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然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一帆風順的。2003年分到房後,我和妻就準備要孩子。可是折騰了小半年,一點結果也沒有,試紙倒是買了好幾盒。妻決定求菩薩,拉著我跑到雍和宮,買了一大把香,一尊尊佛磕過去。我不大信這個,除了在法門寺對著佛骨磕過一次頭外,我還從來沒有拜過佛。我心既不誠,便不能跪拜,但我不能毀了妻的虔誠。於是我靜靜跟在妻的後麵,看著她一絲不苟地完成整個儀式。我們出來時,雍和宮已經快關門了,妻的手和臉凍得冰涼冰涼。
後來妻就懷孕了。她的反應很厲害,吃什麽都吐。到第二個月時,有天她下班回家告訴我,她下邊出血了。我大吃一驚!急忙叫了個出租車,去北京婦產醫院。路上我一個勁提醒司機開慢一點,可這家夥全當耳旁風,一路搶行,把妻顛得下車就吐,到醫院時又流了不少血。媽媽當時很擔心,悄悄對我說:“流了這麽多血,孩子八成保不住了。不行就算了,硬要保胎,別生出個殘疾孩子。”我們通過熟人找到一個有經驗的大夫,她用B超仔細檢查了胎兒的情況,然後告訴妻:“不要緊,血不是從胎盤內流出來的。頭一兩個月,胎兒在子宮裏還沒坐穩,容易出現先兆流產。我給你打一針黃體酮,你回家靜養一段時間。不要再坐公共汽車了。”
妻在家呆了兩三周,症狀消失,便又開始上班。她的肚子日漸隆起,已經能夠明顯感到胎動。第18周我陪她去北大婦兒,做了唐氏綜合症(先天愚形症)血液篩查。妻的篩查值比標準值略高,化驗單上蓋了個“高危”的紅戳。為妻診治的張大夫建議她做羊膜穿刺,以進一步確診:“這個檢查基本上是安全的,但也有1-2%的流產可能。”那時媽媽已經回西安,妻便打電話找我師母商量,師母主張做。我不同意:“檢查值也沒高到哪兒去。何況血篩不準,隻有五六成把握。以前不搞血篩大家不也過來了嗎?幹嗎非要進行羊膜穿刺?那麽長的一根針從肚子紮進去抽羊水活檢,一旦造成流產怎麽辦?”電話裏說不清楚,導師便命我倆去他家談。
到了他家,導師對我說:“你見過唐氏綜合症嗎?我見過,就在婦產醫院。一屋子癡呆兒,一眼看去就知道不正常。好些家長和大夫說著話兒,眼淚就淌下來,直後悔當初沒做羊膜穿刺。現在哭有啥用,你就養著吧。這種癡呆兒越大越完蛋,你這一輩子就甭幹別的了。你們倆現在還年輕,就算流產了,再要還來得及。幹嗎非冒這種險呢?”我和導師爭辯不過,隻得勉強同意。師母給妻聯係了婦產醫院,約好了檢查日期。
那幾天我沒幹別的,盡在網上搜唐氏血篩,發現很多和妻一樣的孕婦,都在為此苦惱不堪。直到去做檢查的前一天,我還在猶豫不決。妻腹中的胎兒對我來說已經是活生生的孩子,我是不是應該讓這個孩子去承擔死亡的風險?他循著冥冥中的機緣找到我們,難道我就這樣輕易把他交出去?1-2%的流產風險,已經是很高,何況妻此前還出現過先兆流產?也許這一針就紮壞了……
最後沒辦法,我決定占卜,讓老天來裁決。我掏出飯卡,口中默禱:“我把這卡往天上扔五次,如果五次掉下來都是背麵,說明老天不讓做穿刺;隻要出現一次正麵,明天我就帶她去婦產醫院。”我一連扔了五次,五次全是背麵!我不敢相信這樣的小概率事件居然會發生:這卡的重心是不是有問題?難道怎麽扔都是背麵?於是我又扔了幾次,這幾次有正有反,出現的概率差不多。
看來真是天意!我當下請了假,打車到老婆單位,跟她說不去做穿刺了。她看著我:“你得想清楚,將來出了事可別怪我。現在已經20周,是做羊水檢查的最後一周。”我說:“我認了。就算這孩子得了唐氏綜合症,我也認了。我有一種預感,這次真要紮掉了,老天一定會懲罰我。我弟弟有兩個同學是兩口子,結婚不久女方就懷上了。當時兩人還沒玩夠,便把孩子打掉了。後來再想要,懷一個流一個,一連流了四個,最後一個竟然是葡萄胎。女的現在做化療,男的已近乎崩潰。誰跟他提這檔事,他就痛哭流涕,直說當初不該打胎,他殺了那孩子,這是報應。”妻看我主意已定,便打電話告訴師母,取消預約。導師在電話那頭對我說:“行,你想明白就好!”我說:“對我而言,人這一生怎麽過都是過。我接受上帝的安排。”
離預產期還差兩周,那天一早妻突然出現破水跡象。我急忙叫來一輛出租車停在門口,然後把她從屋裏抱出來。丈母娘一個勁在後麵叮囑我:“不能立著抱,羊水會跑幹的!”我幾乎是把妻平端到車裏。那時妻已經很重,有130多斤,我端到一半路,雙臂已完全麻掉。但我知道我懷中是兩條命,除非我這兩條胳膊斷了,我決不能讓她的身子傾斜。
好在車上妻沒流更多的水。到北大婦兒一檢查,大夫說不是破水,而是見紅,還早著呢。現在沒床位,回家先呆著吧。我一聽就急了:見紅以後24小時內就會分娩,怎麽可能讓我把她再帶回去?我寧可讓她在走廊裏找張椅子坐著。好在張大夫後來上班,幫著給解決了一間小病房。
半夜,妻終於破水,被轉到產房。我穿上病號服,陪在她身邊。一旁的儀器上顯示胎兒的心跳頻率。宮縮一起來,胎心就驟然減慢,宮縮一過去,胎心便逐漸加快。這樣一次又一次,宮縮越來越頻繁,也越來越劇烈。我知道這孩子正在為自己的出世經受巨大考驗。妻早已痛得大汗淋漓,麻藥也不管用。熬到最後,總算盼來大夫一句話:“可以開始接生了!”妻被推到走廊盡頭的一間屋子。我一個人在原地等候,嶽父嶽母則隻能在產區門外的長椅上坐著。
這個時候,整個產區隻有妻一個人在生。我聽那屋裏幾個大夫護士對妻大呼小叫:“用力!用力!”“照我說的做:一、二、三!”“這裏,這裏!”“錯了,你不會使勁……”妻在進行最後的搏鬥,我什麽忙也幫不上,在屋裏急得團團轉。最後,我隻能不停地向上帝禱告,保佑他們母子平安。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終於傳來嬰兒的啼哭。哭聲清脆響亮,在我耳中,這無疑是世間最美妙的聲音!我長長出了一口氣。
妻後來告訴我,當時她已經沒有力氣了。大夫正準備對她進行剖腹,這時突然有個護士說:“糟糕,胎心怎麽找不到了?”嚇得妻猛然清醒,也不知哪來一股勁,一下就把孩子頂了出來。
護士把孩子擦幹淨,用白布裹著,抱到我麵前,笑著說:“恭喜你做爸爸了,是個男孩!”我捧著這小東西,眼淚差點流出來。他長著一張漂亮的小臉,兩隻眼睛漆黑發亮。我把頭湊近看他時,他的眼睛明顯有反應。他的兩隻胳膊蜷在胸前,保持著娘胎裏的姿式。我去摸他的小手,他一把將我的手指緊緊攥住——“骨弱筋柔而握固”,老子說的果然不錯!也許是累了,過了一會兒,他張張小嘴,打了個哈欠,就在我懷裏沉沉睡去。看到他乖巧的模樣,我終於放心了。這是一個健康的孩子!
妻被推出來時,臉上掛著疲憊而欣慰的表情。我的注意力還沒離開孩子,對她說了什麽話,已記不清。後來妻告訴我:“那天我出產區大門,爸爸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口,我當時一下就哭了。你呢,就沒正眼看我一下,更談不上親我了!”我隻能搪塞道:“我懷裏抱著孩子,怎麽親你?”心裏卻很內疚:當時我確實沒想到要親她。她爸爸親她,我也一點印象沒有。在我腦中,似乎從這孩子出現那一刻起,其他人都跑到幕後去了。
那天,我向手機裏的每個聯係人,無論是親朋好友還是泛泛之交,發了這樣一條短信:“2004年11月9日中午12點46分,我的兒子出世了。感謝上帝把這個小天使賜給我。請為他祝福吧!祝福他一生平安,健康快樂。永遠!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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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一直在加拿大出差。再過幾天,然然就滿三周歲了。他生日那天,會有很多人陪在他身邊,看他吹滅蛋糕上的三支蠟燭,然後為他唱起《生日歌》。但是我知道,那些人裏不會有我。我寫下這篇文章,算是給他的生日禮物: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然然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煙鬥狼 2007/11/4 於加拿大卡爾加裏瑞雪紛飛中