朗才俊, 但口臭令人難忍,入鴨店事著毋庸贅議…..
如此這般, 好事遂不能諧雲。
三、
無骨文人大概可以分為三檔, 馴服於強權是其共性 , 此上, 若還能恬然心安, 可稱無恥;而猶能傲然恣意, 靠顛倒黑白以爭榮寵者, 是其極品, 即可謂泯滅人性的鴨奴之屬了。
本來草民屈服於一個軍隊、警察、司法、政權、銀行、啥啥都是它家的強權,也是情理之中的無奈事,並沒有什麽不堪。尤其在中國這個長期以奴隸文化為精神內需的國度,文人們也無妨習慣地把自己活成奴隸。因為在那裏爭民主自由畢竟是殺頭的買賣,而持刀者如今又是如此的孔武有力,草民的舍命一擊, 結果總不過是雞蛋碰石頭的遊戲。所以, 即使是對十足的勇士, 我也要勸他大可以忘卻"若為自由故...."之類的詩句,能潤就潤, 不能潤就沉默地苟活下去吧!
即使是奴隸,避開世間強權、做成人生韻事的方法也還有不少滴, 比如畫幾筆畫,種數株菊, 遊得南山趣 ,吟成鬆竹詩……
所以, 迫不得已而成奴隸,所苦者不過是情不甘心不願地時時被割割韭菜而已。 但做奴才就不同了,奴隸出賣的是血汗, 奴才 出賣的卻是靈魂與良知。
何必非要把自己馴化成樂得啃腚、奉迎做詩的宋之問呢?!此理我實不解。
但世間卻偏偏多荒謬事,我們總能時不時見得宋之問類鴨眾的嫡傳徒子。看得出這些鴨眾大多數還是繼承了老宋口臭的遺傳基因,並不太討主子的歡喜。 但這一點都不影響他們奴性的真摯: 他們時刻都在切切地說服自己 (當然也有說服別人的意思)必須確信,隻有專製強權才最富遠見卓識的仁愛和公義。至於那些強權治下的所有塗炭生靈的公幹,他們都能憑曲盡其妙的繞功,自以為“圓滿”的說服自己:那並不違背根本的仁愛公義。比如你說大躍進餓死了累千萬計的草民, 他們就會信誓旦旦的論證, 沒有強權, 中國人會多死上好幾億,與這得救的數億生靈比,餓死千萬草民簡直就是善事……真的, 他們說著這話的時候, 表情甚為莊嚴, 說得上真情流露了, 我有時候甚至懷疑那些事他們真真的親眼見過似的!
因為活得真摯, 鴨眾們工作得很賣力,能夠堅持夜以繼日地翻出標誌著言論自由真諦的高牆,痛罵美帝假民主假自由的騙局,宣傳領袖四個自信之類的真理。
鴨眾們比文典大師更勇敢,文典大師罵蔣不過一次, 而他們朝朝暮暮都在痛罵比老蔣更強大的美國總統、日本首相、德國總理,至於那位台灣的蔡大媽,在他們嘴裏甚至都不屑一提。或問, 他們可曾勇敢地罵過當權的爛政? 答曰: 亂問!那是鴨眾的女皇,爭寵之不及, 豈能罵歟?!
鴨眾聲稱自己是真正的愛國者,按照鴨眾的心理特質,用他們特有的邏輯, 他們不難推導出傑佛遜“異議是愛國的最高形式”那句話乃是放屁,而凡是異議時政的中國人都當然也必是逢中必反的漢奸,為了紀念如此之類種種據說很是偉大的結論,他們幽默地造出了小逢之類的名字, 據說如此就可以把那些漢奸氣得既吹胡子又瞪眼,不日之間會登天。 ---- 也有道理, 這個世界應該容許一部分人心理的勝利, 而另一部分人歡樂的日子也確實不能太多!哈哈。
鴨眾的痞氣倒也不影響他們的才氣與學問, 真情或騷情的逐月追雲,喟歎人生無奈的淒涼憂傷、乃至於發微析意的悠遠深沉,他們都能來幾下子。
有時候我注視著這些頗有靈氣的文字就禁不住歎息,能此,卻偏效仿康南海做奴忠專製強權的妄人,在這個時代真有點可惜了材料了。我合理的猜想,他們自鳴得意的狂氣、痞氣以及所謂的無謂不羈,都是裝的,他們心裏其實很苦,畢竟做強權的奴才不是什麽好差事,這邊箱你翻牆唱讚歌,那邊箱說不準就抓你個正著,如文典先生一樣小黑屋裏關禁閉。因為自封大神畢竟做不得數,混到胡叼盤金國師那種黑白通吃的輩份,不是單靠一點奴忠和才氣就能行,總還須絕大的後台和運氣。 可你找到張易之了嗎?!
而且, 就算你熬成了郭沫若那樣的鴨奴大V, 就看不見老郭晚年身當愛子猝亡,卻隻能默默飲泣的慘事了?!專製獨裁體製就是一個絞肉機, 你成功勉入鴨房, 也說不定有一天女皇厭了口味, 會把你直送全聚德滴。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
語雲: 動了情的痞子刀拿不穩, 傷了心的鴨眾比誰都狠!苦毒在心,就不難理解為何要充滿惡毒的詈罵異議的國人、仇恨盈懷地放言要殘酷地滅盡台灣同胞了。
同情之餘,我滿懷真誠, 再次勸您,還是滿麵眼淚追求藝術和人生的真理才好啊! 逃出鴨房, 你就算泯然眾人, 也是升華。 否則, 就算你真成了郭沫若宋之問, 就真值得?!
按我判斷,既然你還能流出眼淚,一縷美善的人性就應該還在,那才是真理的投影,依之而尋,即難迷失! 快去吧, 離開你常拿來說事的叢林法則, 強力霸淩、弱肉強食絕不是你要追求的公義和真理。 快快離去, 尋找真理吧, 我真的很看好你!
四、
最後我們該看看劉文典先生的小相 。
先生沒有俊朗討巧的容顏, 連相貌堂堂都不算。 但生就的一幅苦苦消瘦的鞋把子臉, 卻經得住看, 那一撮驕傲而酷酷的小胡子, 配上那放蕩不羈的亂發, 小眼鏡咪咪的萌, 小眼睛傲然的眄, 幾分任性的 天真, 幾分書癡的狂情,能讓人越看越覺出意思。
這個人講《月賦》,能把課設在秋月十五夜晚的露天, 讓學生們爽爽的體會什麽是“白露暖空,素月流天”。
這個人也能因學生的一句不入耳的意見, 剛開課就下課, 扔下幾十個發著愣怔的學生, 就自顧自的傲然走遠。
這個人學問大卻不通人情,像大庭廣眾之下鄙夷周作人、藐視聞一多的事沒少幹 ,因為狂妄自大, 他平生不知道無緣無故的得罪過多少人, 以至於被聯大開除、院士敗選。
這個人算不得什麽清高自守一塵不染,因為愛子死於抗日, 他成了吸食鴉片的癮君子。 為了幾包煙土錢, 他甘心為財閥們耗神費力地寫墓誌銘。
讓這個人高貴的, 與其說是他的骨氣, 毋寧說是他做人做事水晶般的真誠!
這真誠讓他能夠為他摯愛的國學, 罔顧自己的性命, 有一天防空警報響起,師生們爭先恐後跑向防空洞,他陡然想起他“十二萬分”佩服的陳寅恪身體羸弱,視力不佳,行動不便。便匆匆率眾趕赴陳的寓所,一同攙陳躲避。有人要攙扶他,他不讓,大急而嚷:“保存國粹要緊!保存國粹要緊!”
這樣一個個性鮮明的人, 當然容不得偉大的新政。 紅朝建立, 運動風起雲湧, 反右中, 麵對群氓高舉的拳頭,他終於低下了曾經高傲的頭。
他不斷地寫檢討, 按他的性格, 他應該也曾真誠的想找出自己與時代的差距, 融入領袖的思想。 但他人格的底色實在與時代的奴性氛圍不搭界, 而融入他靈魂的放達求道的老莊思想又無緣與唯我獨尊的哲學相通!
於是批判劉文典就成了他雲南大學中文係的家常便飯,按照規定,劉文典必須每場都到,否則後果不言自明。頻繁的批鬥, 讓年老體弱的劉文典身心俱疲,有時候連邁步都邁不動,必須由他的學生背回家中。
鬱鬱中, 劉文典開始咳血, 他偷偷去醫院檢查, 結果確認是肺癌。他保了密, 默然中沒有采取任何治療,還是按部就班的參加工作、接受批鬥。 熟讀老莊的他,也許在確認肺癌的那一刻, 就已經安排好生命的安逝了。
1958年7月14日深夜,劉文典突感頭痛,旋即昏迷,延至7月15日下午4時半,長逝。
曾幾何時, 文典先生對蔣拍案的浩氣仍傳於華夏, 麵對群氓的批鬥卻隻能默然而死!蟪蛄不知春秋,夏蟲不足語冰, 麵對群氓, 文典先生也隻能默然,他們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一個頻道裏的。 這不是文典先生的失敗, 而是中華文化的羞恥, 是中華人時代倒退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